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組接藝術

《紅樓夢》的組接藝術

《紅樓夢》的組接藝術

紅樓評論

小說的藝術世界總是由一系列特寫畫面組接起來的模糊整體。它是清晰的,因為有一系列特寫的精彩畫面作骨架;它又是模糊的,因為捨去了許多過程,只是用清晰的特寫畫面模糊集合起來的整體。不同的小說總是以不同的結構形式,把許多生動的特寫畫面組接起來,形成不同的藝術世界及其運動。所以,不運用組接藝術,人物的一系列活動就不能形成相對完整獨立的性格運動,單個人物的性格行動就不能與其他人物組合起來,形成互相關聯、互相比襯、互相矛盾、互相作用的情節運動,一系列藝術畫面也就不能形成和諧有序、圓融貫通的有機整體。要把握藝術世界整體,就不能不注意組成藝術世界整體的各要素間的相互聯繫、相互作用的方式。這種組合方式直接決定著整個藝術世界的整體功能與藝術特性,因為這是藝術世界各藝術要素(包括人物、場景、事件、情節、特寫畫面)內在關係的綜合反映。所以,組接藝術實質上就是結構藝術的具象形態,藝術世界就是經過組接藝術這一中介環節,以鑄鼎象物的筆力將許多相互聯繫、相互制約、相互作用的要素組合成一個有機的藝術整體。《紅樓夢》的組接藝術是相當精湛超群、巧奪天工的,可以說是在藝術思維的統一運籌結構下,把所有的人物、場景、事件、情節、畫面組接得天衣無縫,渾然天成,成為相互依存、相互制約又相互作用的和諧有序的有機整體,為我們提供了相當豐富的經驗。概括來說這種組接藝術是通過三個相互制約相互作用的層次來完成的,現分述之。

以藝術整體運動為樞紐,在具象畫面中橫向拓展,豐富特寫畫面的生活容量

組接藝術,首先表現為特寫藝術畫面的橫向組接拓展,看似信筆寫來,在輔敘特定人物、主要活動、主要事件、主要情節與主要場景時,順手牽羊地把許多相關的人物、事件、情節、活動、場景也串連起來,「將筆來左盤右旋,右盤左旋,再不放脫,卻不擒住。分明如獅子滾球相似,本只是一個球,卻教獅子放出通身解數」1。使一個特寫畫面拓展出豐富多面的生活容量。這實際上又是按照整個藝術世界的運動趨勢調節運籌的,因為離開了整個藝術世界運動趨勢的支配與制約,各種藝術要素就失去存在的意義,「左盤右旋」的組接就失去了拓展的依據。《紅樓夢》就很善於圍繞全書描繪中心,對具象畫面進行「左盤右旋」的橫向組接拓展,展示豐富多彩的生活內容,使具象畫面呈現出複雜多義的蘊涵,給人留下不盡的思索與回味。大約採取以下兩種拓展方式:

一是借助人物的活動,把許多場景情境與人物關係組接起來,擴展畫面的生活容量。人物的生活內容是多方面的,與人際的交往也是多渠道的,組接藝術就常常依據藝術世界運動的要求與人物性格的發展邏輯,通過人物的活動去變換場景空間、人際交往、活動氛圍與生活情趣,拓展生活容量。這既使人物的性格在多樣化活動中得到多側面展現;又能「左盤右旋」,帶動其他相關人物的相應性格活動,使其他人物的性格同時表現出來;更可以造成「如獅子滾球相似」之狀,使人物與人物、事件與事件、場景與場景、情節與情節之間形成有機聯繫,生發出牽一髮而動全身之整體功能。

第六回寫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就是圍繞著劉姥姥的性格化活動,把許多時空情境組接起來,成為揭開「竟如亂麻一段」2的榮府活動的「頭緒」。她不僅借去榮府打秋風,把兩畝薄田度日的女婿之家的貧窘景況與「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賈府組接在一起,引出榮府眾多人物的出場與性格化活動,形成貧富懸殊的強烈反差;而且還借她進入榮府前後的心態,把榮府內外的顯赫豪華景況作了的渲染,使人過眼難忘。當劉姥姥帶著板兒找到寧榮街時,就不是寫她徑情直遂地入府,卻順筆作了橫向的組接拓展。先寫她來到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顯赫威勢,就有點不敢進去,便撣了撣衣服,教了教板兒,才壯著膽子蹭到角門前。當看到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板凳上,在說東談西時,才不得不蹭上去納福打問,得到的卻是不住的盤問,不瞅不睬,故意耍弄,多虧其中一老人指點繞到後街後門才得以進去。但是作者仍不急於讓她馬上見到鳳姐,又作了一連串的橫向拓展組接。先是進入周瑞家中,通過與周瑞家的寒暄道出來意,又由周瑞家的一系列周旋才得以較快地見著鳳姐,並且通過周瑞家的介紹,才得知如今是鳳姐實際主持家政,只有見到鳳姐「才不枉這裡來一遭」;然後又悄悄使人打聽賈母屋裡擺飯沒有?待聽說鳳姐將要用飯時,便急忙拉著她先趕著去等候,「若遲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難說話,再歇了中覺,越發沒了時候了」。這便又與周瑞家的一起先到側廳略等,待周瑞家的再進院找到鳳姐的通房大丫頭平兒,才得以進入院來,先進入巧姐臥室等候。這一連串橫向的時空組接拓展,看似瑣瑣碎碎,實乃形象地照應著「侯門深似海」的情狀與得其門方得入的景況。

當著等候鳳姐吃飯時,作者又順筆寫出劉姥姥進入巧姐房中的感受,「只聞一陣香樸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雲端裡一般,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懸目眩」。還把遍身綾羅,插金帶銀的平兒當成了鳳姐,同時又聽見咯當咯當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羅篩面的一般,便東張西望起來,這才看到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的亂幌」,正呆時忽聽噹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這些看似閒筆游墨的細節組接,實際上卻把貧富懸殊的對比,映襯得格外鮮明生動。

在經過了這一系列橫向細節鋪墊之後,才寫出周瑞家的笑嘻嘻走過來,招手引她進去見鳳姐;在她進去之後,又寫出劉姥姥眼中的房內陳設,鳳姐的服飾佩戴及鳳姐那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手爐內的灰等矜持姿容;甚至還在她未說出來由時,又橫插進賈蓉的到來,使她產生「坐不是,立不是,藏沒處藏」的窘狀,還有鳳姐與賈蓉之間那種超乎嬸侄關係的情態舉止。這便把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打秋風的事件,通過多側面的細節橫向組接,使「世態人情盡盤旋於其間,而一絲不亂」3,且表現得如此豐富多彩,新鮮別緻,拓展出多少富於言外之意的生活容量。

二是借一事帶出多事,把複雜交織的事件組接為渾然一體的生活流程,展示複雜的生活內涵。世界上一切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常常是一事與多事交織出現,或是許多事件聯結在一起難解難分。藝術世界的事件固然要簡約化,但簡約化不是單一化,而是簡化的複雜;固然是和諧有序的,但和諧有序卻不是孤立進行,而是與諸多事件交織糾結中顯出和諧有序來。《紅樓夢》的組接藝術,就顯現出這種簡約化的複雜性,複雜交織中的和諧有序情狀。43回圍繞鳳姐為丈夫賈璉久別重逢、接風洗塵,議論別後家中諸事之時,忽然插進外間旺兒嫂子送利銀的說話聲,鳳姐聽見說話聲相問,平兒便假借香菱來說事掩蓋過去;這卻立即引起賈璉的淫邪心態動盪,不自覺流露出眼饞香菱模樣標緻的議論,立即遭到鳳姐的搶白譏諷,反映出賈璉的淫穢不堪,鳳姐對他的警覺與提防。待賈璉整衣出去後,平兒才笑著說出剛才是旺兒嫂子送利錢來,因怕賈璉那「油鍋裡的錢還要找出來花」的脾氣,「聽見奶奶有了這個梯己,他還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才借香菱來掩蓋。這又揭示出他們夫妻之間在經濟上各攢體己,互相隱瞞的真相。待賈璉回來坐下吃飯時,奶媽趙嬤嬤又來找賈璉打聽兩個兒子找事的底信,言談之間對賈璉不免有些抱怨,「答應的倒好,到如今還是燥屎」。這又引出鳳姐的大包大攬,滿口應承,並順口對賈璉又進行「內人」「外人」的敲打議論,又反映出他二人在家政上又各有盤算,爭奪親信。當鳳姐聽賈璉說「快盛飯來,吃碗了還要往珍大爺那邊議事呢」。就趕快打聽議論何事,賈璉說出是為了元妃省親後,這便又引出趙嬤嬤對皇帝「舜巡」接駕的鋪張浪費,「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議論,揭示出皇帝出巡接駕「買虛熱鬧」的真相。看,這許多事件就是這樣交織環互,圍繞著鳳姐為賈璉接風洗塵在多方面橫向拓展組接著,不僅從經濟上、生活作風上,而且從爭奪勢力、培植親信上,都揭露出他們夫婦之間的深刻矛盾;也揭示了皇帝出巡接駕時「買虛熱鬧」的真相,實際上也暗示出元妃省親的鋪張熱鬧,也必然會造成賈府經濟上的寅吃卯糧,出現「槐老樹心空」的敗狀。在不長的篇幅裡,卻容納著如此豐富的生活內涵。事件是那麼紛繁,卻又是那樣環環相扣,和諧有序,有條不紊;內涵是那麼豐富複雜,卻又是那樣簡約,了了分明。沒有高超的組接藝術,是無論如何也難以達到如此神奇的藝術效果的,真可謂咫尺顯萬里之勢了。

以藝術世界的整體運動為主向,把不同畫面縱向組接起來,形成情節的運動流程

在小說的藝術世界中,人物的性格運動,人際關係的分化組合,情節的發展變化流程,都是靠一系列人物活動的畫面,與一系列人際關係的矛盾糾葛場面,巧妙地組接整合來展現的。沒有藝術的組接整合,便沒有人物的性格運動,便沒有人際關係分化組合的矛盾變幻,便沒有情節的發展流動。這種藝術的組接整合,又是受藝術世界的整體運動支配製約的,並且是為了表現藝術世界的整體運動趨勢與所表達的思想主題的。《紅樓夢》對一系列特寫畫面的縱向組接,是非常注意前伏後應、前因後果,符合事物發展的邏輯的,因而總呈現出「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的神韻。主要採取以下兩種組接方式:

一是對同一事件發展變奏的轉換組接。這就是通過一系列變動畫面的組接整合,把特定事件的發展變幻流程,有層次、無間隔地展現出來。其特點是既寫前因又寫後果,既有緣起又有終結,既有前奏又有餘瀾,給人以一氣呵成之感,卻又呈豐厚多彩之狀,使人能品味到生活的豐富性、節奏感。如43回到44回寫為鳳姐攢金慶壽事件,就先寫出事件的緣起,是賈母為了讓鳳姐「痛樂一日」,便找到王夫人來商議,提出用閤家湊分子的辦法為鳳姐攢金慶壽,王夫人表示贊成後,又忙請薛姨媽、邢夫人等,又叫請姑娘們並寶玉,還把寧府尤氏並賴大家的等有頭臉管事媳婦也都叫了來。於是一呼百應,沒頓飯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便烏壓壓擠了一屋子,一共湊出一百五十多兩銀子,並交給尤氏具體操辦。

待尤氏送走邢、王二夫人後,便往鳳姐房裡商議怎麼操辦。於是,時空便隨之轉換組接為鳳姐與尤氏的對話。鳳姐言談之中露出自得之色,尤氏便話中有話地說:「你瞧你興的這樣兒!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潑出來了。」這既是對鳳姐的一種規勸開導,也是對鳳姐慶壽中出現變奏的預示,及鳳姐性格發展邏輯的預見。第二天尤氏收了送來的攢銀,先來見鳳姐,鳳姐也將封好的銀子拿出來,尤氏一點發現少了鳳姐答應代李紈交的一份,便當面戳穿。尤氏便索性把平兒、鴛鴦、周姨娘、趙姨娘湊的分子一概退回。這又從湊銀角度,揭示出鳳姐那「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性格特徵。

轉眼到了鳳姐生日,尤氏辦得十分熱鬧。作者卻又鬧中寫閒,又從另一角度橫向拓展,把寶玉偷祭金釧兒組接其間。待李紈提出今日是正經社日,要把人找齊,忽發現寶玉不在,派人到處去找也找不見。原來寶玉卻念及這日正是金釧兒祭日,便遍體純素,約茗煙私下騎馬同往北郊直到水仙庵,為含冤投井的金釧兒祭奠亡魂,既表現出寶玉對攢金慶壽的無視無趣,又表現出對含冤而死的女奴的同情與懷念,也是對賈府熱衷攢金慶壽世俗卻無視含冤而死女奴祭日的一種暗諷。

接著轉入下回,眾人向鳳姐敬酒取鬧。然而這個正文卻是匆匆帶過,接著便轉入慶壽的變奏特寫,一下子把熱鬧歡快氣氛引入鳳姐刑訊丫頭、潑酷大鬧的時空。那是在鳳姐自覺酒沉,便瞅人不防,出了席往房門後簷下走來,平兒發現也忙跟了來。當她們走到穿廊下,只見房裡一個小丫頭在那站著,一見她倆回身就跑,這便引起懷疑,喝回小丫頭刑訊逼供,才知是賈璉與鮑二老婆正在房內通姦。鳳姐攝手攝腳走到臥室窗前偷聽,恰聽見他二人正在咒她早死,好把平兒扶正,這便引起鳳姐的醋性大發,踢開門抓住姘婦便打,還回頭打了平兒,這便引起一場夫妻、夫妾、妻妾、妻妾與姘婦的大混戰。正鬧得不可開交時,尤氏等一群人恰好走來,賈璉便倚酒三分醉逞起威來,揚言要殺鳳姐,鳳姐便丟下眾人哭往賈母那邊跑,這場鬧劇才暫時收場。

作者接著便又轉入多角度細節組接拓展,表現事件的餘波尾瀾。如李紈把平兒拉入大觀園,又是寶釵的勸解,又是襲人的安慰,又是寶玉的體貼同情;鳳姐便跟著賈母安歇,賈璉獨自在房內入睡。次日,邢夫人便逼著賈璉到賈母處跪下,聽任賈母教訓數落,並按照賈母意見向鳳姐作揖賠了不是,又向平兒道了歉,然後三人一同回到房中。

然而,餘波還未平息,仍有尾瀾相繼。作者又在三人回到房內後,鳳姐見沒人在場,又哭著問賈璉:「我怎麼像個閻王,又像夜叉?那淫婦咒我死,你也幫著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憐我熬的連個淫婦也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來過這日子?」賈璉也回敬道:「你還不足?你細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今兒當著人還是我跪了一跪,又賠不是,你也爭足了光了。這會子還叨叨,難道還叫我替你跪下才罷?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說的鳳姐無言可對,平兒也不由嗤的一笑,才算化解。

接著又來描寫姘婦那一頭,正當他夫婦吵鬧化解之時,忽有一媳婦來報「鮑二媳婦吊死了」。這便引起賈璉的吃驚,鳳姐卻收起怯色反喝道:「死了罷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林之孝家的悄告鳳姐:「他娘家親戚要告呢。」她反笑道:「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並且揚言不准給一分錢,讓她家告去,賈璉便向林之孝使眼色,著人作好作歹,許了二百兩銀子發送才罷。對鳳姐的性格主色又濃重地渲染一筆。

待到房中僅剩鳳姐和平兒後,鳳姐又笑著拉平兒賠情。「我昨兒灌喪了酒了,你別憤怒,打了那裡,讓我瞧瞧。」平兒忙說:「也沒打重。」這個事件到此才完全收波轉瀾,向另一事件過渡與轉換。這種組接方式,可以說是把整個事件當作特寫場境進行全方位精雕細刻的。如果把這個事件當作相對獨立的單元觀照的話,又是由一系列特寫鏡頭重點彩繪鐫刻,再組接成情節發展的主流,又結合全息鏡頭把事件波及的人人事事與細波微瀾,都「左盤右旋」地一一帶動組接起來,與情節主流匯成渾然一體的全息情節流程。這就使整個事件具有密集的生活信息,豐富的生活內涵,給人以多方位的審美感受與思考。

二是不同事件情節的轉換組接。這常常是借助人物的交往,使同樣時空出現情境氛圍的轉換,造成兩個事件的交替;或是借助人物的交往轉換時空情境,帶人物由這一事件引入另一事件之內,造成兩個事件的轉換。這往往能使事件的轉換顯得自然天成,令人在不知不覺中,由這一情境進入另一情境,保持持久的審美觀注。

同樣時空中,出現情境氛圍的轉換,可以說俯拾皆是。如44回正當鳳姐向平兒賠情,撫慰平兒,結束攢金慶壽變奏餘波尾瀾之時,卻忽然「只聽得說,奶奶姑娘都進來了」,於是上一事件的餘波微瀾便無形中消散,立即轉入另一情境氛圍,另一事件氣氛中來。鳳姐忙讓大家坐了,平兒斟上茶來,鳳姐便笑著問:「今兒來的這麼齊,倒像下帖子請了來的。」這才引出探春的答話,說出起了詩社,要請鳳姐作監社御史。這便立即使鳳姐明白來意,笑著說:「你們別哄我,我猜著了,那裡是請我作監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接著便是鳳姐與李紈妯娌間的玩笑鬥趣,直到鳳姐答應支持才罷。說著才要回去之時,恰好又是一個小丫頭扶了賴嬤嬤進來。於是,起社鬧錢事件又告了結,又為賴嬤嬤兒子當了州官,引出大家的恭賀,賴嬤嬤的感歎,賴家要連擺三日酒、一台戲「光輝光輝」一番。不覺又進入另一情境氛圍與事件流程。這種組接方式,往往是場景不變,由人際關係的變換,引動整個情境氛圍的轉換,使前後事件在變換中又組接在一起,形成生活的自然流動之勢。

巧借人物的活動,轉換不同的時空,進入不同的情境氛圍,造成不同事件不同情節的轉換組接,更是紅樓世界最常見的組接手段。如27回寫寶玉正與探春說話,探春要寶玉出門時遇到好字畫,或「樸而不俗,直而不拙」的輕巧玩意兒,替她帶些來,並且由探春給寶玉做的鞋子,又議論到趙姨娘的「陰微鄙賤」見識;忽然寶釵在那邊笑著打越:「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丟下別人,且說梯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說著,寶玉探春便笑著過去。可是,寶玉因不見了黛玉,便知她躲了起來,這時恰好看見許多鳳仙石榴各色落花落了一地,寶玉便把落花兒兜了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走到那日同黛玉葬桃花的地方。忽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一邊數落著,哭得好不傷心。他心下便想道:「這不知是那房裡的丫頭,受了委曲,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腳步細聽。當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詩句,便不覺慟倒在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他的悲聲,又引起正自傷悲的黛玉的注意,抬頭一看正是寶玉。於是又進入二人吵吵惱惱,互相情探又互相心犀相通的情愛妙境。

這種組接轉換方式,也是借助人物的性格化行動,不自覺的進入到別一情境氛圍、別一事件流程之中,產生相應的不同感情變換,不同心態躍遷;也使讀者隨著人物的步履,隨著人物出入於不同情境氛圍,引起不同的心境轉換,不同的感情蕩漾,受到不同的藝術情趣感染,產生審美情趣的相應轉換與不同回味,並在相互比較相互對照中的綜合審美思考中,生發出超越具體情境與具體事件的整體性效應來,煥發出更高層次的審美感受。

通過橫向拓展與縱向延伸的有機結合,形成整個藝術世界渾然一體的運動流程

小說的藝術世界,不論是特寫畫面的橫向拓展,或是特寫畫面的縱向延伸,實際上都是為了創造一個豐富圓融、和諧有序的藝術世界整體。從總體上說,特寫畫面的橫向延伸實際也在縱向上組接著,而特寫畫面的縱向延伸的同時也在橫向拓展著,它們總是互相結合、互相滲透的,共同組接建構著一個令讀者能夠意會得到的、不斷運動著的藝術世界,使整個藝術世界呈現出按特定方式運行的互補機制與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系統功能。《紅樓夢》就是巧妙地運用特寫畫面的橫向拓展與縱向延伸,組接整合為一個內涵豐富、結構圓融的藝術世界的典範,為我們提供了相當豐富的經驗。概括來說,主要有兩個基本方面:

一是把主要人物活動與主要情節線流作為藝術世界的主要骨架與組接樞紐。紅樓世界的人物關係多邊交互,大小情節線流眾態紛紜,大小特寫畫面縱橫交織,且人物眾多、事件紛繁,為什麼卻能形成一個相互制約、相互補充、和諧得體、自然天成的完整世界整體,使各個人物、各個事件、各條情節、各個環節都成為表現整個世界運轉的動態機制與系統功能呢?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緊緊把握住四條互相扭結的情節線流,作為流貫全書的主流,使之成為縱向組接與橫向拓展特寫畫面的骨架與樞紐。這四條情節線流是:一是以太虛幻境及可以自由出入幻境與人間的癩頭和尚茫茫大士與跛足道人渺渺真人組成的虛幻世界。這個世界的人物形象雖然談不上性格化,多是概念化的,意象化的,然而卻以各種圖讖、歌詞、對話、活動,貫穿於現實世界之中,顯現冥冥世界的天機因緣,對人間世界的盛衰變幻與主要人物的命運結局,有一種冥冥操縱、預示、點化作用。二是以相對獨立卻又互相交織的寶玉與黛玉的愛情悲劇,和寶玉與寶釵的婚姻悲劇,共同組成的婚愛悲劇主旋律,表現出在封建禮教枷鎖桎梏下,不管是叛逆人物的叛逆愛情,或是按封建秩序組合的婚姻,最終都是悲劇性的,令人肝腸欲斷的。三是以賈府為代表的封建社會,不管是與四大家族結成「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關係,甚至上攀皇親,中結官府,下聯豪紳,但總難逃「盛筵必散」的規律,必然會「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產生經濟的、精神的、倫理的,甚至繼承人的危機,而不可扭轉地朝著「忽喇喇似大廈傾」般衰敗著。四是在「盛筵必散」衰敗趨勢下,封建勢力總力圖挽救衰敗局面,必然首先加緊對奴隸們的奴役與箝制,奴隸們也必然出現自覺不自覺的反抗,從而製造出一系列「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人間悲劇。一個個女奴的被逼含冤自殺、悲憤夭亡、被攆出府、踏入空門,甚至連貴族的少婦、姑娘、親屬的青春寡居、飲劍夭亡、折磨致死、遁入空門,都組合成「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情節線流。這四股情節線流,是以賈府的衰敗趨勢作為紅樓世界的總體流勢,而玉、黛、釵的婚愛悲劇與「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人間悲劇,便是賈府走向衰敗進程中的兩股貫穿始終的悲劇情流,虛無世界又是從總體上預示著甚至支配著這個悲劇趨勢中兩股悲劇情流的。它們就是這樣互相扭結在一起,組合為紅樓世界的情節主流的。其它大大小小的事件、情節都是為了襯托或表現這個情節主流的。

二是橫向拓展的旁枝散葉,都組接為情節總流的有機脈流,豐富著完整的藝術整體。《紅樓夢》重點寫的僅是賈府一家的興衰中的人人事事,為什麼卻具有映現整個封建時代的藝術功能,被人們譽之為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就是因為它重點寫賈府,又不是孤立寫賈府,寫出了賈府與整個社會四面八方的廣泛聯繫;也不是孤立只寫四條情節線流組成的情節主流,而是寫了情節主流映帶並現的多條相關的微溪細流。所以,就能夠寫賈一家卻映現出整個社會風貌,寫一個家庭興衰趨勢中的人人事事,竟成為整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

如30回寫賈寶玉與金釧兒逗趣調情,被假寐中的王夫人聽見,立即翻身起來打了金釧兒幾個嘴巴,攆出府去,硬說是她把「好好的爺們」「教壞」了,使她含憤投井身亡,成為賈府第一起暴殄輕生,丫頭含憤自殺事件,揭開了賈府「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序幕。這時,作者卻不直接把這一事件帶來的一系列情節接著貫穿下去,卻別開生面地從另一時空進行橫向拓展。寶玉見王夫人假寐起來,早一溜煙走了,忙進大觀園來。只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走近薔薇花架,只聽有哽咽之聲,站住細聽發現有人,忙悄悄隔著籬笆洞兒一看,只見一個丫頭蹲在花下,手裡拿著綰頭的簪子在地下亂劃,仔細看去卻是寫著一個又一個薔字,一面悄悄流淚。他不覺看癡了,心想她一定有什麼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情景。霎時涼風過後,竟唰唰下起雨來。寶玉看她頭上滴下水來,紗衣登時濕了,便禁不住說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那女孩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有個人叫她,以為是個女的,便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寶玉噯喲一聲,才覺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濕了,說聲不好,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裡還記掛著那姑娘沒處躲雨。這個圍繞情節主流的橫向拓展情節,看似游離情節主流的旁枝散葉,其實卻是整體世界的有機組成,也是情節主幹的有機枝葉。它不僅從另一角度豐富著寶玉這個主要人物的性格內涵,表現著寶玉對眾女兒的關心體貼心態,而且也豐富著整體情節流程,因為這個女孩也是「千紅」「萬艷」的一員,她是被買來唱戲的十二女孩之一的齡官,她不僅有自己的愛情、煩惱,也有自己的命運主見。

當寶玉得知金釧兒含憤自殺後,不僅「五內摧傷」,「恨不得此時也身亡命殞,跟了金釧兒去。」甚至造成父親見狀的不滿、笞撻;在金釧兒祭日,甚至躲開攢金慶壽熱鬧,到郊外為金釧兒祭奠。這些都屬情節主流略而不論。值得注意的是,到35回卻又從橫向上作了另一拓展組接。那是他挨打養傷之時,王夫人派玉釧兒送荷葉湯給他。他「忽見了玉釧兒,便想到他姐姐金釧兒身上,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他放下碗箸只是不吃,問玉釧兒母親身子可好?玉釧兒卻是滿臉怒色,正眼也不看寶玉,半天才回說一個好字。這使寶玉感到沒趣,過一會又找話相問,玉釧兒只是帶理不理,「便知他是為金釧兒的原故」。便變著法兒將眾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玉釧兒先雖不理,但見寶玉一些性子沒有,任她怎麼喪謗,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在寶玉的體貼溫存,甚至變著法兒讓玉釧兒嘗了荷葉羹後,玉釧兒不小心把湯潑到寶玉手上,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得,卻只管問玉釧兒燙疼沒有?待玉釧兒說出:「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寶玉聽說才覺出自己燙了。這段看似與情節主流無關的情節拓展,實際上恰是情節主流的有機組成。既表現出寶玉對自己的逗趣招致金釧兒含冤而死的傷心愧疚,希望在玉釧兒身上得到贖補;又通過一系列情真意摯的賠情,終於取得了玉釧兒的理解;同時又暗示出王夫人才是這場人間悲劇的真正製造者,而寶玉不論在精神氣質上或內心深處都摒棄了主尊奴賤的等級觀念,而對被奴役凌辱的女奴表現出由衷的同情與關懷,「愛博而心勞」4的性格特點。

這些與情節主流相關聯,「左盤右旋」帶出的情節細流,不僅在橫向上組接拓展著,而且在爾後的橫向拓展中又縱向組接著。如寶玉在薔薇架下看到劃薔嗚咽的女孩,到了36回便又通過情節細流的橫向拓展,在縱向上組接整合起來。他因各處游的煩膩,便想起《牡丹亭》曲來,聽說有個齡官唱的最好,便尋到她房內。只見齡官獨自倒在枕上,見他進來文風不動,他便走到她身旁坐下,陪笑央她起來唱《牡丹亭》驚夢中第一支曲《步步嬌》,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起身來躲避,並且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寶玉這時才認出她就是那日薔薇花下劃薔嗚咽的那個姑娘。於是,兩次橫向拓展組接的情節細流,便又在縱向上連接起來,並融入整個情節主流中去。寶玉見齡官如此態度,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待看到賈薔提著會銜鬼臉戲幟的雀籠進來,被齡官搶白道:「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個牢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幹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賈薔聽了忙解釋賭身立誓,馬上把鳥兒放了,籠子拆了;又要請大夫給齡官看病,齡官還在邊說邊哭。原來齡官也屬於「千紅一哭,萬艷同悲」類型人物,而且有很強的反抗精神。於是,這兩次橫向拓展的情節細流,實際上又與情節主流息息相關,成為情節主流的有機組成呢。寶玉看到他們二人之間的這種愛愛惱惱情景,又「不覺癡了」。這才領會到齡官劃薔嗚咽的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提身走了,由此又「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並不是人人都能愛他、他能普愛人人的。

還有寶玉與玉釧兒的那段感情糾葛情節細流,到了43回金釧兒祭日,寶玉趁大夥兒為鳳姐攢金慶壽之機,便與茗煙一同私自騎馬去到北郊水仙庵,偷偷進行祭奠,也不說明祭誰,卻由茗煙自己作主代寶玉口祝。直到沿舊路回來,一徑往花廳來,剛到穿堂那邊,只見玉釧兒獨坐在廊簷下垂淚,一見他來,便收淚道:「鳳凰來了,快進去罷。再一會子不來,都反了。」寶玉卻陪笑道:「你猜我往那裡去了?」玉釧兒不答,「只管擦淚」。這段橫向拓展的情節細流,便又從縱向上與35回與玉釧兒的感情糾葛細流組接了起來。反映出他二人的心犀相通,情思與共了,並且成為整個情節脈流的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給人以更加豐富的審美回味。

這使我們看到:整個紅樓世界,情節細流的橫向拓展與情節主流的縱向延伸是那樣「參差合筍」「痕跡俱無」,「七通八達,八面玲瓏」4,不僅主流的縱向延伸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而且又伴隨著情節細流的左盤右旋,「摹神肖影,追魂取魄」5,使情節主流顯得更加豐富深邃,內涵充盈;就是情節細流的橫向拓展,也是伏脈千里,前伏後應,伴隨著情節主流的縱向流轉,而在縱向上組接整合著,從而「漱滌萬物,牢籠百態」,使整個紅樓世界如獅子滾繡球一般不斷運動,形成圓融豐滿、一動皆動、和諧有序的藝術整體,成就為光耀千古的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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