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創作始末
一、京東路上
康熙二十九年（１６９０）春的一天，京東通往盤山的黃土飛揚的道路上，一匹瘦骨嶙峋的叫驢，馱著一個衣衫破爛、雙眼紅腫、鬚髮蓬鬆、滿面憔悴的書生打扮的中年人，神色黯然、踽踽獨行。只見他一忽兒如有所思，欲言又止；一忽兒涕淚交流，俯仰唏噓；一忽兒仰天長嘯，憤懣難抑。他是誰？他要到哪裡去？他又為何如此模樣？
這個人就是名滿京師的傳奇大師、四十六歲的詩人洪升。他剛剛從京師牢獄中被釋放出來，還沒有同家中久別的嬌妻美妾見面，就急不可耐地雇了一匹瘦驢，直奔盤山清溝禪院，去投奔他的老朋友智樸禪師，打算剃度在蓮台下，斬斷塵世間一切煩惱，從此長伴清燈古佛，了此一生。
此刻，在他腦海中，最痛心疾首、揮之不去的一幕，就是去年春夏之交，他嘔盡十年心血，三易其稿、辛苦創作的傳奇劇本《長生殿》，終於殺青了。一經京城著名的「聚合班」演出，立刻哄動京城，上至公卿士大夫，下至黎民百姓，都如醉如狂，爭相觀看。就連那身居九五之尊的康熙皇帝，也親自觀演，並欽命賞了「聚合班」二十兩白銀，一時成了京師請戲班搬演《長生殿》的欽定「賞格」。此時的洪升，真可謂躊躇滿志，連走路都感到腳下飄飄然生風，感到可能時來運轉，從此大概要交好運了。
誰料天有不測風雲，馬有轉韁禍福。中秋節這天，「聚合班」為了感謝洪升，遍邀京師名流，齊聚洪升府上，暢演《長生殿》。這天來的人可真多，演的盡興，看的癡迷，嗓子喊啞了，巴掌拍疼了，酒沒少喝，詩沒少作。能有幸參加的，深感榮幸；沒接到邀請的，羨慕不已。誰也沒料到，一場滔天大禍，竟因此發生了。
參加觀演的有一個洪升的好朋友，著名詩人趙執信，這個人詩才甚高，名滿京師，但性格孤傲，得罪人不少。有一個在山東當過一任知縣的黃鴻六，為人貪婪、奸猾，任上摟了不少贓銀，此刻正在京城，上下打點，希圖再撈個美缺。聽說趙執信同京城當權者關係密切，便想打通這條門路。於是備了一份厚禮，寫了幾首歪詩，送到趙府。誰也想不到，趙執信處理的十分離奇，「土儀留下，詩集璧謝」，意思是禮品收下了，但你的詩實在糟糕，我就拜謝了。這種羞辱，黃鴻六如何忍得下？
也是合當出事，康熙二十八年（１６８９），皇貴妃後佟氏，經過多年後宮爭奪，好不容易被冊封為皇后，因為康熙帝玄燁是虎年登基，佟妃是兔年封後，故人們把這一年稱為「虎兔相逢」年。也是佟後命薄，剛剛冊後就得了病，沒等熬到秋涼，就一命嗚呼了。按清制，國母薨逝，舉國須守服二十七天。中秋節這天，喪期尚未滿。清朝民間執行這些禮節本來並不十分嚴格，過去國喪，飲酒作樂也沒出過什麼事。但這一年偏偏有事，當時朝廷上「黨爭」十分激烈，以明珠為首的「北黨」，和以徐乾學為領袖的南黨，爭奪得不可開交。春天，南黨發難，康熙皇帝剛剛把明珠免職；明珠如何忍得下這口鳥氣，正伺機反擊。趙執信、洪升等人，正是南黨羽翼，黃鴻六深知其中奧妙，狀子恰好告到明珠手中，明珠立刻就報告了皇帝。國喪期間聚演《長生殿》的這些人，就在劫難逃了。
康熙皇帝一怒之下，把參與聚演的人，統統革去功名，逮捕下獄。可憐這些江南書生，因為看了一場戲，一輩子功名前程永遠失去了，還受盡了人們的嘲笑挪諭，丟盡了顏面。特別是洪升，本來就由於家庭不和，離家出走，寄居京城，窮愁潦倒。出獄之後，京城居不得，故鄉回不得，朋友見不得，妻兒顧不底，簡直到了人生絕境。激憤無奈之際，在那個時代，他自然想到了空門，想到了解脫，想到了他的老朋友，盤山的智樸和尚。於是，洪升騎驢上路了——
二、盤山石下
盤山以其博大寬闊的胸懷，歡迎這位身心都受到了嚴重傷害的江南才子。智樸大師、德風和尚，輪流陪伴洪升，游盤古寺，覽無稽崖，賞風動石，優遊林泉，還不時參幾句禪家偈語，聯幾首山水詩詞。
盤山真可謂京東第一名山，世傳是盤古開天闢地，從混沌世界開闢大荒的所在，也是女媧煉五色石，修補天傾西北、地陷東南的地方，滿山遍佈「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的巨石，石間流水潺潺，松濤陣陣，真是修真養性的好地方。尤其是青溝禪院旁邊那塊五色斑斕古色古香的風動石，偌大一塊石頭，風一吹或手一搖，便前後左右，擺動不止，令人不由得產生多少聯想。洪升在盤山盤桓期間，每當夜深人靜，總愛步出禪房，徘徊風動石下，面對這塊女媧棄置未用的奇石，喃喃訴說自己心中的隱痛。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不由得想到，自己的身世，不正像這塊被遺棄的頑石麼？自己的出身不可謂不優越，大宋「三洪學士」之苗裔，大明「澄滔二公」之子孫，作為「累葉清華」的「東南望族」，世居杭州這個「花柳繁華地」，從小生活在「溫柔富貴鄉」。由於改朝換代，家族就像一個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雖然「內囊漸漸盡上來了」，但由於天恩祖德，尚可苦苦支撐。全家族都把復興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卻像這塊不可理喻的頑石，把家族振興的最後一點希望星火，由於「聚演《長生殿》，化為了不可救藥的灰燼！
他想到，父母為教育自己所花費的心血，真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自己雖然出生於兵荒馬亂的年代，順治二年，母親在杭州郊外逃難途中，把自己生在一個姓費的農婦茅屋裡。但動盪生活結束後，父母就把自己的教育放在「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的位置上，自己的家庭號稱「書海」，父母的學識都那麼淵博，又先後聘請著名學者陸繁昭、毛先舒，做自己啟蒙教師。年長後，又不惜花費巨資，為自己捐了「國子監生」的前程。可惜呀，由於自己前半生始終迷戀「花箋彩紙」，不務正業，父母教育，師友規勸，都聽不進去，以至於今天終於走到了絕路。此時此刻，真可謂「愧則有餘，悔則無益的大無可奈何之日」。這一切的發生，究竟為什麼呢？
父母啊，恩師啊，請原諒我吧。人非生而知之，不是我天生就有異端思想。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看到的都是清軍屠殺掠奪、民不聊生；聽到的都是前明故老追念前朝，指斥新朝。咱們浙江的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熹，名氣多大呀，他們那些斥罵皇帝、譭謗大臣、攻擊科舉的言論，當時多麼流行啊！我的老師陸繁昭、毛先舒，不肯出仕做官，整天不也是迷戀音韻、套曲什麼的麼？我所接觸的那些作官為宦之人，一個個蠅營狗苟，對上卑躬屈膝，對下作威作福，我是多麼瞧不起他們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這個染缸中泡出來的我，能對「仕途經濟」感興趣麼？
今天我說什麼都晚了，在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我又能做什麼呢？不農、不工、不商、不仕，一無所長，唯一的本領，就是會寫傳奇劇本，並且可謂精通，能做到「唇吻之間，不差毫釐」，難道能把我自己的「無能」、「不肖」事跡，「編述一記」，「普告天下人」麼？這倒是個不錯的好主意，就把自己比喻為身邊這塊女媧煉而不用的棄石，再貼切不過了；就把這盤山稱為「大荒山」，把這砂嶺稱為「無稽崖」，誰讓前人把它記載得荒誕無稽呢？把這青溝禪院稱為「青埂峰」挺好，既諧音，又有「情根」的意義。我寫自己的書，讓它成為石頭自述身世的書，就叫做《石頭記》好了。但寫出來，還怕沒人愛看呢，恐怕還得寫點什麼，光寫自己不行。
三、松根絳珠
這片松林，多麼挺拔蒼翠啊，風過的陣陣松濤，又多麼讓人迴腸蕩氣、情思九轉啊！洪升在盤山流連的旬日時間裡，遊覽、談禪之餘，總愛坐在風動石畔的松根下，靜靜地讀書思考。
哎吆，這棵小草真可愛，也真可憐！洪升無意間，發現松根下有一棵柔弱的無名小草，頭上還頂著一顆紅艷晶瑩的草珠，在微風中搖曳。這松根紮在堅硬的岩石上，石上土不多，也沒有水的滋潤，可憐的小草，你靠什麼活下來的？我明白了，你是和這塊大石相依為命啊！每天清晨，石上凝結的露水，淌下來澆灌這病弱的小草，小草依傍大石，默默地承受雨露。她用什麼來報答石頭無私的澆灌之恩呢？想必就是用頭上頂的這顆紅色珠子酬報吧。這顆紅色珠子，多麼像一滴血淚呀，小草什麼都沒有，唯一能報答石頭的，只有這顆「絳珠」般血色的淚水了。
由滴著血淚的絳珠草，洪升不由得想到家中的妻子。現在，她正在做什麼呢？自己入獄之後，她一個柔弱女子，能做什麼？只能整天淌著酸楚的淚水，在思念中打發漫長的日子。回想起結婚後的二十多年裡，夫妻之間相濡以沫，這日子過得多麼艱難啊！自己沒有讓心愛的人享過一天清福，反而讓她整日在困苦、流離和思念、擔憂中打發時光。就像石頭旁邊的這棵絳珠草，「有多少淚珠啊，怎禁得從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遙想當年，自己和妻子黃蕙，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有多少相思的甜蜜和離別的痛苦啊！妻子出身名門，是當朝大學士黃機的孫女，也是自己母親的娘家侄女，是與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嫡親表妹。外祖父和舅父在京當官期間，表妹經常寄居在自己家中，兄妹同吃同住，整天攜手遊玩，表妹工詩善畫，精通音樂，多才多藝，多愁善感，兄妹之間，經常一起對句聯詩，花下讀《西廂》，雪中觀紅梅，那日子讓人多麼懷念啊。記得那年七月初七，自己和表妹月下攜手，對著銀河旁的牛郎星和織女星，立下了海誓山盟，相約非彼此不娶不嫁。
蒼天不負癡情人，自己和表妹終於如願以嘗，齊眉舉案。結婚的那天，多麼熱鬧啊！父母高興得合不攏嘴，老師和同學為自己作《同心曲》祝賀。洞房花燭夜，自己和表妹指天盟誓，決心白頭偕老、永不分離。哪料到天不遂人願，由於自己的荒唐行徑，加之庶母的挑撥離間，父母竟與自己反目。幾次挨打，不能下床，妻子無怨無悔，素帕上沾滿兩個人的血淚。一次父親震怒，要置自己於死地的情況下，不得已按照「古孝子」的理念，小杖受，大杖走，不陷父母於不義，與妻子一起，逃離了家庭。
由於一文不名，一技無成，出逃後，寄居武康，投奔京師，經受了多少生活的痛苦啊！自己除了一隻筆，沒有任何謀生的本領，只好為別人撰寫弔喪文章，書寫墓碑神道碑文，賺幾個「轟碑」小錢。家中經常連續幾日斷炊，一家八口，命懸如絲。出生在杭州的大女兒，因為貧病交攻，剛剛八歲，就悲慘地死去了。這個孩子多麼可愛呀，生活雖然困苦，可是有她學父親寫字，學母親裁縫，平添了多少生活的樂趣！女兒死後，夫妻二人肝腸寸斷，哭得昏厥了多少次！直到現在，還不時在夢中哭醒。
每當看到美麗溫柔的妻子鬢邊早添華髮，我的心中真如打碎了五味瓶，說不清什麼滋味。老天對我們夫妻的命運安排，讓我真是說不清道不明，要說沒奇緣，我為什麼偏偏又能遇到她，又能與她齊眉舉案，成為白首雙星呢？要說有奇緣，又為什麼讓我們夫妻心事虛化，受盡痛苦，使當年的願望雲散高唐、水涸湘江呢？二十多年來，由於生活無著，自己不得已奔波南北，夫妻之間聚少離多，兩地間淌過多少思念的眼淚啊？
蘭次妹妹啊，你和我，就像盤山這塊頑石和石旁的絳珠草，你是絳珠仙子，我是你的侍者，一塊表面似玉、實為頑石的「神瑛」侍者，有再多的苦難，我們兩人的心也永遠貼在一起。我這一生，就是為了澆灌你而生，你這一生，也就是為我還淚的一生。我一定把我們刻骨銘心的愛情，寫進書中。不過，這樣寫來，這書還能稱為《石頭記》麼？我到盤山來之前，心中充滿了仇恨，充滿了厭世出塵的情緒，就像個訪到求仙的空空道人；一旦想到你，心中又蕩漾起無限柔情蜜意，又割捨不得紅塵中的許多樂事。把這空與色結合在一起，我寫這本書的過程，就是「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我不是成了一個「情僧」麼？這本書還是叫《情僧錄》更好些吧。
四、情牽紅樓
把自己比喻為情僧，把要寫的書題名《情僧錄》，好是好，但一旦產生聯想，又讓洪升心底泛起波瀾，難以平靜。僧人無家無室，無牽無掛，四大皆空，百念不生，而我無論如何，對家室也無法拋下，空不了啊！妻子孩子自不必說，大丈夫誰無家室之累？就是遠在杭州的父母，雖然與自己反目，但我流浪在外二十多年，何曾有一時一刻不思念你們啊？那年我流落汴梁，在一個淒楚的雨夜，想起遠在杭州、鬢邊白髮斑斑的父母，想起寄居京師、滿面憔悴的妻子，一家人三地相思，這是什麼樣的人生悲劇啊！
記得那年自己得了「白頭堂上念遊子，黃口天涯憶病翁」兩句詩時，淚流滿面，嚎啕痛哭的情景。當年在家時，每天吃飯，母親都殷殷囑咐自己多吃一點；每到季節變換，母親都早早準備好了換季的衣服，那愜意的生活多麼讓人留戀啊。父親性格古板嚴厲，但我直到今天才懂得，那板子落在我身上的痛感，遠沒有他老人家心上痛啊！說一千道一萬，都是因為自己不務正業，才使洪家百年望族，徹底失去了振興的希望，自己對家庭的罪孽，真是罄竹難書啊！
是十五年前的事情吧，父親被人誣告與「三藩」有牽連，父母兩大人都被發配充軍。自己在北京聽到這個消息，當時就急得吐血。為營救父母，奔走於那些公卿權貴門下，自己忍受了多少屈辱啊？為了侍奉父母充軍，自己半個月走了三千里路，當自己滿面塵灰，兩腳血泡，回到家鄉與父母抱頭痛哭時，所有的親友都落淚了。大年初一，別人家都在貼春聯、放鞭炮慶賀節日，自己卻服侍父母，淒慘地踏上了流放的道路！後來雖然中途遇赦，父母有幸沒有遠赴寧古塔，但這一幕人生悲劇，自己永誌難忘啊！
最難忘的是自己那兩個心愛的妹妹。小時候他們多麼美麗，多麼聰明啊，自己用「霜管花生艷，雲箋玉不如」的詩句來形容她們，總覺得仍難以表達她們的高貴氣質！自己離開家庭後，他們都陸續出嫁了，聽說婚姻都不十分如意，她們的內心該是多麼痛苦啊？當年在家的時候，父母寵她們，兄嫂愛她們，她們自己也那麼爭氣，當哥哥不務正業，嫂嫂獨力難支時，二妹挺身而出，把咱家那偌大的花園管理得多麼井井有條！
說到咱家的花園，給我留下多少美好的回憶啊。花前月下，自己與妹妹和眾多的表妹，那麼多聰明美麗的女孩子，一起吟詩作畫，一起撲蝶葬花，這種日子永遠過去了。保淑塔下葛嶺畔我那兒時的天堂啊，還是八百多年前宋朝皇帝賜給我家的府邸呢！自從改朝換代以後，逐步荒涼下來，是妹妹們讓她一振芳姿，妹妹們走了，園子一定更淒涼了！
在洪家的綠樹紅樓中，一代代產生多少希望和夢想啊！就是由於自己這個家族的罪人，使紅樓中的夢想最終破滅了。我的罪孽已無可挽回，但我的妹妹們治家的才能，卻不應同荒園一併泯滅，「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我家閨閣中可謂歷歷有人，我應該把她們的美麗、她們的聰明，她們的才能、她們的夢想，一併寫進我的書中。這本書記載著紅樓的夢想，題名《情僧錄》仍然辭不達意，乾脆就叫《紅樓夢》算了，又朦朧，又貼切，決心就這麼定了！
五、歸家理典
在盤山盤桓了十來天時間，洪升在智樸、德風大師的勸導下，漸漸舔乾了身體的創傷，撫平了心靈的傷口，平靜下來後，洪升再也住不下去了。家中嗷嗷待哺的妻妾兒女，還等待自己去尋米餬口；故鄉衰老孤獨的父母二老，還等待自己去盡膝下之孝，自己在這裡優遊林泉，於心何忍？洪升雖對盤山戀戀不捨，但還是毅然決然下山了。
回到家中的洪升，牛衣百衲，雙目紅腫，與妻兒抱頭痛哭。妻子黃蕙，看到夫君的慘景，強壓心中的悲痛，拔下頭上結婚時的最後一根金釵，到市上換回二斤牛肉、四兩老酒，慰問與自己相濡以沫二十多年，受盡苦難的丈夫，一家人重得團圓，在哭泣中死寂了半年的家中，才有了一絲生氣。
洪升把在盤山下決心創作《紅樓夢》的構思，同妻子說了。賢惠的黃蕙，一生都依丈夫馬首是瞻，夫唱婦和，從未鬧過彆扭，聽了洪升的打算，極表贊成。為了幫助丈夫寫書，黃蕙把當年記錄自己和洪升、自己和姐妹們唱和的詩集，全都搜集起來，一首首重新加以整理：這組詩是贊黃菊的，那組詞是詠柳絮的，這幾首小令是諷螃蟹的；這首詩是我倆月下寒塘邊的聯句，那首詩是我和二妹酬唱的詩稿，這塊舊帕子上的三首絕句，是那年你挨打後送給我的，那本舊稿子上沾著眼淚的一首古風，是錢家表妹出嫁前詠海棠的絕筆。黃蕙保留下來的詩稿還真不少，把這些女兒詩寫入書中，感情真摯，語言真切，實在是難得的好素材。
洪升在北京實在居住不下去了，不要說米珠薪桂，謀生困難，就是人們的白眼、嘲諷，也讓自尊心極強的洪升難以忍受。康熙三十年（１６９１），四十八歲的洪升，攜帶一妻一妾，三個子女，兩個侍婢，一家八口，回到闊別了二十年的西子湖畔。由於父母尚未諒解，歸家不得，只好在湖畔孤山，築一所「稗畦草堂」，暫時安頓家小，繼續《紅樓夢》創作。
此時的洪升早已名滿天下，家鄉親屬多，朋友多，不時周濟，生活不成問題。江南附庸風雅的名公巨卿，也都願意同洪升結交，好多巨族縉紳，還把子弟拜在洪升名下，投師學習。頻繁的應酬，使洪升的創作活動時斷時續，頗受影響。但洪升因心底的創傷創痛巨深，作書抒發「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皆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決心，始終沒有動搖。江南的好山好水，人情風物，又激發起洪升好多靈感，《紅樓夢》寫得更得心應手了。
六、桃塢葬花
康熙三十三年（１６９４）秋冬間，五十歲的洪升沉浸在《紅樓夢》的創作激情中。為了寫出黛玉在寄人籬下生活中的淒楚心情，洪升專門跑了一趟蘇州，去拜謁唐寅唐伯虎墓。
唐伯虎號六如居士，為明代著名的風流文人，死後葬在蘇州桃花庵。由於年深日久，墓地荒頹殘破，當時的江寧巡撫宋犖，出於惺惺相惜，出資重為修茸。桃花庵每當春日，滿山桃花絢爛，燦若雲霞，真是一代風流棲息長眠的好地方。洪升拜謁唐寅墓時，雖然墓地剛剛修茸一新，但時值秋冬，萬木蕭疏，卻是滿眼淒清蕭瑟景象。
洪升備了一桌酒菜，擺在墓前的石桌上，與冥冥中的唐六如對酌談心：六如啊，我的落拓浮名，雖然不及你萬一，但也有人把我比作宋朝的風流才子柳耆卿，唐六如柳七郎，先後境遇，多麼類似啊！你一生懷才不遇，我一生潦倒坎坷；你一生詩酒風流，我一生花箋彩紙；你死後葬在這塊山水明秀之地任人憑弔，他年我死後，葬身何處，又是誰來埋葬我啊？
想到這裡，洪升悲從中來，賦詩四首：（今存二首）「吳興僻性解憐才，踏雪唐家墓上來。豚柵雞棲無覓處，獨尋殘碣洗荒苔。」「頗學吳趨年少狂，逃禪垂老悔詞場。不知他日西陵路，誰吊春風柳七郎？」
六如啊，你的葬花雅事，後人傳為美談，我就仿你的葬花詩，讓我的《紅樓夢》女主人公，也葬一回花吧。《紅樓夢》的葬花詞，就仿照你的詩來寫，連用語也使吳儂軟語。不是我刻意抄襲你，因為我倆的境遇太相似了。「誰吊春風柳七郎」，「他年葬儂知是誰？」在你的墓前撕心裂肺地喊出我心底的淒楚，只有你才是知音啊！
七、葬弟哭妹
康熙三十八年（１６９９）冬，洪升父母雙亡，埋葬了二老之後，洪升愈益思念悲慘死去的二弟和兩個妹妹。他與家人商議，把妾鄧氏所生的兒子洪之益，過繼在二弟洪昌名下為子，繼承香火。又以之益的名義，把二弟和弟婦孫氏的骸骨，從外地遷回家鄉，葬在父母墳旁。
下葬的那一天，洪升哭的昏天黑地，幾次暈倒在父母墳前。「哭弟悲無已，重經兩妹亡。糜軀歸烈焰，暴骨在他鄉。降罰天昏醉，招魂地渺茫。為兄年老大，疊稠遇悲傷」。洪升此時的心境，就是想在《紅樓夢》中，充分表現弟弟妹妹們的純潔可愛，因此，《紅樓夢》把寶玉稱為「二爺」，把妹妹們稱為「元應探惜」，都應是來源於此種心境下的創作。
洪升想起了順治二年兵荒馬亂中母親在逃難中生自己的艱辛，想起了兒時錦衣紈褲與弟妹們吟詩作畫其樂融融的幸福生活，想起了自己同二弟一起遭遇「家難」流離失所的困頓生活，想起了二弟夫婦形單影孤貧病交加年輕輕就客死異鄉，想起了兩個聰明美麗的妹妹因婚姻不幸被「中山狼」折磨雙雙夭亡，想起了父親被人誣陷大年初一頂風冒雪充軍發配寧古塔，想起了自己因聚演《長生殿》被革去功名打入天牢受盡凌辱，想起了赫赫揚揚了一百多年的洪氏「望族」落了一片茫茫白地，更堅定了洪升創作《紅樓夢》、把這一切告訴世人的信心。「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芸芸眾生啊，你們不知道我的辛酸經歷，能理解《紅樓夢》的深意麼？
八、十年辛苦
康熙三十八年，洪升與小說《隋唐演義》的作者褚人獲交好。洪升對褚人獲的作品讚賞有加，並為其作序。序文中說自己「浪游十餘年，以客座所聞，亦欲筆之成秩，而性懶善忘，忽忽暮年，迄無就緒。」意思是要把自己所見所聞寫成一本書，但創作處於膠著狀態，遲遲不能終稿。
康熙四十年（１７０１），詩壇領袖朱彝尊來游杭州，與洪升故人久別重逢，欣喜之情，無以言表。朱彝尊此時寫了一首《酬洪升》詩：「金台酒坐襞紅箋，雲散星離又十年。海內詩家洪玉父，禁中樂府柳屯田。梧桐夜語詞淒絕，薏苡明珠謗偶然。白髮相逢豈容易，津頭且攬下河船。」詩中「梧桐夜雨」代指洪升的代表作《長生殿》，「薏苡明珠」句當指洪升另一寫自己遭「謗」往事的著作《紅樓夢》。此時《紅樓夢》大概已經終稿，一般說來，沒有終稿的作品，任何作家都不會給別人看的。
康熙四十一年（１７０２），洪升已經五十八歲了，創作《紅樓夢》已歷時十三年之久，終於殺青了。朱彝尊為洪升這部新著題了一首詩：「十日黃梅雨未消，破窗殘燭影芭蕉。還君曲譜難終讀，莫付尊前沉阿翹。」這首詩的題目是《題洪上捨傳奇》，洪上捨為洪升無疑，「洪上捨傳奇」不會是書名，洪升不可能用自己的名字作書名，只會是指洪升以自己經歷寫成的一部書，體裁是傳奇。這部令朱彝尊不忍終讀的作品，因有干涉朝廷之嫌，朱彝尊詩中叮囑洪升「莫付尊前沉阿翹」，「尊前」是眼睛的意思，「阿翹」代指女人，意思是別放在眼前給別人看，就讓這本寫女人的書石沉大海吧，千萬不要再給你惹禍了！
九、一夢荒唐
康熙四十三年（１７０４），洪升已是花甲之年了。這一年，應江南提督張雲翼和江寧織造曹寅的邀請，洪升先後赴松江和金陵，暢演《長生殿》。洪升在「行卷」中裝著《紅樓夢》手稿，他有求於曹寅，贊助《紅樓夢》刊刻問世。曹寅經常贊助貧困文人刊刻書稿，在文人中享有慷慨盛名。
來到金陵，曹寅親自到江邊碼頭去接洪升。二人相識已有三十年歷史，江關相見，互視滿頭白髮，不禁滿心惆悵，唏噓不已。到了織造府，寒暄已畢，洪升將「行卷」交給曹寅看，說明來意，曹寅滿口答應。
曹寅詳細地閱讀了洪升的行卷，寫下了一首詩記敘此事：「惆悵江關白髮生，斷雲零雁各淒清。稱心歲月荒唐過，垂老著書恐懼成。禮法誰曾輕阮籍，窮愁天亦厚虞卿。縱橫擺闔人問世，只此能消萬古情。」詩中說，洪升的「行卷」寫的是自己在「稱心歲月」所做的「荒唐」事，該書是在「垂老」之年「恐懼」中寫成的。我要為你這本書刊刻問世，以此來表達二人之間的「萬古」深情。
洪升在江寧暢演了三日《長生殿》，滿心歡喜地踏上了歸途。途經烏鎮時，友人招洪升飲酒。洪升在飲至沉醉後，歸舟失手落水。當時正值月黑風高，救撈不及。一代文星，就這樣葬身水府了。這一天，正是唐明皇同楊貴妃在長生殿盟誓的日子，古今第一情種，可謂死得其時、死得其所了。
洪升死後不久，曹寅也因病去世了，沒有人再關心洪升著作刊刻問世的事情。此時曹雪芹尚未出生。歷經曹禺頁、曹兆頁兩個織造，曹家被抄家了，曹家敗落後，也沒有為落拓文人刊刻書稿的能力了。經過漫長的半個世紀時間（１７５４年前後），洪升的書稿傳到曹雪芹，他感到與自己家的經歷相似，於是開始了「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再創作過程。其後的事情，《紅樓夢》書中寫得很清楚，《廢藝齋集稿》中也有清楚記載，紅壇諸大老已考證的一覽無餘，就不勞在下囉嗦了。
２００３年７月於長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