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小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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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紅樓夢》是小說,就應該把它當作小說來看,不能當作歷史真實去考證;《紅樓夢》是文學作品,就應該按照文學的特徵觀照,不能當作實有的人和事去還原;《紅樓夢》是個模擬想像的藝術世界,就應該用模擬想像的特點去詮釋,不應用經學、史學的方法去考證。

大概由於我國古代史傳與小說本是同體同宗,小說是爾後由史傳分離轉化而來的,所以長期以來人們總是慣於以史傳的眼光要求小說、評價小說。這種集體無意識直到現在仍制約著人們的研究視野,在研究《紅樓夢》文本時,就常常離開小說的虛擬想像的特徵,去索隱其中的人和事。或是脫離小說中的人物具象描繪,從字裡行間「挖掘」人物出身的高貴或寒微,尋求象外的所謂政治隱曲;或是把紅樓世界當作實有空間去考證,比如把大觀園當作實在園林,甚至等同於恭王府或圓明園去追蹤。這就涉及到一個基本出發點:怎麼尊重作者本人的藝術描繪,以小說的意象特徵去看《紅樓夢》的小說世界,以及它的物態環境與人物形象的具象描繪。

誰都知道《紅樓夢》是部小說,不是紀實文學。它既非曹氏的家境與家史紀實,又非曹雪芹或別個的身世傳記。作者明確指出:儘管其間的「離合悲歡,興衰際遇」(1)都是「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嚴格忠實於生活真實;可是,卻是「只取其事體情理」,又是「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的,顯然就有取捨,有想像,有虛構,即便是時間、空間也是虛構的,並未「拘拘於朝代年紀」;儘管書中的物態環境、家庭變故與人物形象都有可能取自生活的原型,脫胎於作者親歷過的一些人和事,這恐怕是任何一部優秀小說都會有的情況,但是,當作者把這些 生活的原型轉化為小說化的藝術世界時,都必然要受到他們自身對世態人生的獨特感受與審美情趣的支配與制導,並按照小說世界的總體構思進行必要的改造與重鑄。因為文學總是要表現世態人生,尤其是要表現人物的精神世界的,並且都要借助這個形象世界,表現出作者對生活的切身體驗與審美評價,「傳達出一種遠遠超出形象自身的意義」(2)。這種審美評價正是作者對世態人生的獨特感受與審美獨創,因此,「他不僅是對他在自然中發現的東西加以選擇和重新組合,還要把整個可見物體加以重新組合,使之服從天他自己發現、創造和純化的秩序和結構」(3)。這就是說:小說創作不可能是生活原型的照搬或複製,總要受作者的人生閱歷、知識結構、社會地位、美學情趣、藝術造詣與文化心理合成的心理定勢的支配與制約,而且都「不能超出他們的時代給他們劃出的界限」(4),就是物態環境也會作出相應的變動。所以,他們對客觀世界進行物態化的運籌與藝術冶煉時,就必然產生變形化的重鑄,從而打上作者主觀精神的投影。不論是他們看到的還是想像模擬的藝術世界,也就不是原來的客觀世界的本來面目,而是他們自己心目中的世界。所以,小說世界只能是主觀化的、心靈化的意象世界,虛擬化、變形化的模擬世界,是主觀心靈與客觀對像相互碰撞、相互融合的產物,與生活原型已經是有變導、有變形的導化存在,不可混淆等同了。

所以,研究《紅樓夢》的藝術世界,就應該把它當作虛擬化的小說世界來看,按照小說世界的藝術真實──「只要逼真」「不必實有其事」(5)的要求進行評價,而不是脫離小說世界的實際描繪,去捕風捉影猜測小說之外的東西。固然作者寫的賈府可能參照了曹氏家族的榮辱盛衰情狀,甚至正是經歷了自己家族的這種榮辱盛衰的落差,並由此引起的種種感情激盪與心靈創傷後,才激起創作紅樓世界的衝去與構想的。大觀園的「天上人間諸景備」的端莊秀麗景色,也可能胡照了作者親見過的某些園林、庭院,比如恭王府、圓明園等;書中的一些人物也可能有他周圍的人物原型作參照,但是,一經作者按照整個紅樓藝術世界的整體運籌,特別是作者的審美化藝術過濾,就必然經過作者「不必是曾有的實事」,但必須是「會有的實情」(6)的心靈化提煉整合,特別是審美情趣化的藝術重鑄,就必然要按照自己的審美情感,對所要表現的客觀物象,不論是人物還是事件,乃至社會環境、自然景色都作出符合整體藝術構想、整體價值追求的變形化重鑄,並形成獨到的藝術主旨與人生品悟。這就是黑格爾所說的「感情的東西是經過心靈化了,然而心靈化的東西,也借感性化而顯現出來」(7)。楞以說沒有作者這種主觀心靈的審美篩選、改造與重鑄,就沒有藝術獨創,也就不成其為藝術品。

大觀園那「佳園結構類天成」(8)的景色,那園中有園、園園相連,「長檻曲欄隨處有」(9)的建築群落,那「春風秋月總關情」(10)的極富詩情畫意的風光,確為脂硯齋所批:「作者非親履其境過,不能如此細密立足」,「非身臨其境者不知」⑾。如果作者沒有親見過種種庭院園林,那當然是難以虛構出來的。所以,人們紛紛考究神州何處大觀園?有的斷言脫胎於隨園,有的考證摹本於恭王府,近來頗多說與圓明園相同。但是,不管怎麼煞費心機,總難把大觀園與它們劃上等號。因為這本是作者綜合了多處園林的藝術重鑄,是作者心靈化的園林意象,又是作者運用小說語言描繪出來的園林意象。儘管從中可以找到某一園林的某些輪廓、某一景觀,但是,不管怎麼煞費心機,總難把大觀園與它們劃上等號。因為這本是作者綜合了多處園林的藝術重鑄,是作者心靈化的園林意象,又是作者運用小說語言描繪出的園林意象。儘管從中可以找到某一園林的某些輪廓、某一景觀,但都很難與之等同。它那又獨立又相連的庭院家園,又恢宏又玲瓏的亭台軒館,又雄偉又遼闊的山林水湖,又幽雅又綺旎的林色花香,又富詩情畫意又蘊涵悲劇意味的營造藝術,不僅構成了別具一格的園林藝術空間,而且又與整個紅樓節界的悲劇運動趨勢相互對應、相互重合,在宏觀上,成為孕育紅樓群體悲劇命運,表現賈府由盛到衰轉化的物質文化環境;在微觀上又成為演繹許多悲喜劇故事的物態象徵,成為紅樓人物多邊關係與大小矛盾糾葛的生活舞台。可以說:大觀園是紅樓人物性格化運動的載體和表現,構成了情景交融、心物相通,「懷金悼玉紅樓夢」的物態化情景,使許多迴腸蕩氣、動人心旌的故事在其中萌發啟動。

這樣的藝術奇景決非從現有園林中照搬復現的,必然要經過作者博取多處園林之所長,化為紅樓人物性格運動與情節變幻的生態情境。只有經過作者的藝術化慘淡經營、審美化想像運籌,才能與整個紅樓群體的運動相吻合、相銜接、相協同,「非胸中大有丘壑,焉想及此」(12)。只人這樣的藝術運籌,才能使每處庭園空間都凝聚著特有的人物性格神采,迸發出特有的人倫關係、矛盾糾葛的情戊韻味,融合著作者獨特的審美情感與人生品味,煥發著人物特有的心靈跳動脈息,呈現出特有的情景交融境界。這恐怕是任何一處園林建築都難能承受得了,難以產生出如此這般的審美韻致。這正如馬克思所說:「觀念中的東西多數是移入人的頭腦並在人的頭腦中經過改造的物質的東西而已」⒀這種「經過改造的物質的東西」,就難以從生活原型中找到。人們要在神州大地上去尋找曹雪芹「頭腦中經過改造的東西」──大觀園原址,豈非白日做夢?即便是今天人們按照文本複製的大觀園,我們去遊覽時,總感到與書中的大觀園大相逕庭,沒有閱讀原文時在頭腦中郵現的那種難以言傳的美學享受,就是因為它建築得不管多麼惟妙惟肖,總難以產生閱讀原著時,有眾多人物活動其間,展開的種種感情糾葛,在心中浮現的那種「悲金悼玉的紅樓夢」神韻啊。

至於書中的人物形象刻畫,更不會是生活原型的照搬,哪怕是誘發作者創作衝去的人物原型,也難以原封不動地復現。因為活躍在紅樓世界的人物感情是整個紅樓群體的性格運動息息相通、相互呼應的,而人物的感情動盪是千變萬化的,心理的活動也是轉瞬即逝的,人物的性格運動就必然要伴隨著整個群體的運動而運動,伴隨著人際關係的變化而相應變化的。當作者經過審美觀照與藝術創造,把人物原型化為整個小說世界的組成部分,與群體形象發生有機聯繫時,就必然要經過作者心靈化的孕育改造,審美化的重新整合,對生活原型有所取捨,有所加工改造,有所想像重鑄,這便呈現出遊離人物原型的心理傾斜與感情錯位,成為包孕著作者對世態人生獨到品悟的假定性人物。就以那個「合目思之,卻如真見」(14)的賈寶玉來說,不管被人們斷定為脫胎於作者自己也好,或別的什麼人也好,顯然都經過了作者記觀心靈化的重塑,把他化為整個紅樓群體的中心人物,與整個紅樓群體發生著種種直接間接的聯繫,才能成為這般「滿紙荒唐言」的藝術形象。且不說他一生下來口裡噙著的那塊通靈寶玉,還是由赤瑕宮神瑛侍者投胎轉世的神話故事,是明顯的杜撰;就是他平時的言談舉止,連脂硯齋都說「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也」(13)。還說連他的許多語言都「每每令人不解」,生性也「件件令人發笑」,「不獨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人不曾,即閱古今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16)。這種世上不曾見、書上未曾有的人物,顯然已是游離了人物原型本相,融進了作者對世態人生的獨特感受,按照全書的藝術主旨和整體構想,作了完全變化的審美重鑄,成為光照古的「這一個」藝術典型。

因此,我們在研究《紅樓夢》小說世界時,就應該按照書中提供的形象特徵、生活蘊涵、藝術經驗與審美情趣入手,品悟這個形象世界的整體運動流程與生態環境的相互滲透、相互作用,由此展開的人際關係矛盾糾葛所包孕的生活容量,展現的時代精神與人生況味,作者融貫在整部小說世界中的多樣化藝術思維、多種藝術手段的綜合運用與可貴的藝術創新經驗和審美化藝術構建的神髓。對於小說的物態環境,應該著重分析它所提供的物質文化背景與社會心態表徵,從宏觀上對群體形象整體運轉態勢的深刻影響;在微觀上,對人物性格運動的影響制導作用與映襯表徵作用,從而透視出人物心靈變化的微妙緣由,性格運動的軌跡與時代的精神特徵。不應該在所謂原址上糾纏不休。對於人物的性格運動與命運遭際,也應該根據書中的實際具體描繪,著重探索他們的形象塑造是否符合生活的發展邏輯,是否符合人物性格運動的「會有的實情」,分析他們在形象群體中的獨特藝術功能,能否傳遞出時代的生活信息與時代流變的動律,不必過多在作者隱而未寫或略而未詳的出身到底是寒微或高貴上多費筆墨,作出違背作者原意的推論猜測。就晴雯來說,作者明明寫她出身寒微,「身為下賤」,卻有人硬要考究出她乃富家血統,可是,不管她的血統多麼高貴,她出現在小說中的實際身份卻是連父母都不記得的「奴才的奴才」,並以她那「光風霽月」、「心比天高」、不向權貴低頭的火爆性格出現,走完了悲劇的人生歷程,表現出好對封建等級秩序的不平抗爭,這才是她那光彩照人的形象特色。我不明白,為什麼人們硬要在她的血統上做文章,把她往高貴的血統上去拉。不管人們怎麼穿鑿索隱,都無法改變她在書中出現的令人迴腸蕩氣的性格特色,她的悲慘命運帶給人們的不盡思索與品味。

至於秦可卿,曹雪芹明明在8回末交代秦鍾出身時,順便交代她是「從養生堂抱來的。」這就已經交代清楚了她的寒微出身。作者所以未作詳細的描寫,正說明她的出身並非作者刻畫她藝術形象的重點,作者所要著重描繪的倒是她出現為寧府少婦後,那種「裊娜纖巧」的俏麗容貌,「溫柔平和」的性格特色,受到上上下下讚譽的舉止,及身體多病不久人世的悲劇命運。如果說她的出身是作者怕「干涉時世」施放的「煙幕彈」(17),就未免誇大其辭了。作者連皇帝出巡都敢借趙嬤嬤之口,說是拿皇帝的錢「買這個虛熱鬧」;又在元妃省親時,把皇宮說成為「不得見人的去處」。秦氏的血統再高貴,又有何干礙不可直寫?她本來就是個虛構的人物,作者寫她什麼出身就是什麼出身,或者隱而不寫,或者略而不詳,自有作者對人物的出身與形象刻畫的總體考慮,至於安排得是否貼切成功,人物的出身與形象表徵是否妥當,那是藝術真實程度的問題,人們自然可以進行不同的研究與評判,似乎不必像對待歷史人物那樣,煞費苦心地進行徹裡徹外的繁瑣「考證」、索隱,硬要另給她找個什麼高貴出身。從秦氏判詞「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來看,從脂硯齋批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18)考究,可以看出作者刻畫秦氏形象的原意是為了揭露「造釁開端實在寧」,暴露寧府道德淪、生活淫蕩的衰敗情狀。不管作者是否贊成脂硯齋要刪去「淫喪於香樓」的理由,但卻從全書藝術構思的整體考慮,還是接受了刪去那一淫亂情節的意見,不僅把秦氏由淫情敗露自殺改為因病早夭,而且也把她由淫婦形象改塑為乖巧俏麗、溫柔平和的病婦形象。把寧府的淫亂情狀,通過焦大的醉罵來隱約表現;又在賈敬喪葬期間,以賈珍父子「聚鹿」來加以揭露。這樣的刪改確也避免了不堪入目的穢筆污墨,符合全書的藝術美學神韻,也達到了揭露寧府內淫亂糜爛的藝術效果。書中的秦氏已經不是原來的設計,她的出身高貴寒微,並不能改變她在書中的具象表現,因此硬要用索隱辦法去「破譯」什麼政治隱曲,那只能是脫離文本的「再創作」,與《紅樓夢》本體毫無關聯。

那麼,我們在研究秦可卿的藝術形象時,就應該尊重作者的自行改定,按照作者刪改後的具象描繪作為研究詮釋的依據,探究秦氏形象塑造的成敗得失,不必在已經刪去的「淫喪天香樓」情節上多化筆墨,當然作者在刪去那個表現秦氏原來性格設計的「淫喪天香樓」重大情節後,未能以新的重大情節來改塑她的新形象特徵,便讓她匆匆病逝,就使她的形象正面刻畫顯得不夠豐滿,缺乏黑格爾指出的「要顯出更大的明確性,就須有某種特殊的情致,作為基本的突出的性格特徵,來引起某種確定的目的、決定和動作」(19)。因而就顯得性格「明確性」不足,模糊性有餘。說她是「極妥當的人」,卻未見「極妥當」的具象表現;說她臨終向鳳姐托夢,顯出她對家族衰敗的預見與膽識,可生前又未顯現這種有膽有識的跡象;說她托夢的口吻似「天人」的聲氣,卻又未顯露出「天人」的來歷。這就是說,作者沒能「把人物內在主體性和外在世界融合成一體」(20),使她的性格顯得含混不清,模糊不定,缺乏引人注目的獨到性格特徵與形象情致,也就不能「打動我們的情感」(21)。如果我們能夠抓住作者修改後的意向與具象表徵的未能和諧統一,研究秦氏形象塑造的成敗得失,可能會給人以更為有益的藝術啟示。

我到並不一概反對尋求作者在建構紅樓世界時,所依據的物態、家境、人物的生活原型,問題是在什麼基點上去探索研究,探索的目的何在。如果從物境原型聯繫到小說描繪的實際環境,從家境原型聯繫到小說中賈府的家境衰敗描繪,從人物的生活原型聯繫到書中的具體人物形象刻畫,探求這種審美轉化與藝術重鑄的豐富經驗,找到作者知識繪聲繪色、人生閱歷、家境變幻、審美情趣、藝術造詣乃至時代心理特徵與民族精神特徵合成的心裡圖式與創作個性,怎麼擺脫生活原型的局限,上升為融合著對像世界與作者心靈相統一的小說世界,在更高層次上顯現生活的本質、歷史的軌跡、時代的特徵,達到世態人生的獨到把握。這無疑是十分必要的,也是我們應該著力探究的;但卻應該以可靠的原型資料與實際採用線索為分析的依據,而不是按圖索驥,隨意猜測,更不是把它演繹為曹氏的家史,誰人的傳記,索隱出作者根本沒有涉及的所謂政治隱曲或歷史事件。一句話,只有以小說的特徵去探索詮釋《紅樓夢》的小說世界,以文學的模擬想像的特徵去探索詮釋《紅樓夢》的模擬世界,才可能為今人與後人提供有益的藝術借鑒,使《紅樓夢》的寶貴經驗發揚廣大,推動今天與明天的文學創新,創造出無愧於時代又超越《紅樓夢》的藝術精品來,為世界文學作出自己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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