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多元協同

《紅樓夢》的多元協同

《紅樓夢》的多元協同

紅樓評論

藝術的魅力首先是矛盾的魅力。有人物思想感情的矛盾,才人有物心靈世界的騷動;有不同的活動心態,才有不同形態的人際關係;有不同形態的人際關係糾葛,才會產生不同的故事情節;有不同的故事情節出現,才可能生發出不同的藝術意境;有不同的藝術意境,才能給人以不同的審美感染。「聲一無聽,物一無文」1沒有矛盾,沒有差異,哪兒有什麼人物性格的塑造,故事情節的發展,藝術意境的出現,藝術魅力的發生,但是,在藝術中,一切差異與對立都是相協同的、相融合的。沒有差異與矛盾,就不存在協同與統一,沒有協同與融合,就沒有完整有序的藝術整體。可以說多樣協同是藝術構成的普遍性規律。

《紅樓夢》作為一個完整的藝術整體,可以說從人物的性格元素構成到他們的外形與精神活動,從人物與環境的雙向回流關係到人物的性格化運動歷程,從全書的藝術結構運籌到藝術手段的運用,都無不充滿著差異與矛盾,又洋溢著這種差異與矛盾之間的協同與融合。正是這種差異的協同融合作用,才使這諸多差異與對立,以互相共存又互相協同的方式,協調一致地共同構成了富有詩情畫意與人生哲理意蘊的紅樓世界,多樣而又統一地形成了和諧而有序的完整藝術整體。可以說,紅樓世界的奇妙藝術魅力,正來自五光十色的矛盾與差別的揭示及對這些矛盾與差別的融合與協同。

沒有多樣性格元素的協同,就沒有相對完整的性格總體

《紅樓夢》中的人物性格,一反傳統的「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2的寫法,大都能牢籠百態,蘊涵豐厚,呈現出美醜交織、善惡並陳的「雜多統一」型態這。種五光十色的性格元素,不是互不相關的並列雜陳,也不是雜亂無章的靜態混合,而是以協同融合的方式,形成多種元秦指向的相輔相成動態合力,顯示出雜多而又統一的性格整體,體現出性格的基本趨向動勢。現從兩個主要方面加以剖析:

一是紅樓人物都是差異性格元素的協同體。紅樓人物的性格內涵都是五光十色的,是多種差異乃至對立的性格元素的協同體。賈寶玉、王熙鳳的性格內涵是最豐富複雜的了,社會有多複雜,他們的性格內涵就有多麼複雜,就拿鳳姐來說,她既有管家理財的才能,又有殺伐果斷的威力;既有巧言善辯、詼諧風趣的口才,又有翻手為雲復手為雨的伎倆;既貪婪成性、抓權弄弊,又巧於避災遠禍,轉嫁矛盾;既處於閤府各種矛盾的漩渦中心,又巧於左右周旋進行自保;既有上頭一臉笑的表演,又有腳下使絆子的陰狠;既處處奉迎賈母博得賈母信賴歡心,又對下人頤指氣使,暴殮輕生;既是支撐賈府家政的不可缺少的台柱,又是加速賈府衰敗的蛀蟲;既有醋疑控制丈夫的本領,又有自己不可告人的隱私;既有有持無恐的挾制丈夫的外相,又有被遺棄的惶恐與擔心;既有抽身退步轉移眾怒的打算,又有不忍棄權的私慾;既「機關算盡太聰明」,又將要「反算了卿卿性命。」從這些並不全面的概括中,就使我們生動地看到了:她的性格內涵是多麼複雜的性格元素協同體,而這些互相差異或對立的性格元素,又有許多難以盡說的具象表現;正是這些互異互融的性格元素合成了鳳姐那陰險狡詐、貪婪能幹的性格總體。

即使是許多稍縱即逝的過場人物,雖然露面較少,活動不多,也往往借助有特點的生活畫面與個性化情節,同樣也顯現出多種性格元素並存協同的情狀。如焦大僅在第7回露面,具象描繪不到千字,卻也借助對派差不公的醉罵,顯示出他性格內涵的複雜性:是昔曰殊榮與今曰冷遇,恃功謾罵與不平把?爭,忠心為主與反受凌辱,憶昔自傲與淒涼傷感等多種元秦的協同體。尤三姐也是如此,雖比焦大筆墨較多,活動也多一點,也不過集中在65、66兩回出現即逝,也是過場性人物。她出身小巷寒門,卻因尤氏得以進出公府侯門;又因能進入公府侯門,便墜入賈珍父子的淫網,給她帶來了難以平復的心靈創傷,她既陷入淫網,與賈珍關係曖昧,形同公開,卻又不甘墜入淫窖,自毀終身;既決心改過守分,又無法擺脫「淫奔無恥」的污穢;既決心自擇婚姻,終身相托,卻又未能互明心跡,互通信息;既為過去淫奔而含羞,又為今曰自擇對像不能諒解而拔劍自刎。這些相異相協的性格元素,便共同融合為尤三姐那自悔改過,剛烈自重的性格協同體。

人物的這些性格元素,既是互相差異、互相矛盾的,又是互相依存、互相協同的。有差異有矛盾,才需要互相依存,互相協同,不然就不能共處於一個統一性格整體中;有互相依存、相互協同,才有可能協同一致地組合為一個性格協同體。它們互相協同融合,則各逞其美,各展其能;互相刈裂分離,就會兩失俱傷,功能俱喪。紅樓人物之所以能刻劃得蘊涵豐厚,栩栩如生,就是因為善於運用差異協同思維,把諸多性格元素組合為一個完美的性格整體。

二是人物的諸多性格元素又是多樣統一、主次分明的。紅樓人物的諸多性格元素之間,又不是比例相等地平等雜處,也不是主次不分的混和靜在,總是以不同的協同組合方式,形成多種性格元素動態交織的合力,呈現出雜多中的統一感,各各特殊的基本趨同狀。鳳姐的多種性格元素、性格特徵互相協同、融合的結果,就呈現這樣有序的趨同狀:管家理財的才能與貪婪抓權的特徵相融合,便顯得更加奸詐陰險;伶俐詼諧的口才與對上奉迎對下鎮壓相協同,便呈現依上欺下、兩面三刀的特徵;對丈夫醋意防範、仗勢挾制與生怕失去現有身份地位的驚慌與擔心相結合,便形成強烈的爭強奪勝狂。這一切又合成一個總的性格趨向:嘴甜、心狠、貪婪、奸詐。也就是興兒形容的:「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

其他過場人物也是這樣。焦大的昔曰殊榮與今曰冷遇相融合,恃功謾罵與不平抗爭相協同,使他更加牢騷滿腹,傾訴不平;而忠心為主與反受凌辱相結合,憶昔自傲與淒涼傷感相交織,又使他既為賈府一代不如一代而痛惜,又為年輕主子無視他昔曰功勞而不滿。這便協同一致地合成為一個失寵傷感義僕的性格特色。尤三姐和賈珍半公開的曖昧關係與親見賈璉偷聚尤二姐的行徑相協和,使她看出了賈珍賈璉不過是把她們「權當粉頭取樂」;所以,當賈璉借飲酒之機,企圖讓她重蹈尤二姐覆轍後,便使她有了破臉反抗的舉止,重新思考人生的契機,產生出改過守分、自擇婚姻的強烈欲求;一當柳湘蓮允婚以鴛鴦劍作聘禮後,就有了與過去一刀兩斷,憧憬幸福未來的決心;一旦這種人生願望失落,便決心飲劍自刎。這一切便協同一致體整合為一個從受盡屈辱得過且過到奮起反抗,自擇婚姻;到理想破滅,飲劍自刎的性格發展歷程,協同作用使人物的諸多性格元素,又朝著主導趨向融合,和諧一致地表現出人物性格的基本特色

沒有人物之間的多樣協同,就沒有產生故事情節的基礎

《紅樓夢》人物畫廓之中,不僅各個人物的性格元素之間是差異協同的,進而組合成一個較完整的性格整體;而且人物與人物之間也是差異協同的,從而組合成勾連環互的多邊人際關係;有了多邊的差異協同人際關係,才能組合成各不益?同又互相穿插的故事情節;這些互相穿插的不同故事情節之間,又是差異協同的,才能組合為牢籠社會百態、性格眾相的故事情節總體,生發出蘊涵豐富的哲理意蘊與藝術意境,表達出豐富多義的思想主題與審美神韻。現分作兩個側面剖析:

一是多邊的人際關係差異協同地組合成多元交織的故事情節。《紅樓夢》中的人際關係,不管是差異共存狀態還是矛盾對抗狀態,都是多樣協同的。他們有各自不同的社會地位與個性特色,並且以多樣協同方式聯結起來,才構成矛盾統一體,才能從各自不同的角對還開各不相同的矛盾糾葛,形成各不相同的故事情節。如金釧兒投井自殺事件,就是由金釧兒、王夫人、寶玉三人互相協同完成的。如果說寶玉是從對金釧兒頗有好感,想把她要到自己身邊朝夕相處,對她進行多方逗趣上,造成金釧對他不以主子相待的回報的話;那麼,金釧兒則以既怕王夫人察覺,又以表情示意的方式接受寶玉的逗趣,給假寐中的王夫人以殘酷迫害的口實;而王夫人則以寶玉的母親,金釧的主子身份,從假寐中翻身起來對金釧兒興師問罪,說她把「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既打耳光又進行怒攆的方式,逼得金釧兒含羞投井。他們就是這樣從各自不同的角度與方式,協同一致地完成了金釧兒投井事件的前因後果刻劃,缺少任何一方,這個事件就不可能以這樣的方式出現。

其它如寶玉挨打事件,則是由寶玉、賈政、賈環和背後的趙姨娘、忠順府長史官共同完成的。抄檢大觀園事件,又是由傻大姐、邢夫人、王夫人、王善保家的、鳳姐共同進行的;並由晴雯、探春、紫鵑、周瑞家的、惜春、入畫、司棋、四兒、芳官、襲人、麝月等人共同完成的。這些人物都以各自的身份、地位、個性氣質,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各個不同的內涵上,共同協同一致地表現著抄檢事件的方方面面。沒有這些人物的共同參加,並產生不同的人際關係糾葛,就不能協同一致地形成不同內涵的故事情節。

二是多種故事情節之間又通過多樣協同,形成整體性故事網絡。多邊人際關係協同一致完成的多種故事情節,而多種故事情節又通過協同一致,形成整體性故事網絡。這是因為全書的人物系統,在全書中是一個互相聯繫又互相作用的人物關係網絡,他們間的多邊關係運轉中產生的不同故事情節,自然是全書故事網絡的有機組成部分。《紅樓夢》中的許多事件就是全書故事情節網絡的有機組成。是整體性人物關係運轉中出現的具體故事情節,這些具體故事情節便在整體故事情節網絡中,與許多具體故事情節互相依存、互相滲透、和諧一致地表現著整體性故事情節的運動。

金釧兒投井自殺事件是賈府第一起女奴自殺事件,是賈府主奴矛盾在賈府出現繼承人危機情況下的驟然匯合,自然帶有揭示賈府衰敗危機的整體性意義。然而作為一個具體事件,又與其它有關事件如32回金釧死訊,33回寶玉挨打,35回玉釧嘗羹,36回鳳姐納賄,互相並存、互作作用,共同協同一致地完成著全書的多義主題,形成全書故事框架的有機組成部分,共同揭示出賈府由繼承人危機,引起的逼死女奴事件。32回是在金釧死後,死訊傳至賈府後,表現出襲人、寶釵、寶玉、王夫人,以各自不同的身份,各不相同的關係與各不相同的個性,表現出來的各不相同的態度,揭示出金釧自殺事件在賈府的種種反應。33回,則由金釧投井引起寶玉的「五內摧傷」,葳葳蕤蕤,到賈環藉機在賈政面前煽風點火,誣稱是寶玉「強姦不遂,打了一頓,賭氣投井」,引起賈府的盛怒,立即把寶玉喚來就打,便把榮府內的嫡庶矛盾,藉著賈政與寶玉的父子矛盾重合表現出來,由於賈政的怒打,又把賈母與賈政母子之間,賈政與王夫人夫妻之間,對待寶玉的不同態度的矛盾表現了出來,34回又圍繞著寶玉挨打,出現了襲人、寶釵、黛玉、王夫人對這一事件的不同態度。如果說襲人、寶釵是對寶玉肉體痛苦的關心同情,精神上批評非議的話;那麼,黛玉則是表現為從精神到肉體的同命相憐,生死與共;王夫人則除了對寶玉傷痛的關切外,還企圖尋找賈環、趙姨娘背後使壞的詳情;伺機進行打擊報復。35回是寶玉抱著愧悔,歉疚的神態,對金釧玉妹妹玉釧表現出由衷的關切與愛護,的釧則由對他不理不睬,到破涕為笑,嘗羹諒解。36回則寫金釧死後,幾家僕人對鳳姐分外奉承孝敬起來,希望能夠補上這個空缺,鳳姐也就故意遷延著,裝憨領受著,揭示出賈府當權者鳳姐利用金釧死難,徇私肥已的卑劣行徑。

僅從與金釧自殺事件有關的幾回故事情節之間,相互聯結又相互協同的關係中,就使我們發現:寶玉處於眾多事件協同的中心地位。金釧自殺不是一個孤立事件,是由寶玉違背父願,不走仕途經濟道路,表現出賈府繼承人的危機,在閤府引起的深刻矛盾。他與金釧逗趣引起的王夫人怒攆金釧,造成金釧含羞投井就是與這個深刻矛盾相聚合而引發的。王夫人是用怒打怒攆女奴的方式,來保住寶玉不被「教壞」;賈政是用怒打寶玉的辦法,威逼他「改邪歸正」,走上「正路」;賈母則是以溺愛的方式,對愛孫加以保護;賈環、趙姨娘則是藉機誣陷,企圖置寶玉於死地;寶釵、襲人既贊同對寶玉進行「教訓」,又對他受皮肉之苦同情關切;黛玉則與寶玉志 同道合,感同身受。這樣深刻矛盾中出現的金釧自殺,既引起寶的五內摧傷,歉疚不安,又使襲人聞聽驚慌同情流涕;既使寶釵以「糊塗」相責備,又使王夫人以裝殮、賞銀來求得心靈的平衡;更使鳳姐借金釧死難納賄肥己。

這說明:一切具體事件都是全書故事情節網絡中出現的,也與其它具體事件相互協同,成為全書整個故事情節網絡的有機組成,推動著整個故事情節的運轉。

沒有人物與環境的多樣協同,就沒有人物的性格化運動

人物與環境之間也存在著多樣協同關係,沒有這種多樣協同作用,就沒有人物的性格化運動;同樣的,沒有人物的性格化運動,也就沒有環境氛圍的多種變化。環境氛圍與人物性格就是在差異協同中,和諧一致地雙向流動著,彼此聯結著互相滲透著,又相互融合為具有系統值的藝術整體。《紅樓夢》人物形象刻劃成功之謎,就在於寫出了人物性格與環境氛圍之間的這種多樣協同關係。現從兩個方面加以論述:

一是環境內涵的多元性,造成人物性格元素的多元化。由於紅樓人物與紅樓世界之間的多樣協同作用,便使我們發現:紅樓人物的性格內涵所以五光十色,既美醜交織,又善惡並陳,恰恰是由於周圍環境的複雜多樣的輻射作用;周圍環境有什麼變化,必然引發出人物性格元素相應的消長變化;人物的多元性格元素恰是環境多元性的投影。

鳳姐的複雜性格,就分明呈現出紅樓環境複雜性的深深投影。她是大房賈赦、邢夫人的媳婦,卻又是二房王夫人的親侄女;賈母不喜歡大房夫婦,把榮府家政交二房掌管,賈政有公務在身,「不以俗務為要」,就交王夫人主管,王夫人也無管家理財本領,又全權委託鳳姐掌握;於是,鳳姐就處在多種矛盾淤渦的中心。賈母的偏愛,王夫人的信賴,叔叔王子騰九省統制的權勢,掌管家政的特權,使她有恃無恐,頤指氣使;也使她更加拼劑?地討取賈母的歡心,王夫人的信賴;她從小「充男兒教養」,又沒有學到文化,但卻在豪門權貴家生活,便養成俗氣與貴氣相混合的、男性與女性相交織的殺伐果斷男性氣質;她生在豪門望族又嫁到侯門公府,自然有管家理財的生活閱歷,加上管家理事的親身實踐,又使她更加「歷練老成」;處在矛盾漩渦中心,家族內外上下矛盾的交織,又使她分外精細,學會巧妙應付,這便是兩面三刀作風的由來;掌握全家經濟命脈,又懂得理財的訣竅,就使她有了抓權弄錢的條件,一旦得心應手便膽子越來越大,更加貪婪妄為;一旦發現丈夫偷雞戲狗,偷聚二房,威脅到自己的地位權勢,就必然醋性發作、潑風大發,拚命挫敗對方以自保,當發現家運衰敗難以逆轉,自己成為眾矢之的時,就既要轉嫁矛盾,又不關心放棄手中權力。鳳姐性格的複雜性,就是她周圍人際關係的複雜性,她所處的地位,面臨的矛盾,與她性格元素相感應相協同決定的。通過人物與環境這種多樣協同作用,便把人物的多種性格元素與周圍環境的多元性聯結了起來,使人們看到了造成人物複雜性格的深刻時代背景與社會原因,也使人物的性格化運動顯得更加真切感人,搖人心旌了。

二是人物性格的複雜性反過來又造成周圍環境的複雜性。人物與環境的關係,不僅是環境創造人,同樣也「人創造環境」。3人物的性格一旦在環境孕育下形成,反過來也必將以自己的性格複雜性這樣或那樣地作用於周圍環境,使周圍環境更加複雜化。鳳姐是在那樣特定的時代背景與社會環境下,形成了特別複雜的性格內蘊,她的這種複雜性格反過來又這樣那樣地制約著、改變著周圍的環境,帶來了周圍環境的一系列變化,造成了周圍環境的分外複雜多變。由於她協理寧國府,便能「威重令行」,把紛亂無序的寧府策劃得十分「整肅」,有條有理,使「合族上下無不稱歎」;由於她接待周濟了劉姥姥,便使這位農村貧嫗有了接濟,得以又來賈府走動,見到賈母,遊覽大觀園,與賈府上下人等一塊吃飯飲酒,引起上下人等的陣陣笑聲;由於她提前支取,推遲發放月銀,用來放債生息,便哄的好多人「呆呆的等著」;由於她面臨賈璉與姘婦在房中通姦,風聞賈璉偷聚尤二姐,便對放哨的丫頭、興兒,進行刑訊逼供,使這些丫頭、小廝備受凌辱,由於她親聽到丈夫與姘婦交歡時,咒罵自己是「夜叉星」,希望他死了把平兒扶正,便衝進房中撕打姘婦,反過來又辱打平兒,造成平兒要尋短見,姘婦羞辱自殺;由於她以低三下四之態,央告尤三姐搬進府中,又以十分賢慧識體的姿態出現,不僅瞞過了賈母、賈璉,也騙住了尤二姐,又使閤府人等為之納罕:怎麼這麼賢慧起來,最後終於借劍殺人,逼得尤二姐吞金自逝;她既假意答應賈瑞私通,又設法設下騙局引得賈瑞上鉤,並又假手賈蓉、賈薔進行周旋,使賈瑞一命鳴呼;她既包攬榮府家政,成為支撐榮府家政的台柱子,又不斷從中弄權作弊,中飽私囊,成為加速榮府衰敗的蛀蟲;她弄權鐵檻寺,僅憑一封書信,不僅得到三千賄銀,且造成張金哥二人雙雙自殺;她唆使王夫人採取抄檢大觀園行動,把「咬牙難纏」的女奴,找個錯兒趕的趕,攆的攆,造成多人離府、天亡,也使閤府矛盾更加全面激化起來。正是鳳姐的這種多元化個性,與周圍環境的多元化變動相協同,反過來又帶來了周圍環境、人際關係的多元化變動。人物與環境就是這樣,在互相依存又互相滲透,互相作用又互相協同中,雙向回流著,互相制約著,互相改變著,推動著紅樓世界的整體運動。

沒有藝術要素之間的多樣協同,就沒有完整和諧的藝術整體

全書中的各個人物、故事、環境,本來是如散珠游絲一般,互相沒有瓜葛的孤立存在,為什麼能夠成為整部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形成和諧有序的藝術整體,呈現出引人入勝的審美神韻?就是有賴於藝術結構的多樣協同作用,把它們組合為相互聯繫、相互作用,相輔而又相成的協同體。所以說藝術作品的藝術魅力,又有賴於藝術結構的優化。藝術結構越是優化,各藝術要素(包括人物、環境、故化、意境)的獨特性能就表現得越充分,各藝術要素之間的相輔相成作用就越和諧,各組成部分、層次之間的關係就越協調勻稱,整個作品審美功能與藝術魅力就越顯著。現著重從三個方面進行剖析:

一是將人物、環境、情節、意境組合成和諧有序的協同構架,藝術結構的任務,首先是按照主題的要求,將人物、環境、情節、意境進行統一的運籌,通過多樣協同方式使之融合為一個相互聯繫,相互作用,相互滲透,相互輔充的有機整體,這種協同作用,是把各種不同的人物、環境、情節、意境,組合為和諧有序的完整藝術整體的關鍵一步,決定著整部作品的優化組合程度。作者根據全書的多義主題要求,首先將全書人物系統,按照四組互相交織的人物序列分別組合起來。一是寶、黛、釵婚愛矛盾序列。除他們三人外,還包括賈政、賈母、王夫人、元春、鳳姐、史湘雲、薛姨媽,丫環中則有襲人、紫鵑、睛雯、鶯兒,通過寶、黛、釵三角關係的感情糾葛與悲劇發展歷程,揭示出封建禮教對青年男女正常愛情、婚姻的扼殺與操縱造成的婚愛悲劇。二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矛盾序列,除金釧兒、芳官、司棋、晴雯、鴛鴦、平兒、回兒、秦可卿、妙玉、李紈、湘雲、探春、惜春、迎春、小紅、墜兒、齡官、巧姐、尤二姐、尤三姐、香菱、五兒、元春外,還包括人間悲劇的製造者,鳳姐、賈赦、賈璉、王夫人等,通過這些悲劇人物各自不同的悲劇命運與人生遭遇,揭示出封建制度是製造萬千婦女悲劇的罪惡源藪。三是賈府衰敗趨勢人物序列。以賈府主子、奴才,上下人等,共同揭示出賈府乃至整個社會的衰敗趨勢。四是虛幻世界系列。包括警幻仙姑: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癡夢仙姑、鍾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等,通過他們與現實世界的似有似無、若斷若續的聯繫,寄富超越塵世物役的人生哲理思考與虛無觀念。這四組人物序列,組成相對獨立的多邊人際關係,展現出各不相同的情節線流,揭示著各不相同的主題側面。同時,這四組人物序列展現的四條情節線流、四種性格氛圍、四種藝術意境,又相互交織著、互相作用著互協同地組合成完整有序的藝術框架,使它們形成相互交織、相互滲透的渾然整體,產生出帶整體性的審美功能,共同映托出全書的多義統一主題。

二是通過多種藝術手段的協同作用,將藝術構架化合為血肉豐滿的藝術整體,有了優化的藝術結構之後,還有賴多種藝術手段的協同作用,才能把豐富的細毛和諧一致地充實到整體框架之中,使人物、環境、情節、意境更加和諧一致地組合為完整的一體,把多組人物系列、多條情節線流、多種藝術意境化合為互相交織、互相貫通、互相作用、互相制約的動態網絡,展現出整體流動中五光十色的豐富情境與審美情趣,揭示出全書的多義統一主題。如通過小與大的協同、虛與實的協同、藏與露的協同,使藝術形象、故事情節、藝術意境、環境氛圍,能夠小中見虛中大,見實,實中見虛,藏中見露,露中顯藏,或是略貌傳神,或借重點情節顯神,或抓住核心基調顯出全貌,或借細節畫龍點睛,使藝術結構蘊涵著更為豐厚的社會內容,呈現出富有審美神彩的含蓄韻味,給人以無窮的思索與回味。

《紅樓夢》在封建官場中,選取賈雨村審理薛蟠人命案這樣一個具體事件,反映賈雨村由一個較正派的官吏向奸官佞吏的轉化,卻深刻地揭示出整個封建官場,上下遮飾,互相照應的黑幕;既揭示這個社會上下勾結、遍佈全國的官場黑網,又表現出這樣的黑網怎麼把較正派的官吏擠出官場,或逼入貪贓枉法行列,使這個黑網成為籠牢全國、殘民以逞的罪惡淵藪。具有小中見大之力,實中現虛,露中見藏之能,生發出高度的藝術概括力與審美穿透力。賈府附圖 (連結)穢糜爛的生活內幕,作者正面描繪並不很多,僅借焦大那一番一針見血的醉罵:「我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曰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雖未具體點出那個爬灰,誰人養小叔子,卻能借鳳姐接見劉姥姥時,賈蓉進來後,二人那不同尋常的表情舉止,以及秦可卿治喪時,賈珍作為公公那種如喪考妣的傷心情態,使人朦朧地若窺見賈府內喪倫敗德的黑幕深處。以後柳湘蓮悔婚前,對寶玉說:「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又以總體性淫亂不堪的點繪,藏去了許多污穢不堪淫亂情節,避免了許多穢筆污墨;以後,只就賈敬死喪期間,賈珍父子與尤二姐、尤三姐的曖昧關係略加點繪,便使人若從雲霧裡露出的神龍的一鱗一爪中,能窺見全龍一般,捕捉到寧府內淫亂不堪的情景,勾起讀者無窮的聯想與回味,具有痺積面直描更加含蓄蘊藉、發人深思的審美魅力。

三是以情節與意境動態展開之間的多樣協同,揭示全書的多義統一主題。在整個故事情節與審美意境的展現過程中,作者又善於抓住不同故事情節美學指向的不同,發展進程中起伏張馳的區別,藝術意境的社會蘊涵與審美情趣的差異,將它們和諧一致地組合起來,形成有馳有張的進程,起伏跌宕的變化,情趣相間的映襯。這種高直於曲。張馳起伏的協同;寓美於變,剛柔交互的協同;便使多序列人物,多線條情節,多樣化意境,在看似雜亂中現出有序動勢;於看似模糊朦朧中,顯出更深刻的審美指向與社會蘊涵。不論是寫賈府的衷敗趨勢,還是寶、黛愛情悲劇與玉、釵婚姻悲劇,都不是直線發展,逕直顯現的,總是多層次、多側面進行烘托、感情與衰狀交互,喜劇與悲劇相映的。如果說寶、黛的愛情悲劇,在寶釵接踵到來後,就微露愛情角逐的端倪,那麼第8回玉寶與寶釵比通靈時,黛玉到來便以醋語嘲弄,就把三人間的三角情愛糾葛展示出來。並開始出現「金玉良緣」的輿論,使他們的愛情一開始就籠罩著悲劇的陰影。23回寶玉明顯表現出專愛黛玉,捨棄寶釵的愛情選擇,似乎充滿著喜劇的歡愉;25回更從鳳姐口中說出「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好像當權者已經私下商定了。這使他們的悲劇愛情好像呈現出雲開霧散的喜狀。可是,29回張道士提親,賈母含糊推辭「等再大一點兒再定罷。你可如今打聽著」,又表明當權者顯然已把黛玉排除在外了,於是,悲劇氣氛又濃重起來;緊接著兩個人便發了更激烈的口角,32回到34回,是他們結束情探,互明心跡,愛情完全成熟的標誌,又是愛情愛情悲劇更加顯露的象徵。50回賈母、鳳姐又流露出看中寶琴的意向,更表明黛玉早已排除在視線之外。57回紫鵑以黛玉要回蘇州試探寶玉,使寶玉急昏了過去,引起閤府驚慌。待寶玉醒來,賈母聞知是由這樣戲語引起的,便流淚道:「我當有什麼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頑話」。便不提下文了,寶、黛的愛情已形成悲劇之勢。可是,卻又忽然由薛姨媽到瀟湘館,突然提出要為他倆提親,似乎又露出一線希望。他們的愛情悲劇,就是這樣在悲喜交並中,曰益向悲劇方向流動著,展示著。

至於寶玉與寶釵的婚姻悲劇,也是一開始就露出悲劇趨向的。23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就已表明寶玉是選黛遠釵了;到了32回,對寶釵勸導走仕途經濟道路,寶玉便以「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相疏遠,表明他們之間志不同道相異,不可能有美滿的婚姻結局。至於賈府當權者是否選她為媳,卻又似露似藏地潛在著、懸置著。元妃賞物,獨她與寶玉相等;寶釵生曰,規格比黛玉要高,賈母不時誇讚寶釵知禮懂事,都意味著選媳的天平朝她傾斜著。34回寶玉挨打時,寶釵探傷時紅著臉說出的「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表明她也是傾心於寶玉的;但寶玉卻派襲人往寶釵處借書,立即差晴雯帶著信物去看黛玉,意味著他們之間的婚姻未來是缺乏深厚感情基礎的。55回鳳姐有病不能理家,偏選中這個未出閣的外戚姑娘與探春:李紈共掌家政,這也是意味深長的,標明她已經在履行少奶奶的職責了。當權者的選媳意向已是越來越明顯了。但是,又並未透露出任何確實意向。這表明,寶黛的愛情悲劇是與玉釵的婚姻悲劇協同而行、相伴而現的。玉釵的婚姻悲劇發展帶來了寶黛愛情悲劇,寶黛的愛情悲劇又促成了玉釵的婚姻悲劇。它們就是這樣似藏似露,虛虛實實中演化著,悲悲喜喜中流轉著、進展著,給人以咀嚼不盡的藝術回味。

在意境配置上,特別注意適應讀者追新求異的審美心理,使意境的憂悲與喜樂趨向交替,陽剛與陰柔情趣互現,使藝術意境在顯新露異中轉換,審美情趣在奇妙變幻中流動。如44回賈母發動閤府上下為鳳姐攢金慶壽,本來是要叫鳳姐「痛樂一曰」的。這一天,不僅有戲,還連耍百戲並說書的男女先兒全有;在筵席之間,大家輪流敬酒,可謂風光體面,歡樂已極了。可是,在她覺得酒沉,瞅人不防往房後簷下走去時,平兒也跟過去扶著,剛下至穿廊下便看到房裡小丫頭站著,見她們過來忙回頭就跑。於是轉眼便轉換為歇斯底里大發作,忙喝住丫頭,又用巴掌打又用簪子戳,逼得小丫頭說出實情。然後竄回房中與姘婦撕打,引起一場妻妾、夫妻、妻與姘婦,妻妾與姘婦大混戰。兩度時空轉換,兩種情感氛圍交替,組合為喜怒交並、剛柔並作的統一意境,給人以含蓄多義的藝術品味,超越時空糾葛的美學思考。全書就是一系列這樣悲喜交互、剛柔相濟的意境交替與起伏轉換,並在多樣協同中,組合為全書豐富多彩,充滿哲理意蘊的審美意境總體,給人以不盡的審美思索與藝術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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