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王際真英文節譯本序(1929)
眾所周知,在20世紀以前,中國人並不把小說和戲劇當作文學。中國人的大百科全書,並不是我們所理解的那種參考書,而是按主題分類的重要著作的彙編。這類大百科全書也並不收編一齣戲劇或一部小說。在龐大的書目中,連最枯燥的註釋儒家經典的著作也佔有重要地位,但卻從來不提任何一位小說家或戲劇家的名字。愛情似乎只是生育子女的一種手段。有時候,人們不去描寫和討論愛情,是為了避免使它蒙受不好的名聲。在中國和在別的地方一樣,小說總認為愛情是一種浪漫的激情,而不是一種公民的義務。結果,《紅樓夢》雖然有一些最令人感動的文學章節,但許多著名中國學者和教育家卻從未讀過其中一字。按照正統的儒家思想,著作一直被看作是從上到下的一組音階,處在最底層的是小說。處在最高層的,當然是一些儒家經典,如詩經、春秋、論語等等。其下是具有很大教育作用的詩歌。之後是史書,但只有著名的《資治通鑒》那樣的史書才具有道德價值,此書是一切歐洲人寫中國史的基礎,帶有濃重的儒家色彩。處於最下面的是小說,因為即使歷史也總要討論或準備討論事實,而事實永遠勝於謊言。可小說卻由虛構的材料做成,並無任何「真話」可以證實的空泛幻想不斷會碰到問題,這些問題就如動物園中的人首馬身怪物一般,最好不去驚動。小說能成為啟發人們思路的最好工具,這一點不會引起人們的責難。即使是最放蕩不羈的中國小說家,也會有在書中寄予教訓的表現。但這種要求的實現,通常採取這樣的方式:既不使為娛樂而讀書的人感到滿足,也不使為進步而讀書的人感到滿意。
不過,小說之所以不被重視,部分原因是由於它本身的獨特的發展過程。任何藝術均來源於生活的必需,而任何事物在它離開原始目的以前就不能得到可靠的生存。歐洲的書法從來也沒有成為獨立存在的藝術,因為寫字一直被看成是一種傳遞思想的工具。同樣,中國的小說也只有在無數世紀以後,才相信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實體,認為某些模式的人物和事件可以構成文學作品。中國人喜歡思考的故事,只有涉及名人才具有價值。因此,大部頭的名人軼事傳,常常被錯誤地當作英國人眼裡的「短篇小說」。另一種比傳記更流行的軼事,是一些超自然的故事。這些故事通常十分怪誕。不過在一般情況下,這些故事不會激發我們的情感,只會增加我們的實際生活知識。人們認為(不管儒家的懷疑)鬼魂和妖精是日常生活中肯定存在的因素。同他的交往也需要觸覺和經驗。在這兩類故事中(軼事性的和超自然性的),作者完全客觀地複述了他認為實際有用和饒有趣味的事實。他們並不像現代小說家那樣,利用一系列虛構的人物和情節來表現作者自己對生活的反映。
據我所知,最早的一篇與我們的概念相類似的重要小說,是公元7世紀末張上族下鳥所著的《遊仙窟》。張上族下鳥描寫自己到西方出遊時遇上兩位美女,兩個情場老手。他和她們共度良宵,在他向她們求愛時,相互交換了很多詩歌。確實,這一篇所謂小說或愛情故事,主要是為了詩歌而創作的。毫無疑問,這類小說當時不少。但是因為人們認為不值得去印刷,所以就逐漸散佚了。《遊仙窟》之所以得以保存,是由於它傳到了日本,當時日本人把每一部中文著作都看作聖物。儘管該書內容輕浮,但它在日本還是成了一個模範讀本,加上了一篇冗長的學術性說明,多次再版,一直傳到今天。這篇小說雖然比《紅樓夢》早了一千年,但人們可以在這裡看到初期形成而後來貫穿於中國小說中的優良傳統。在公元9世紀到12世紀之間,這些傳統最終形成,公共場合下層人民說書人的藝術在這方面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要吸引有文化的成年人的注意,最方便的方法是對他們說一些他們聞所未聞的故事。但是大家知道,對孩子和沒有文化的人,情況恰恰相反。只有用極其精巧的手法逐漸地把他們的注意力引導到新的題目上來。當說書人想講一個全新的故事,那他必須在兩種做法中選擇一種,即必須把這個故事套入熟悉的框架,或必須為十分現實的日常生活主題罩上一層超自然的堅實外殼,以便讓聽眾進入一個煉丹術、騰雲駕霧和流放犯的世界。在中國老百姓看來,這個世界比他們自己的辛苦勞作要現實和容易理解得多。
街頭說書人的藝術不僅影響了中國小說的題材,而且以後出現的小說的整體結構也都模仿說書人的章回體,每一回(猶如報上每日連載的小品文)不僅要有一個比較完整的故事,而且要留下扣人心弦的懸念,以便吸引聽眾下一天仍舊回到這個露天書場裡來。例如,《紅樓夢》的每一回,本身就是一個獨立單位,其中許多章回都被單獨地戲劇化了。但是每一回的結尾,都帶有一點神秘色彩,而每一回的最後一句話(王際真先生的摘譯本並未將其譯出)「欲知端的,下回分解」,是一個永恆不變的公式,深受歡迎的說書人就用這句話拴住了聽眾。
另一個對《紅樓夢》產生影響的傳統因素(並不完全是好事),是古典中國小說的巨大篇幅,這是從中世紀說書人的章回中發展而來的。這些小說沒有一部是由某一個人在某一個時代寫成的。它們的發展經歷了一個滾雪球式的過程,每一位編著者都加進了一些新的人物和情節,一直到寫滿一百回或一百二十回這個公認的標準篇幅。中國小說史是以下面三部長篇傳奇和英雄故事為中心的。
一、《水滸傳》。這是一套強盜故事。這些故事賴以發展的事件發生在12世紀。但通常看到的只是17世紀的版本。從這部小說中的一個故事生發出另外一部小說《金瓶梅》(約1580年)。這是一部情愛小說,科洛納·埃傑頓(Colonel Egerton)已將其摘譯成英文,不久就會出版。
二、《西遊記》。這部小說來源於一個廣為流傳的傳奇故事,敘述7世紀時一個中國和尚到佛國印度朝聖的種種經歷。這部小說成了一部道教和佛教幻想的提要綜述。大多數人看到的是1560年吳承恩的版本。
三、《三國演義》。這是惟一一部有英文全譯本的中國古典小說。這部小說雖然已存在一千多年,但現在人們只能看到17世紀毛宗崗的版本。
《紅樓夢》雖然在很多方面進行了重大革新,但它是這三部廣為流傳的傳奇故事的繼承者這一點,還是顯而易見的。它具備這些小說所特有的過分巨大的篇幅(根據曹雪芹的計劃,《紅樓夢》至少也會有一百回),也像這些小說一樣對現實世界不感興趣,堅信一個現實故事必須納入超自然的框架。它具有說書人的傾向,即把大部分藝術集中於個別章回的技巧之中,而忽視了整部作品的結構。它也具有說教傾向,因為我已經說過,中國小說總是在進行自衛,總是用一隻眼睛看著官方的清教教義,竭力證明它像得到批准的嚴肅文學一樣具有某種「寓意」。確實,在《紅樓夢》中,這種「寓意」預定體現在後面曹雪芹生前來不及完成的章回中,但是,我們知道,具有訓誨意義的最後一些情節(如寶玉出家)是作者原計劃的一部分。
不過,《紅樓夢》畢竟不同於以前的一切中文小說,曹雪芹並不去鋪敘已有的傳奇或歷史,而是描寫了一大群讀者從前一無所知的人物。更奇異的革新是,這些人物(胡適博士已經證實)竟是作者自己和他的家庭。
一切現實主義小說當然都是自傳體小說,因為小說家關於現實的知識主要來源於他自己的經驗。但《紅樓夢》是一部更加完全意義上的自傳體小說。確實,人們甚至認為,如果沒有傳統形成的嚴格框架,曹雪芹很容易過分忠實地去描寫單調的實際生活。如黛玉和寶玉之間沒完沒了的鬥嘴(英文節譯本中已大大少於原本),其間之不同處僅僅在於措詞與環境的極其細微的差別。那些使故事更加五彩繽紛和饒有趣味的奇幻的和超自然的章節,使我們進入了一個令人感到有幾分困惑的世界。正是在曹雪芹關於夢的描寫中,他作為一位富有想像力的作家,達到了最偉大的高度。正是在這些章節中,我們十分清楚地感到他的人物的象徵價值或普遍價值。如小說中的主角寶玉,他代表著幻想和詩意;他的父親,則代表著一切迂腐和限制別人的骯髒權力,這些權力阻礙了這位藝術家的人生道路。其中賈寶玉看見甄寶玉的一場夢,被王際真先生根據節譯計劃刪去了。我試譯於後,作為這篇序言的結尾:
寶玉「不覺就匆匆的睡去,不覺競到了一座花園之內。……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裡照的你的影兒」。(這一段文字見《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795~796頁,此處略去不譯——譯者注)
最後,請讀者相信,在王際真先生的處理下,你們完全可以放心,因為王先生的譯文異常精彩,刪選工作也做得十分得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