論《紅樓夢》中民間故事的風格特徵和作用

論《紅樓夢》中民間故事的風格特徵和作用

論《紅樓夢》中民間故事的風格特徵和作用

紅樓評論

民間文學是一切文學的基礎,這已經為文學史所證明。我國明代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優秀的古典名著,在其成書之前,就是經過民間廣泛流傳和民間藝人集體創作的階段後才經作家藝術加工而成為專著的。

《紅樓夢》與上面幾部巨著有所不同,它是曹雪芹個人創作,「批閱十載、增刪五次」而後成書的。《紅樓夢》與民間文學的關係,雖不如上述諸書那麼直接,但它同樣從民間文學中吸取了豐富的養料。

我們看它所運用的各種藝術形式就知道了。整部《紅樓夢》,除了「詩詞歌賦,制藝尺牘,爰書戲曲,對聯匾額,酒令燈謎,……無不精善」外,還一再運用故事、歌謠、俗語、笑話等眾多的民間藝術形式。俞平白先生認為:「《紅樓夢》所以成為中國有文字以來的第一部奇書,不僅僅在它的獨創上,而且在它的並眾長為一長,和眾妙為一妙,集大成這一點上。」這句話說得很有見地。

對於曹雪芹這位文學巨匠運用各種藝術樣式表現出來的才華,本文不敢面面俱到,一一加以論述,特就其中的民間故事,談一點膚淺的看法。

民間故事是民間文學中最常見也最有生命力的藝術樣式,它那濃郁的生活氣息,銳利的戰鬥鋒芒,分明的愛憎態度,充實了民間文學清新剛健的戰鬥力量。但是,幾乎成了規律,各個朝代的正統文人都極端輕視民間故事,認為它純粹是一種無聊的戲謔,是不足以為范的低級玩意,予以排斥和否定,致使這股清新活力一直難以在文學中得到表現。曹雪芹與這些正統文人相反,他非但不輕視民間故事,而且在他的作品中一而再、再而三地運用民間故事,取得了令人咂舌的藝術效果。

曹雪芹不但利用民間故事為《紅樓夢》這部巨著服務,使之成為了作品精華的共同組成部分,而且他所編織的這些民間故事,還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

第一回開頭,作者為開啟全書,表明石頭的來歷,用了一個神話故事。第十九回,寶玉給黛玉說的「香玉故事」,有著濃郁的童話色彩。第三十九回,劉姥姥講的兩個故事是民間生活故事。第五十四回,女先兒說的《鳳來鸞》是說書故事。曹雪芹能對民間故事的各種類型如此精熟,顯示了一個故事講述家的藝術才能。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編織的這些民間故事,是對民間故事這種藝術樣式的嫻熟運用。一方面,他具有一般民間故事所共有的特徵,如情感真摯,風格清新,能在平易樸素中顯出挺拔和新奇,具有單純美和樸素美等;另一方面,和一般的民間故事相比較,他又有其獨特的風采,即:細緻精微,雅趣無窮,明顯地表現出文人創作的特色。

看《紅樓夢》中的民間故事,除了讓人心情舒暢、發出開心的笑聲外,同時也是一種藝術的享受。因為這些故事,無論在構思還是在文筆上,都顯示了極高的藝術造詣。第十九回,寶玉說的「香玉故事」,可以說是這一方面最好的代表。因原文過長,不便侈錄。

故事說的是在揚州黛山的林子洞,住了一群耗子精。臘月初七那天,老耗子分譴眾耗子去打劫果品。一時偷紅棗、栗子、落花生和菱角的耗子都有了,唯有香玉無人去偷。突然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子毛遂自薦,眾耗見她怯弱無力,恐不諳練,不許她去。小耗說她不直偷,而是先變成香玉,混在裡邊,用分身法搬運。眾耗叫她先表演,小耗子說了聲「變」,沒變出香芋,卻變成個極標緻的小姐。眾耗起哄,說她變錯了,她說,「我說你們沒見過世面,只認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這實在是一個優美的故事。高爾基在《談談我怎樣學習創作》中寫道,他讀了福樓拜的《一顆純樸的心》後,簡直入了迷,「變成了聾子,變成了瞎子一樣」,以至於「好多次機械地並且像野蠻人一樣,把書頁放在太陽光裡面照著看一看,想從字裡行間找出這個魔術的謎」。我相信,凡讀過「香玉故事」的人,也會有這種體驗。香玉故事中那個魔術的「謎」在哪裡呢?就在於作者的藝術匠心。首先,寶玉給黛玉講這個故事,是怕她吃了飯便睡,會睡出病來。寶玉對黛玉的關心以及他們之間的細膩情誼,作者竟一反別的小說那笨拙機械的描寫,輕鬆地用講故事的方式表現出來;另外,就這個故事本身而言,顯得單純而富有詩意,細緻精微,雅趣無窮,並且洋溢著一片天真爛漫的童心。寶玉巧妙地將故事的地名和人物,如「揚州黛山」、「林子洞」、「香玉」等,與黛玉的名字聯繫起來,並且賦黛玉的性格於小耗,如「極小極弱」、「口齒伶俐」、「機謀深遠」等,從而使故事別有一番情趣。讀了這個故事,誰不為眼前展示的天真爛漫的童心所打動,並且沉浸到故事那優美動人的意境中去呢?民間藝人所講的故事,固然不乏佳作,但能寫得如此細膩,如此雅致,如此具備詩的韻味的,卻很罕見。

《紅樓夢》歷來被視為獨創作品的最傑出代表,這並不是沒有根據的。這種獨創性的一個表現形式就是,作品既能做到用一種藝術手法描寫多方面的內容,也能做到用多種藝術手法描繪一人一事。描寫大海要從四面八方各個角度著筆,敲鼓也不能只敲鼓心,曹雪芹是深知這一道理的。看《紅樓夢》運用民間故事所起到的作用就知道了。作品不但將民間故事與別的藝術手法相結合來描繪一人一事,而且還運用民間故事來描繪多方面的內容,起到各種不同的作用。

《紅樓夢》開篇第一回,就從《列子》中採擷了由荒古初民流傳下來的女媧煉石補天的簡單記載,加以生發,作為全書故事的緣起,來開啟全書的故事情節,藉以交代通靈寶玉的來歷:在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頑石中,「單單剩下一塊未用」,被用來補天的是三萬六千五百塊頑石,倒是那「自經鍛煉、靈性已通」的不帶「頑」字的石頭,卻以為「無才」而「不得入選」,被棄置不用。這段故事,帶有很濃厚的神話色彩。作者寫這段故事,當然有其政治上的原因,所以故作虛幻是藉以避文責。但更重要的是,透過這段故事,我們應看到作者銳利的鋒芒,這種對「靈性已通」的玉石被棄置不用的憤懣之情,和兩千年前屈原在《卜居》裡指責的「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不是十分想像麼?這一緣起,並不是曹雪芹偶然的涉筆成趣,而是為了塑造賈寶玉叛逆性格的需要。這樣,曹雪芹運用故事起到了開啟全書情節的作用,也為全書的叛逆主題定下了基調。

其次,作者還利用民間故事來塑造和豐富人物性格。在作品中,常常由於作者恰倒好處地運用一兩個民間故事,而使人物性格更加形神兼備。

第三十九回,劉姥姥第二次進大觀園時講的兩個故事,就是她的複雜性格的反映。劉姥姥進賈府,用平兒的話說,是為了「打抽豐」。「她是內心蘊藏著沉重的使命,艱苦的心情來的。來了之後一方面她必須戰戰兢兢地進行爭取,另一方面必須隨機應變,敷衍環境」。因此,她在大觀園的一舉一動,總是揣摩求合,用各種方法引人發笑。她因賈母高興,隨口編了「村女雪裡抽柴」和「求佛得子」的故事,果然讓賈母等人益發賞識她,最後,賜她財帛以歸。從這兩個故事,我們可以看出劉姥姥性格的雙重性。一方面,她所講的內容都是農村的生活常識,像是拉家常一樣,說明她具有勞動婦女那種純樸、健康的本色;另一方面,從她講故事的動機和目的看,又表現出「深觀世務,歷練人情,一切揣摩求合」的性格特徵。作者還借這個故事,寫出了寶玉和賈母等人的性格。「村女抽柴」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寶玉,他聽了這個故事後,執意要給那夭折的女孩子修廟塑像,累得培茗找了一整天,這正是賈寶玉那種關心女子命運、憐香惜玉性格的表現。「求佛得子」的故事打動了賈母和王夫人,因為故事所說的內容著實符合她們的情況,兩個人都「聽住了」,真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書中人物的性格,在聽故事的過程中便鮮亮起來了。

另外,作者還運用民間故事更好地表達了他的文藝美學思想。

曹雪芹的美學思想極為豐富,他對一系列重大的藝術問題都有自己的見解,並且多次借作品中的人物表現出來。但是,作者不是讓他筆下的人物生硬死板地做他的美學思想的傳聲筒,而是在全面考慮小說結構的前提下,結合小說故事情節的發展,通過人物講述故事,談論詩畫等細節表現出來。

曹雪芹十分厭惡當時一些市井小說「千部共出一套」的惡習。在第一回的神話故事中就通過石頭對《石頭記》的評價,從破和立兩個方面表明了他的文藝思想和美學主張。從破的方面著重批判了才子佳人小說「胡牽亂扯」、「謀虛逐妄」及「千部共出一套」的公式化、概念化的傾向;在立的方面,著重強調了「真」、「新」、「趣」三個字。

第五十四回,賈府過元宵節,全家老小,吃酒看戲,熱鬧異常。一時停了戲,賈母叫人說書,女先兒講起了《鳳求鸞》的故事,但剛剛開了個頭,賈母便阻止說,「不用說了,我已經猜著了,」並且批評說:「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只不過是些才子佳人,最沒趣兒……。」這就從反面表明了作者的文藝美學思想:小說最忌千篇一律,要講究獨出心裁,新奇別緻。這裡,賈母所表明的反對公式化的文藝觀點和第一回中石頭表明的文藝觀點是完全一致的,都是作者的文藝美學思想的反映。作者通過故事將這些觀點引發出來,顯得自然,也符合情節發展。曹雪芹能在當時的情況下,提出這些獨到的見解,表明他決不是一個平庸的作家。浴血生稱讚曹雪芹「能於舊時學術社會中獨樹一幟」,並將他和龔定庵合稱為中國「近百年來的兩大思想家」,確實是有道理的。

由以上可以看出,《紅樓夢》中的民間故事,並不是游離於整個作品的主題思想、情節結構和人物性格之外的,更不是粘附在作品外表上的一種裝飾品,而是像人體的血管與神經一樣,非常自然地、有機地滲透在整個作品中。作者或用它來構思和組織作品的故事情節,或用來揭示作者的文藝美學思想,或用來刻畫和突出人物性格,使之成為造就《紅樓夢》這個藝術瑰寶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試想,如果將上述民間故事從《紅樓夢》中統統刪掉,那麼,對於整個作品的思想和藝術成就,豈不是傷筋動骨的極大破壞麼?

在文學史上,能夠對民間故事抱有正確認識並且運用到自己作品中去的作家是極為少見的,能夠像《紅樓夢》這樣充分發揮民間故事的作用,使之成為作品精華的共同組成部分的,就更罕見了。我以為,用這樣一個比喻來形容民間故事在《紅樓夢》中的地位是毫不過分的:如果說《紅樓夢》是我國封建時代藝術寶庫中的一頂皇冠的話,那麼曹雪芹在其中運用的民間故事就是這頂皇冠上的一顆璀璨的明珠,它為這頂皇冠增加了熠熠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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