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花魂」與「詩魂」的幾點新辨識

對「花魂」與「詩魂」的幾點新辨識

對「花魂」與「詩魂」的幾點新辨識

紅樓評論

這是一個很古老的話題。古老在於:它很早以前就已經有人提出,並且有很多人參與了辯論,甚至有多種不同的觀點,而且各自闡述著各自的論據,還沒有最終的定論。

這個話題,本身就來自《紅樓夢》第七十六回目「凹晶館聯詩悲寂寞」一處。史湘雲與林黛玉單獨出來賞月,由湘雲提議,一起聯起五律來賦庸風雅,實也有較量詩才的意思。到了末後,史湘雲即景聯出一句「寒塘渡鶴影」,讓林黛玉一時棘手,苦思冥想,最後終於想出一個對句來。這就是讀者們都一直耿耿於懷的名句「冷月葬花魂」。

這裡就有了一個版本校勘的爭議。在通行的梓印程本系統中,這一句原是「冷月葬詩魂」。但後來人們在脂本系統中的某幾個本子當中,又發現,如戚本與蒙本,還有楊藏本,用的都是「冷月葬花魂」一句,而庚辰本在這裡有個改筆:原本是「冷月葬死魂」,後來有人將「死」字塗去,改作「詩」字,夢覺本與列藏本正好也用了「詩」字。只有甲戌本與己卯本鄭藏本舒序本等幾個殘缺不全的本子,由於本回已缺,無法參與校訂。這樣,就引發了紅樓版本上的一場不小的爭論。

當然,從某一個時間開始,人們似乎已經完全習慣了「花魂」的說法。這一觀點的主要支持者,有林冠夫蔡義江諸位先生。但這一觀點的真正流行,據筆者推知,可能大多與周汝昌老先生的極力提倡有關。周老先生原版製造的「黛玉沉湖自盡」的這一悲劇結局,已經在大多數讀者中日漸深入人心,容易引起更多讀者的興趣。另一方面,受此思維限制,也有不少人嘗試從更多的方面來維護這一論點,並收效頗豐。而且,這一觀點,無疑與當下不少人盲目地批判、否定甚至打擊所謂「程高本」,也是有必然的暗線關聯的。而部分人對「詩魂」名詞的確立,立據不是十分充分,對「花魂」的指謬不夠明確,也就更難取得廣泛讀者的認同感。於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甚至漸漸淡化了這場爭議,而諸多新出的《紅樓夢》校訂刊本大多也開始採用「冷月葬花魂」句。也正因此,即使筆者早在幾年前已經讀到過馮其庸先生關於「詩魂」一詞的立論與闡釋,但始終沒有引發更多的獨立思考與關注。而僅僅是昨晚一個偶然的想法,才讓我作了一番新的反思。

在我有了一定構想之後,又開始重新查看了一下馮其庸先生的那一篇《林黛玉、薛寶釵合論》,這裡有他對於「詩魂」一詞比較厚實的觀點陳述。這裡我把他的論述內容分列為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從版本信任度上來講。馮其庸先生在原文舉證時說道:從抄本的角度看,作「詩魂」的四個本子,有三個是乾隆中期的本子,一個是嘉慶初期的本子,而作「花魂」的本子,都是乾隆末年的本子,特別是戚本是經人整理過的本子,其可信的程度是有限度的。

第二,從抄寫訛變可能上來講。馮其庸先生指出,「花」字無論是正寫行寫還是草寫,幾種寫法的形狀與「死」字都不可能混淆的,所以由「花」訛作「死」再諧音改作「詩」的可能性是不成立的。馮其庸先生通過庚辰本同一回其它幾個字體改正的情況,例比認為抄書過程應該有兩個人同時配合完成,一人讀一人寫,因此字體多是諧音之誤,這樣,由「詩」諧音錯作「死」的過程就顯而易見了。

第三,從「花魂」的享用權上來講。馮其庸先生認為,壽怡紅一回裡,寶釵掣得花王牡丹,是「艷冠群芳」,而黛玉只是芙蓉,當不起「花魂」這個稱號的。而「詩魂」對於黛玉,則更為適合。

第四,從用詞頻數上來講。馮其庸先生特別指出,雖然在此前《葬花吟》中,已經連用兩次「花魂」,但不意味著曹雪芹的詞庫裡只有這麼一個單調的詞彙了,他完全可以繼續翻新用「詩魂」的。

據我粗陋地總結,馮其庸先生原文中的主要意旨,大概就在這四個方面了。現在我們綜觀起來,覺得不少說法,還是有可取之處的。但我們同時還應該看到,這四個方面的論述,多數還是僅僅限於立論,而沒有給「花魂」說指認更大更深刻的謬誤。而單純的立論,是不能讓讀者就此滿意的。而且,馮其庸的第三條理由,雖然言非大謬,但畢竟傷害了不少《紅樓夢》愛好者,尤其是喜歡林黛玉的紅迷朋友們的感情了。因此,從不少讀者角度上來看,是極不願意接受的。也難怪馮其庸先生的「詩魂」一說,似乎一直沒能佔據上風了。

現在我們不妨通過反思馮先生的這四條理由,同時檢討相關問題。

第一點,馮先生的論述可謂並不謹慎。現在的早期鈔本,已經只是相關過錄本而已,這裡的版本流變問題,還是相當嚴重。所以僅僅從早期鈔本的最早形成年代上分析問題,未必證據不足,可依賴度不高。這也成了後人指謬馮其庸此番立論的一大要害。

第二點,馮其庸先生在舉證過程中確實讓自己的立論增添了幾份說服力,但是,他同時將對於自己觀點的不利證據,一概忽略了,有缺乏嚴謹之嫌。我查閱了自己手頭的燕京大學圖書館所藏庚辰本的影印本,就同樣在本回極容易地找到了一些因形而訛的字體。例如1842頁第五行「池」字訛作「他」字,第七行「軒」字訛作「輕」字,第八行「特」字訛作「時」字,1843頁第五行「刪」字訛作「時」字。這些不利證據,馮先生在原文中卻並未提及。這直接導致了立論觀點的偏頗性。其實,我們仔細想一想,馮先生對於抄書過程的猜想,也是並不貼切的。漢字向來以變化無窮著稱,同音字同音詞又有何其之多?如果是一個在旁邊朗讀,另一人只顧抄寫,這樣也未必太麻煩了,對於抄寫人來說,又是何苦嚴峻的挑戰?此舉導致的抄本質量,也是極壞的。所以,筆者寧願相信抄書過程是單一的,也就是在抄某一部分時,只由一個專一的人獨立完成,這樣反而輕鬆多了。而我們大家再設想一下,一個人在對著底本抄書時,不可能一字一字地抄寫,而應該是探頭查看一下原本文字,機械地默記下一句或者幾句,然後再埋頭背誦默寫下來。在這個倉促而不夠謹慎的時候,諧音而誤與形近而誤的可能性,幾乎是接近同等可能性地存在著。這樣想來,關於文字的音訛與形訛問題,也就不難理解了。所以這一條理由,還是很難成立的。雖然我尚未見過哪篇駁論文字有明確提出這一點,但這個立論的弱處,依舊是不可迴避的。

第三點,關於「花魂」頭銜的歸屬權,我在方纔已經簡略說過。這確是很傷許多讀者的主觀感情的。而這一點的爭議,也幾乎沒有任何必要了。有反對意見者,如周汝昌等,就舉證黛玉生日在花朝之日,因此當之無愧地堪配「花魂」。事實上,馮其庸先生的立論固然失之偏頗,而這一類反對意見也是並不可取的。難道生在花朝日,那麼所有的「花魂」之詞都可以冠在黛玉身上了麼?這兩個概念,也並不能絕對等同的。而關於《葬花吟》中連用兩次「花魂」指代黛玉,也與此處的「花魂」沒有直接的必然聯繫。《葬花吟》葬的是花,而且是萬千之花,也未必就要局限於黛玉一人。而且,黛玉在葬花時,表面上借的還是落紅自身。那麼在聯詩之時呢?即使作者與讀者都把「花魂」一詞許給了黛玉,可黛玉自己聯詩時也不能「自認為」這個稱號了吧?這就是後人在閱讀之時的重要思維障礙:思維定視與邏輯偷換。

第四點,大約算得上是馮其庸先生在本文中對「花魂」支持者的唯一可能有效的攻擊了。這個道理也是極簡單極淺俗的道理:如果一戶人家頭一胎生下了雙生子,那麼如果這位母親又一次正常懷孕了,我們實在不能武斷地認定這一胎就一定還是兒子而不是女兒。當然這個例子也許太偏激了一點。那麼我們換一個例證:如果我們在街上走路,前兩回都低頭撿到了十元錢人民幣,那麼我們繼續走下去,第三次低頭拾錢時,就未必再是十元錢了,其它的概率,也幾乎是對等存在的。另一些立論者在持「花魂」說的同時,指出「花魂」是個常有的意象名詞,而「詩魂」出處並不明顯。其實這也是不對的。《全唐詩》收錄李建勳《春雪》就有「閒聽不寐詩魂爽,淨吃無厭酒肺干」一句,元人喬夢符《紅袖鞋》也有「涼風醒醉眼,明月破詩魂」句。這些應該都是很好的說明了。所以,曹雪芹在這裡,也同樣有足夠的理由用「詩魂」一詞的。

好,現在我們反思了馮其庸先生的四條基本論述,並發現它的立論基礎並不充分。也就是說,單純從這幾點出發,是無法把立論說明清楚的。而且,甚至還有許多的漏洞,使它在許多地方難堪一擊。那麼,這是否說明我們就要拋棄這一觀點呢?我們再從「花魂」說的主要立論方向來重新探討問題。

據我所知,支持「花魂」一說,最普遍也最有力的,大約就是從文字優越性比較的角度出發來進行的相關論述。這部分意見認為,「鶴」是一個實體名詞,是動物,而「花」也是實體名詞,是植物,只有「詩」字顯得太虛了些。在黛玉與湘雲較戰到最關鍵的時候,黛玉是不服氣用「詩」而顯得在對仗格式上略遜一籌的。所以,從對仗的嚴格性上,是黛玉與湘雲的斗詩比才的場景上,「花魂」遠遠優越於「詩魂」的。

這一說法,粗看起來,還是蠻有道理的,於是便習慣性被眾多讀者在分析論述這一問題時使用到。可惜,這一說法的自身,已經存在著一個致使的錯誤,只怕是很多人還不曾留心注意的。

「花魂」一詞的提出,果然很應景了麼?

我現在給出一個否定的回答,然後,我們再仔細審核這一回的相關描寫文字。在二人聯詩之前,原著中是有幾處文字描寫了當時景色的:

說著,二人便同下了山坡。只一轉彎,就是池沿,沿上一帶竹欄相接,直通著那邊藕香榭的路徑。因這幾間就在此山懷抱之中,乃凸碧山莊之退居,因窪而近水,故顏其額曰「凹晶溪館」。

只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晶館鮫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鋪紋,真令人神清氣淨。

這裡有關於「花」的描述麼?顯然,我們無論如何深鑽文字,從這幾處也委實看不見有半點花的影子。那麼,是不是作者遺漏了這一筆呢?因為沒必要所有的景致都盡入其中?我們再設身處地想像一下,此時二人在扶著竹欄賞月,周圍是粼粼水面,甚至連樹木都很少見,又哪來那些花兒足夠啟發黛玉的一句「冷月葬花魂」了?

不僅如此,我們還應該意識到,這個時令與第二十七回「埋香塚飛燕泣殘紅」是有明顯區別的。那時是暮春時節,花落滿地,而今是中秋賞月,根本無花可葬!這裡又談論什麼「葬花魂」呢?這不是更分明的「杜撰」麼!

當史湘雲接上「分瓜笑綠媛」之後,黛玉就評道:「分瓜可是實實的你杜撰了。」因為在聚宴的時候,實際根本沒有「分瓜」的情節。而就用實事實景這一環節,二人在聯詩中甚至不止一次地討論過。直到後來湘雲的「寒塘渡鶴影」出口,黛玉才歎道:「況且『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就因為湘雲這一次句從景來,黛玉一時難得佳句。當然,黛玉終究沒有擱筆,卻對上了「冷月葬詩魂」,讓史湘雲由衷佩服了。

現在我們如果把「詩魂」換化「花魂」,難道不覺得這裡又有牽強之嫌麼?雖然在表面上,「花」為植物與「鶴」這個動物對仗起來似乎更好,但到底是無景而謅,憑什麼讓在場二人滿意呢?不錯,即使我們已經把黛玉擬比為「花魂」,可是黛玉自己卻不可能想像著自己,對天地發出感慨:我林黛玉原是花魂,這冷月將我埋葬啊!既然沒有這樣的事,「花魂」在文字優越性上的立足之處,又從何談起?

我們再轉過頭思考「詩魂」,其實之前「花魂」對它的駁難,都是沒有任何實質性意義的。「鶴」是實名詞,而「詩」難道就不是麼?無非因為「詩」不是動物或植物罷了。植物對動物,又怎麼就是更嚴格的對仗了?這樣說來,是不是還應該還搬一個動物什麼小貓小豬的過來,湊合一個更工整的對仗的?根本沒必要。名詞對名詞,是沒有任何不妥的。「詩」與「花」的對仗嚴整性,幾乎是相同的。何況,「鶴影」之「影」,是看得見的實景,那麼「魂」字呢?你能看得見麼?不能,只是一個虛擬的情物罷了,看來還不配與「影」字對仗了?為什麼人們在大量舉證的時候,都不肯從自己的反而思索反推一下,以便審思自身立證的嚴謹性呢?

既然在對仗上,「詩魂」原沒有任何問題,那麼,這個名詞在這裡運用的,又好不好呢?還是一個字:好。好在哪裡了?因為這就是名副其實的實景實情:朗朗皓月在上,林史二人則在月下聯詩;月色清冷,籠罩著詩的靈性與精魂,彷彿要把它埋葬。這是何等美妙的對句,也難怪湘雲拍手稱奇了。而換作「葬花魂」,只怕更多是在重複當年的《葬花吟》,於「新奇」一節是不夠齊配的了。

所以,儘管馮其庸先生在他的論述文字裡,立論思維有很大的破綻,但他的最終結論卻並沒有錯。我們在謹慎的思考之後,拋棄與修正了不一些不可靠的論據,並發現了更有力的說論依據,而且能夠完全否定「花魂」的可取性。在這樣的時候,我們認為「詩魂」在這裡更適合,是極有道理的。曹雪芹在聯詩中反覆強調實景實情而非杜撰,在他最後為黛玉拋出這樣一句新奇絕美的佳句時,想必早已經深刻地體會到了聯詩之時的景趣與情趣。他在那裡下筆「詩魂」,是無須多疑的。

那麼,既然確定了「詩魂」字樣,我們就應該作更進一步的思考:「詩魂」是如何在後來的版本流變中,訛變作了「花魂」呢?

筆者認為,由於現存的早期鈔本,都只是原本的過錄本,那麼其中經歷了多少輪的抄寫流轉,是不得而知的。由於抄手一時默記的貽誤,粗糙之中將「詩魂」訛作了「死魂」,而在後來的校對檢查中,又沒能細心發現,由此又衍生了另一些循環下去的抄本,也發生了同樣的偏差,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另有一部分人,他們或者是抄手本身,或者是藏書人,他們在校對檢查文字時,發現了文字的遺漏與謬誤處,開始了較為細緻的改動。而正是在文字檢查之中,他們發現了「死魂」的問題。因為「死」字是仄音,是聯詩要求的對仗格式上,是完全行不通的,所以他們只有尋求底本來作校訂,尋到正確底本的,便逕自改作「詩魂」。但有些抄本的底本,已經是錯過幾輪之後沒有發覺的了,就無法校訂這個錯字。此時的修改人,只能依據自己的推測,另換一個合適的字眼。有從諧音的角度上來考慮,還是改成了「詩魂」,而另有一些人,可能是出於「形近」的考慮,又受到前面《葬花吟》的啟發,便自行改作了「詩魂」。這樣,相關抄本又繼續流轉下去,便有了我們後來發現的前期鈔本文字中,或是「詩魂」或是「花魂」的差異了。

當然,這個流變過程,也只是我的個人推測,有多少可信的成分,或者是不可信的成分,就是我自己也無法把握控制的了。而我對於「詩魂」「花魂」這一詞的辨識過程,也是首先從分析前人的論述思維入手,進而有了自己的獨立思考。這一過程當然還可能存在著分析理解上的誤差,包括思維審視中的荒謬之處,希望能夠得到更多朋友們的補充、商榷、批評,以期得到更好的修正、改進與完善。

天涯浪子,初稿於12月18日晚,改定於次日清晨

書劍山莊,臥石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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