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登,摔跤拾零——創作英文版《紅樓夢》插圖粗見
著名翻譯家楊憲益、戴乃迭夫婦合譯的英文版《紅樓夢》共三卷,其中一、二兩卷已由外文出版社出版了。該書的插圖由我所作,全書計三十六幅插圖,已全部完成。
我是在極偶然的機會裡替英文版《紅樓夢》畫插圖的。我的藝術素養與水平是難能勝任這項創作任務的。《紅樓夢》好比一座巍巍的藝術高峰,而我卻是一名蹩腳的登山運動員,但我想通過這次攀登來檢驗一下自己的素養與水平,而結果我是很不成功。儘管在這座「山峰」上碰得鼻青眼腫,但通過這次實踐,我是深有感受的,這可以給我以後再一次攀登或者其它人攀登作些參考吧!
曹雪芹先生十年辛酸十年淚所寫成的《石頭記》問世後,就有各種手抄本爭相傳抄;因為小說的深刻現實意義和感人的藝術魅力,使當時和以後的畫家競相為這部巨作添釆,畫了不少插圖或其它美術作品;尤以改琦的紅樓人物繡像為最有影響;錢瑞庵也作過《紅樓十二金釵圖》,我看也是藝事精到,但因錢先生生前不能列入大家,所以他的紅樓圖畫,同樣不被傳頌而已。解放後,《紅樓夢》和紅學研究頗被重視,故出現了程十發、劉旦宅等名家膾炙人口的較為成功的《紅樓夢》插圖和紅樓題材的美術作品。但總的來講,應該說是不夠多的。在清皇朝由興盛開始走向衰落之際尚能產生《紅樓夢》,何況我們今天呢?更應該有更好的更多的作品孕育與產生。我個人認為程十發、劉旦宅的紅樓畫是勝過了改琦等人一籌的,程、劉的作品在人物個性的塑造上是大大的超越前人的,前人的作品可能因木版鐫刻與印刷之故,往往有千人一面之感!缺少人物的個性刻劃。
畫家替文學小說作插圖,總不甘心自己的插圖只是小說的附庸與圖解,似不齒於此的。當然插圖是一種藝術的再創造,使原作的文字描述,在插圖上可體現為視覺藝術形象,而更為具體。可能我這個人沒有大志與多大出息吧,我承認我畫的紅樓插圖是圖解,而以能作好圖解為目的;至今我還只怕連圖解的任務尚未完成吧!因此我是這樣做的;我是忠於原作的,乃至一個細枝末節的。在人物的服裝、環境、道具的描繪上,我也是盡量與原著的描寫力求吻合。時代特徵一一哪個朝代呢?在原著中未指明是我國歷史上哪個朝代,書中國名與年號均屬虛構,在描寫秦可卿臥室的陳設,有各個朝代的物件,近至明代唐伯虎的畫和傳說中漢、唐文物。賈寶玉的雀金裘與掛表,以及西洋止痛膏這類洋貨,又是清初進入我國的。若將紅樓全部畫成清代,那恐怕連曹雪芹也不敢公開承諾的.那時是避諱的。當時清代正興起的文字獄,甚為猖獗,好多漢族文人被遭殺身之禍乃至誅連九族。而我曾一度打算將紅樓插圖畫成清代全都穿旗袍、馬褂,企圖與眾不同,以標新立異;但我又覺欠妥和看不順眼;正在猶豫躊躇之際,請教了阿英先生,他明確指點:「還是以明代為主。」因此我就在服飾、道具上的描繪,是著意於明代,也不排斥描繪了清初滿族上層婦女的裝飾。我在畫「元春省親」中元春的長袍,就是清代王妃的袍子而頭上戴的卻是明代的鳳冠;「鴛鴦抗婚」中的賈母,穿的外套也是清代滿式的大褂。我更認為《紅樓夢》中的黛玉、寶釵、湘雲和諸春姊妹,都是曹雪芹筆下的真人一一當時上層貴族中的閨閣小姐和被奴役的丫嬛使女,她們不是仙女。就那位落草時已口含寶玉的賈寶玉,也只是位公子哥兒具有一般紈褲的習氣更具有天真稚氣的少年人,都是作者那個時代的活人。因此我廢棄了傳統畫金童玉女的老畫法,不讓小說中的人物穿上不分季節的寬袍大袖和長得違反生活的裙帶飄飄欲仙而無煙火氣息。這樣,我首先根據原著小說描寫的人物年齡來考慮著手,我並沒有把人物年齡過意畫小,相反有些紅樓畫是將寶玉、黛玉一系人物年齡畫大了,我是尊重原著的。我認為曹雪芹明確指出了寶玉的年齡是有其用意的,因為寶黛的形影不離以及兩入耳鬢廝磨,嬉笑怒罵,和寶玉終日價在姊妹們的女兒隊伍中廝混,只有十三、四歲的寶玉.他對兩性的關係,只是似懂非懂在初懂人事的時際;書中對寶玉一系列的描寫,包括與襲人的那節初試,尚能使人覺得寶玉有可愛之處;若寶玉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那書中一系列描寫,只能使人覺得寶玉是個極其醜惡的紈褲惡少,只能淪為賈蓉、薛蟠之流的醜行。其實曹雪芹給寶玉的年齡,是明白交代的:寶玉出走當和尚時才十九歲。另一方面,我是廢棄了習慣畫美女的那些纏在身上的長長曲曲的飄帶,以及象宗教畫中仙女頭上繁雜的頭飾。我是以生活為依據,畫真人;同樣在背景器具的描繪上,我也廢棄畫仙境的習慣畫法,我也是以「明代為主」的生活為依據的,但不排斥某些清初的生活習俗。在我畫的這套插圖中,所有的背景器物,但凡原著中描述到具體季節特點,服飾樣式,顏色和器皿等等,我都是根據原著中描述而描繪的。除非未具體言明的形象,我才作合理想像,或者將上下回目中和其它回目中有類似者移用於此。例如:「寶玉識金鎖」一回中寶玉和寶釵的服飾,我都較忠實於原作的描寫。又如:「黛玉進府」一幅的眾多人物,安排也力求吻合於原著的交代,其它畫面均亦如此。我在這上面化的功夫,可能會被人認為在創作上的本末倒置,但這正如前面所說,我是想能作好忠實的圖解畫而已!
《紅樓夢》描寫了眾多的女性人物,她們多般是同年同月乃至同日生的同年齡的年輕的絕色佳人,這就給繪畫插圖上帶來很大的困難。造型藝術,要給人一種很具體的視覺形象「美」,你就得具體畫出來,而「美」似乎又是很抽像的概念,各人又有各人的審美標準,很難有一個絕對的共同標準;而且感情是在其中起主導作用,俗話說:「情人眼裡出西施」,林黛玉當然是很美的。但書中從未著筆有關林黛玉生理特徵上美的描寫,因此繪者筆下畫的林黛玉,未必是讀者心目中想像中的林黛玉形象。這也是這次創作紅樓插圖覺得較苦惱和棘手的課題。而《紅樓夢》將眾多同年齡同樣美貌的女性,但性格個性絕然各異的人物搜集於一本小說裡,是在古今中外小說中所罕見的。這樣給插圖造成更大的難度。若只有單個美貌女主人翁,倒好辦得多;只此一位,都可用其它人物來陪襯,絕不會混淆的。而紅樓畫就不行了,有些章節,一出場就諸芳薈萃,洋洋人觀,故使以往一些高手名家,也難逃千人一面之感。對我來講更是作難了。《紅樓夢》所描寫的時代,距今已有二百餘年。書中的人物:黛玉、寶釵等各個女性,要在今天找上個合適的模特兒是十分困難的,因為時代不同了。我見到有一份畫有「紅樓十二金釵」的年歷,畫面確乎尚屬精緻,但內中的人物,都像今天的女拖拉機手,女電焊工,而身著古時的衣裙,矯柔造作,很不是滋味。所以在當今現實生活裡,很難移用某一具體的模特兒;若要用畫報或者某個演員或影星的照片來套用在紅樓人物身上,我看此道總未必是個好辦法吧!要畫好紅樓人物既是真人活人,又具有時代特徵,確是個難題;也是要攀登這座《紅樓夢》高峰很難逾越的必經台階,我就摔得鼻青眼腫,但卻是不甘心失敗的,以後還將努力鍛煉,增強素養,努力向藝術之峰,一步步的攀登。
我承認我畫的林黛玉不漂亮,也正如一位前輩畫家向我指出的。我對女性接觸少,因此我筆下的女性人物,就呈現概念,確實如此。女性不僅在生理外形上有異於男性,而內在的感情變化較細膩,一個眼神,一舉手,一投足,無大幅度起伏變化而內在,變化小,動作節奏不明顯,繪畫難度就更大,這些都是有待我今後的努力之處。還有,我在這套插圖中,畫了些男性人物。以往的紅樓插圖和紅樓畫,多般只注意描繪女性人物;當然大觀園內確乎是個女兒國的天地,但她們趨附於榮寧二府的興衰,而榮寧二府的興衰,又必脫離不了那個社會,因此對那時以男性為中心的封建社會中的那些男性人物的塑造,同樣不應忽視的。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林黛玉把男人均斥為「臭男人」,只有將這些臭男人刻劃好,深刻揭示這些臭男人精神世界;不能把他們畫成可有可無,或者來個小丑面具臉譜化一下完事。只畫「半爿天」是不能將《紅樓夢》這部巨著的深刻意義表達出來的,不然的話,只能產生一種沒有煙火氣的「太虛幻境」,我是有意識試畫了一些臭男人的,例如:賈政、賈珍、賈璉、賈蓉,以及烏莊頭、石呆子等等;但這不等於說我已經畫好了這些男性人物,我意圖是表現出一個沒落封建社會的「大觀園」,它是有各種各樣的社會相所組成的,不僅僅是一個榮國府裡的「大觀園」。我認為根據《紅樓夢》而創作的插圖,不能是單純的「美女畫」,若僅如此,那就太偏面了,而《紅樓夢》的深刻意義,也被貶低了。
在繪畫上我是個後學者,對《紅樓夢》的閱讀也是一知半解,現在紅學刊物上談我淺陋的體會,深有班門弄斧之感。只是有求於諸位紅學前輩與讀者們的指正。在結束這篇拙文時,我深深感激前輩們對我的幫助與指點,周汝昌先生為我畫插圖在病中不厭其煩地幫我分析人物和應該注意的重要章節;啟功先生幫我介紹了當時清代滿洲貴族的生活和習尚。又使我緬懷起阿英先生在病榻上諄諄教導我創作紅樓插圖的時代背景「以明為主」。吳恩裕先生曾和我同游香山白家疃,憑弔雪芹遺蹤。阿英、吳恩裕二位先生已成古人,尤增悲怛。而我作為一個後學和《紅樓夢》的愛好者,除了對老前輩給予的幫助深表感謝外,一定再扎扎實實再為《紅樓夢》作些實在的事情。
一九八○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