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紅學異化檢討
一.可憐的胡適先生——播種的是希望，收穫的卻是跳蚤。
新紅學的奠基人是胡適先生，胡適先生確實是一個學貫中西古今的大學者，他把中國清代的考據學（樸學）和美國杜威的實證主義結合起來，通過「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斷定小說《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紅樓夢》的內容是作者的「自敘傳」。他對《紅樓夢》的評價並不很高，認為不過是一部「自然主義」的作品，文學水平甚至不如《儒林外史》。
胡適先生對於自己的考證工作，最得意之處似乎並不在於研究結果，而在於研究方法。他在多次講演中，反覆強調自己考證的著眼點是作者和版本，自己考證方法的關鍵是「拿證據來」。胡適先生當然應該知道他的考證工作還不完善，留下了「芹系誰子」、「脂硯何人」、「續書何人」這三個紅學「死結」。不論後來的學者們對胡適先生的考證結論持什麼態度，但對胡適先生的考證方法之科學性，還大都認為是無可非議的。新紅學的確立，很大程度上並不在於胡適先生的結論，而在於他創立的方法，一改舊紅學 「猜笨迷」式的「笨伯」方法，從對「史學」、「經學」的「附會」泥潭中解脫出來，開闢了一條科學研究《紅樓夢》的新路。從這個意義上說，新舊紅學的分野，不在於《紅樓夢》究竟寫的什麼，是「明珠家事」、「順治董鄂妃」、「康熙朝政治」還是「江寧織造府繁華往事」；而在於考據的方法是否科學，研究的途徑是否正確。這才是新紅學大廈的基石、新紅學意義之精要。
本來，沿著胡適先生開創的科學道路，運用考證的的科學方法，發揚學術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優良傳統，紅學研究應該迎來一個繁榮的學術局面。可發浩歎的是，胡適先生身後，那些以新紅學衣缽傳人自居、雄踞紅壇「掌門人」地位的幾個大師，毫不猶豫地扔掉了新紅學的「嬰兒」，卻把新紅學誕生時的「洗澡水」繼承下來，經過幾十年的辛勤煎熬，終於熬成了一鍋紅學雜燴湯！他們在繼承了胡適先生結論的基礎上，發展出來「曹學」、「探佚學」、「秦學」等烏煙瘴氣的分支；而在方法上，他們卻拋棄了新紅學鼻祖創立的實證科學方法，轉而採用舊紅學「猜笨謎」式的「附會」方法，新舊紅學終於在方法論上殊途同歸了！倘若蔡元培先生和胡適先生在九泉相遇，一定會不勝唏噓：早知徒子徒孫們把我的方法和你的結論拼湊在一起，當初我們打筆墨官司所為何來？
新紅學異化了。這種異化沒有導致進化，相反是可悲的蛻化！舊紅學又怎麼樣呢？平心而論，不止新紅學，舊紅學也在蛻化，而且蛻化得更可悲，更可笑！當年蔡元培等大師，是在苦心孤詣治經治史的基礎上，才去「附會」《紅樓夢》作品中的人和事，言之有物，言之成理，不失學者氣象；今天繼續走「附會」道路的舊紅學傳人，卻不肖於去鑽故紙堆，而是憑空想像出來一些屬於「子不語」範疇的「怪力亂神」來加以穿鑿，什麼曹雪芹私通皇后用毒酒殺死了雍正啊，什麼用「氣功」發現了《紅樓夢》是記載「侍女」的事跡啊，什麼明朝皇室的「隱王」為了反清復明創作了《紅樓夢》啊，（沒有給「朱三太子」安上作者頭銜，真是笨蛋。「朱三太子」比你們附會的對象都更貼切些。一笑！）等等，不一而足。這哪裡是做《紅樓夢》的學問，分明是做白日夢！所以，順便奉勸舊紅學的擁護者，看了本文，不要幸災樂禍，不要五十步笑百步，本文並不是為索隱派張目。
二.滑稽的「曹學」——與《紅樓夢》研究無關的家譜鬧劇。
紅學一詞，本來就是由玩笑話產生的帶有荒唐調侃氣息的專用術語，既然久已約定俗成，不妨姑妄言之。至於曹學一詞，則是當年人們譏諷紅樓學人走火入魔的用語，「更向荒唐演大荒」了。有的大師說，曹學是《紅樓夢》研究的「外證」，「外」不錯，「證」卻未必；「外」還要看「外」到什麼程度，無限度地「外」下去，脫離了《紅樓夢》研究的範疇，則是給曹寅祖孫八代修家譜了，與《紅樓夢》何干？打個不算恰當的比方，從《水滸傳》的武松在獅子樓鬥殺西門慶扯出一個話題，敷衍出來一部《金瓶梅》，誰會認為《金瓶梅》是《水滸傳》研究的組成部分呢？
本來，胡適先生並沒有徹底解決好曹雪芹與江寧織造家族的關係，就連曹雪芹究竟是曹寅的兒子還是孫子，都沒有可靠證據支持，最早並最有說服力的證據是袁枚記載的兒子說，所有孫子說的證據比袁枚都要晚得多，也不可靠。不論是兒子還是孫子，迄今為止，新發現的曹寅、曹兆頁的奏折和《五慶堂家譜》，對曹家的其他人都有記載，惟獨不見曹雪芹的大名！問題是，曹雪芹同江寧織造曹寅的關係還沒有接上，新紅學家就開始考證起曹寅的祖宗八代來了！中國曹姓公民多矣，曹寅的父祖就一定是曹雪芹的祖宗麼，不一定。誰要是非這麼說，用胡適先生的名言來驗證：「拿證據來」！
對曹雪芹祖籍和祖先事跡的考證，似乎也應該有個限度。曹雪芹爺爺的爺爺，什麼曹世選、曹振彥，同《紅樓夢》有什麼關係？今天研究《家.春.秋》的學者，也沒見誰考證過巴金老先生的爺爺的爺爺。今天的紅壇，關於曹雪芹祖籍的爭論甚為熱鬧，遼東說（又分為鐵嶺說和遼陽說）與豐潤說各不相讓，互相之間惡語相加，幾揮老拳。其實這種爭論與文學研究並沒有什麼重要意義。與其說這是研究《紅樓夢》，還不如說是與旅遊局同流合污，推銷「曹雪芹家酒」罷了！學術研究墮落為商品交換行為，誠可悲矣。
生活於乾隆中葉、僅僅活了四十歲的曹雪芹，平心而論，本來同曹寅任江寧織造期間的繁華以及曹家在雍正初年的敗落扯不上關係；為了讓曹雪芹具備描寫江南繁華生活的資格，新紅學的大師們不惜違背學術道德，屢次無故加大曹雪芹的年齡。在實在無法自圓其說的窘境下，又毫無根據地杜撰了曹家「二次復興」說，讓本已「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曹家，在北京「十七間半」舊房裡再「闊」一次，以便曹雪芹具備作者的起碼資格。這哪裡是什麼文學研究，純屬於「削足適履」式的附會鬧劇，同韓復渠硬給他的祖宗畫像貼一雙「金眼睛」沒什麼分別。
眼看著曹雪芹同《紅樓夢》實在搭不上關係，一些仍屬於新紅學範疇的「異端分子」便企圖突破窘境、在有限範圍內另謀出路了，於是，戴不凡先生的「竹村說」、孔祥賢先生的「曹兆頁說」、張放先生的「墨香說」相繼出籠了。不論戴先生的「內證」和「外證」如何振振有辭，孔先生的推理判斷多麼綿密細緻，張先生的猜測多麼驚險大膽，實際上都沒有跳出「曹家店」的範圍，都不過是用舊紅學的索隱方法，給新紅學的結論「打補丁」而已。即便如此，新紅學界的權威還是容不得這些實在稱不上「異端」的「邪說」，一頓討伐之後，加之學說本身的先天不足，便銷聲匿跡了，猶如一壇死水中投進一顆小石子，新紅學異化的趨勢並未得到有效的棒喝和遏止。
三.荒唐的探佚學——比索隱派更「笨伯」的附會紅學。
說「探佚學」是一門「學問」，實在是太抬舉他了。所謂「探佚」，就是在不需要任何證據支持的前提下，對《紅樓夢》後四十回的內容情節、對曹家與雍正「奪嫡」宮廷鬥爭的關係以及脂硯齋等批書人的真面目，進行五花八門、自相抵牾、雲苫霧罩、不知所云的猜測。如果把探佚學也視為胡適先生開創的新紅學的組成部分之一，第一個持反對意見的大概就是胡適先生，因為探佚學根本不需要實證，抓住一點，不計其餘，生搬硬套，睜著眼睛說瞎話，是探佚學的基本特徵，這種方法與胡適先生的實證方法是大相逕庭的。不僅紅學考證派不會把探佚學視為同道，大概他的對頭索隱派也不會引為知己，不論索隱方法如何不科學，畢竟還需要攻讀經史，在故紙堆中搜尋證據，而探佚學則完全不需要證據考證，不需要文學和歷史知識比附，只需要胡適先生的半句話「大膽假設」即可，不論假設得如何荒誕不經。
綜合當今探佚學，大致可以歸結為四大門類：一是對《紅樓夢》後半部分的臆測，什麼林黛玉被北靜王強行奪去，當了妓女，最後上吊或者投水自盡了；賈雨村飛黃騰達，當了皇帝，薛寶釵嫁給了賈雨村了；柳湘蓮落草為寇，帶領農民起義軍打到北京了，等等。二是對對脂硯齋等批書者身份的臆測，什麼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叔叔，脂硯齋就是史湘雲，畸笏叟就是曹兆頁，曹家父子兄弟夫妻結成一個「小艦隊」式的創作班子，集體創作《紅樓夢》等等。三是對曹家最終敗落同雍正朝皇子之間爭鬥關係的臆測，什麼曹家給「塞思黑」藏金獅子獲罪了，曹寅屬於「太子黨」被牽連了，等等；最可笑的是一位本來很嚴肅的知名作家，不知什麼原因走火入魔，居然「探佚」出秦可卿是「廢太子」的「公主」，還煞有介事地寫了幾十萬字的文章，創立了什麼「秦學」，據聞近來又在若干大學頻繁搞「秦學」講座，如此自毀清名，戕害青年，著實令人扼腕。
探佚學的荒唐無須多論，他把《紅樓夢》研究變成了對清宮秘史、野史的索隱和附會，這正是探佚學的可悲之處。舊紅學的附會，畢竟還是對正史的附會，還有一些書卷氣；而自封為新紅學的探佚學，附會的卻是稗史、野史，甚至根本就不是什麼「史」。違反文學研究的常識，違反文學作品的常識，違反文學創作的常識，也違反社會常識和歷史常識，本來不值一駁。一些紅學門外漢瞎起哄也就罷了，問題是有的著名的紅學權威和知名作家，也樂此不疲，連篇累牘地推出一系列大部頭探佚專著，流布甚廣，幾乎影響了一代人，問題就嚴重了。在探佚大家的影響和推波助瀾下，近年來影視界興起了一股關涉《紅樓夢》的「戲說」，之風，電視連續劇《紅樓夢》的後六集，表現的就是「探佚」的成果；戲說乾隆的電視劇，也出現了和紳奪書、史湘雲護書（據說就是《紅樓夢》）的虛構情節；近期播出的電視連續劇《曹雪芹》，大部分情節根本沒有根據，都是探佚的想當然產物。把如此荒唐的臆測內容當作史實寫進影視作品，流毒全國，影響對紅學真偽毫無免疫力的老百姓，特別是熱愛文學、初涉文壇的青少年，學術道德何在？又將把紅學自身引向何方？
四.悲哀的新紅學——你將在異化的苦痛中走向何方？
新紅學在異化、在蛻化、在沉淪！可憐的《紅樓夢》，從你誕生那天起，就被誤解、曲解、歪批、附會，但損害糟蹋《紅樓夢》的集大成時代，卻無過於今天。下一步《紅樓夢》還要被歪曲成什麼樣子呢？難道對曹雪芹的祖宗的考證，真的要延伸到「東漢的賈復」麼？難道讓一身是病的林妹妹，真的要愛上「滿嘴馬糞」的焦大麼？難道在「秦學」的基礎上，還要新創「賈瑞學」、「二尤學」、「劉姥姥學」麼？難道在引進「氣功」方法的基礎上，還要讓「馬道婆」之流成為紅學大師麼？
某位紅學大師，曾大聲疾呼：還紅學以「學」。說的本來不錯，但問題是要「還」成什麼樣的「學」呢？如果像他本人解釋的那樣，把紅學「還」為「曹學」、「探佚學」乃至什麼「秦學」，又何須「還」？現在不就烏煙瘴氣、甚囂塵上麼！在紅學大師們的帶領下和慫恿下，當今紅學界不僅在歧途上漸行漸遠，而且學風極其惡劣，他們把持的權威學刊，根本就只能發表一家言，決不容許爭鳴作品問世。一旦從其他學術刊物上透漏出爭鳴文章，就迫不及待地組織圍剿、「消毒」。戴不凡、歐陽健、張放等先生不是都享受過既傷文德、又傷人格的特殊待遇麼？如此下去，紅學勢將走向萬劫不復的境地，可不懼哉！
紅學向何處去？這是當今每一個涉獵紅學研究的人、尤其是把《紅樓夢》當作飯碗的專業大師們，必須嚴肅對待認真思考的大問題。考察古今中外，對文學名著的研究比比皆是，如對莎士比亞及《哈姆雷特》的研究，對巴爾扎克和《人間喜劇》的研究，對雨果和《悲慘世界》的研究，對大小仲馬父子和《基督山伯爵》、《茶花女》的研究，對托爾斯泰和《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的研究，對蕭洛霍夫和《靜靜的頓河》的研究，對蒲松齡和《聊齋誌異》的研究，對吳敬梓和《儒林外史》的研究，對巴金和《家春秋》的研究，等等，有象紅學這般走火入魔的現象麼？還紅學以「學」，就必須回到象以上文學研究那樣的正途上去。
當然，《紅樓夢》研究有其特殊性，就是作者的廬山真面目不清楚。但這種情況也不獨紅樓一家。放眼看世界，莎翁的劇作，蕭洛霍夫的小說，作者都有爭議；縱觀中國五千年，此類情況更是不勝枚舉，不要說對《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的作者至今仍有爭議，就是對《道德經》、《大學》等儒家道家經典的作者，至今也沒搞清楚。但這些領域，至今也沒看到搞出什麼「探佚學」，也沒有出現千軍萬馬「猜笨謎」的熱鬧場面。對於《紅樓夢》研究來說，不論是「附會」的舊紅學還是「探佚」的新紅學，都犯了胡適先生當年指出的「猜笨謎」病，都應在掃蕩之列，重新回歸到胡適先生當年開闢的正確道路上去，回到中外文學研究必須遵循的共同準則上去。這裡所說的回歸胡適，不是全盤接受胡適先生的結論，而是用胡適先生的科學方法，從多角度、多側面去對《紅樓夢》進行進一步考證。既然胡適先生的結論存在三個無法解開的「死結」，不妨跳出「曹家店」，另辟新的視角，再做新的「大膽假設」，然後加以「小心求證」，開闢出一片新境界來。何必一條道跑到黑，一棵樹吊死人？各種學說之間可以也應該開展心平氣和的學術爭鳴，只要研究方法科學，學術氣氛正常，相信總可以有新的收穫、新的進展，起碼要比千軍萬馬擠在一條獨木橋上「猜笨謎」要好得多。
近來，在「紅樓藝苑」網站上，讀到土默熱先生的一系列考證文章，感到耳目一新。不知土先生是何許人也，過去從未在紅壇出現過，可斷定不是受紅學權威青睞的無名文人。但不以人廢言總是不錯的，近些年，涉足紅壇的名人可謂多矣，名人一張口，內行外行都要笑，面子丟的大了；少看點名人帶著腐朽氣味的探佚文章，轉而看一看小人物另闢蹊徑的清新文章，大概總有好處。土先生根據前人的一些記載，大膽假設《紅樓夢》是康熙年間初創，是一部描寫家庭內部「自殺自滅」導致「家難」的作品，並採用比較文學的方法，把《紅樓夢》同《長生殿》的主題、內容、結構、手法進行對比分析，同時細緻考證了《紅樓夢》的社會背景、文學背景和作者人生背景，得出了《紅樓夢》初創者應是康熙朝大文學家洪升的結論。雖然土先生文章的直接證據仍顯不足，有些結論顯得牽強，但不失為近年紅學界難得一見的好文章。這裡奉勸那些鑽進了死胡同的紅學大家，拋開成見，平心靜氣地認真讀一下土先生的文章，相信會有所啟發的。即使不同意土先生的結論也不要緊，正像胡適先生當年研究《紅樓夢》那樣，重要的是方法而不是結論，土先生的治學方法與胡適先生是一樣的，是完全不同於附會、探佚方法的，這正是紅學走出當前困境的一線曙光。
看到紅學界長期以來的非學術氛圍，內心未免著急，信手寫來，用語未免有點意氣化，但尚不至於有某些紅學研討會上那些有損人格和學術品格的語言。好在本文也不想在什麼紅學權威刊物上發表，所以筆者也不在乎得罪幾個權威。筆者在這裡申明：放棄本文的版權，如果把持紅壇的權威們有學者風度的話，可以轉載本文，也可以組織對本文的爭鳴和討伐，但限於學術辯駁，對潑婦罵街式的人身攻擊恕不奉陪。同時建議哪種文學期刊的編輯大人，最好是同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土默熱先生聯繫一下，把他那些考證文章正式公諸於世；戴不凡、歐陽健先生的文章，當年就是紅學權威刊物拒絕刊登，而發表在《北方論叢》、《明清小說研究》等文學研究期刊上的。今天的紅學權威刊物大概還會故伎重演，哪種期刊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呢？讓紅壇透進一絲清新的空氣，真是功德無量的好事，紅學界令人窒息的局面持續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