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設色說

《 紅樓夢》 設色說

《 紅樓夢》 設色說

紅樓評論

作畫講究設色.作詩亦重設色,工詩善畫的曹雪芹同樣注重設色藝術。敷色施彩,以色寫情,乃是曹雪芹刻畫小說人物形象的一大特色。

日常生活中,色彩的感覺是最普遍的美感經驗。一般來說,色彩在人們視覺上的傾向性差異,往往會引發他們在在有別的情緒聯想,並進而生發出迥然不同的情感內容,而人們對生活色彩的選擇、欣賞、喜好和使用,則又概莫能外地折射出他們的情感傾向,程度不同地盎現其情感深處的質的規定性。正是基於這種盎現功能,藝術家們才每每運用色彩來描畫形象,傳情達意。而設色寫情、借色傳情,也恰是曹雪芹小說創作中的一大顯征。本文試從具體形象入手,對其以「色」傳「情」的設色藝術作一整體勘察。

因情設色  情色互契

《 紅樓夢》 開篇即宣稱,整部書不過「大旨談情」, 「紅樓夢曲」第一支歌云:「開闢鴻蒙,誰為情種了都只為風月情濃!」小說回目中每每嵌以釀目的「情」字,篇末設有「情榜」,上一一列著作者對人物情感特徵的定評,脂硯先生也屢屢用「癡情」、「情種」、「情深」、「情極」7等飽蘸濃情的語辭來評點書中人物。「彩筆輝光若轉環,心情魔態幾千般。」同是人「情」, 「情」因人異,書中人因其生活經歷、文化教養、氣質個性各不相同,其「情」也自有涵味不同的各個層面。而不同形象的情感特質一旦投射到生活色彩上,便自然呈現出在在殊異的諸般色相。曹雪芹正是從形象情感內容的既定性、傾向性出發,因情設色,以色傳情,在諸多形象的情感描繪中臻於傳情人色、情色互契之化境。

林黛玉即是生動的一例。她自幼體弱多病.又失怙無依,身世飄零。雖有外祖母的疼愛、眾姊妹的友善,卻難消那曾歷的情感創傷,雖願將生命交付與愛情,卻又無法把握自己的婚姻。於是,面對明朗的春光、嫵媚的桃花,她不由吟唱著自心底顫然而出的層層「哀音」。人皆賞春,她獨葬花,人有歡笑,她卻悲泣。終其一生,唯多愁善感.淚光瑩瑩、哀怨無限。因而,幽深冷峭、憂鬱傷感,便構成她情感內容的基本傾向。為了盎現這一煩向,作者便選擇了「綠」 色色系,來設計她的名姓表字、容情體貌、居住環境,將綠色、綠光、綠影、綠質融入形象的生活色彩,以求其「情」與「色」交融互涵,相得益彰。林黛玉前身乃「絳珠仙草」,為報甘露灌溉之惠,解五內纏綿之意,思下凡以終生之淚相酬。神話開篇,已釀就了她一生情感的幽綠慘戚氛圍。「林黛玉」,其名姓所呈之意象,正給人以憂鬱深婉的幽綠感;其眉眼特徵,亦使人宛見那淡如青煙的縷縷哀愁,那「顰顰」表字,更是對她鬱積於心、彰顯於眉的清愁麗哀的精妙概括。黛玉所住之瀟湘館,木有「千百竿翠竹遮映」, 「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而黛玉一旦擁有「瀟湘妃子」的雅號,瀟湘館那綠涼清幽的環境色,就立刻瀰漫著冷凝纖裱、清淚欲滴的憂傷氣息。「凸碧山莊」與「凹晶水館」既為黛玉所擬,其奇妙俊逸之才情、碧潤晶蜚之氣質與其凹凸不平之人生、跌宕流動之情傳,便在這粲然意象的交相輝映中得以盎現。即此可見,「綠」色所涵容的諸般心跡,已然成為林黛玉情感世界的質的規定性。作者借助「綠」色的盎現功能,敷寫黛玉的郵商情懷,遂使其「情」得以外現化、具體化。

情榜所示,賈寶玉的情感特徵是「情不情」。無論對像有情無情,寶玉「俱有一癡情體貼」。對無情之「物」花鳥草木,寶玉皆憐惜珍愛,遷情以往,以至物我兩忘,渾然不覺;對有情之人,暴雨亦愛憐體貼,友善敬慕;而對鍾情於己一人的林妹妹,寶玉更是一往情深,勝似相戀。「情不情」亦即警幻所言之「意淫」。寶玉物物用情,處處施愛,雖不免憐香惜玉的公子哥兒調情,然用情於物,則於癡愚表象中映現一派天真爛漫、靈性至上的少年襟懷;施情於人,則於「愛紅」頑症上透出一份瓣香異性、護法裙釵的異樣稟賦;鍾情於黛玉,則更凸顯其情愛追去中那份酣然飽滿的頑艷、執著、勃勃生機。歡快、熱烈、活躍、多動,濃於熱情,富於激情,飽有深情,正是賈寶玉的情感特質。而最能盎現這一情感特質的色彩,則斷斷乎非「紅」莫屬。故爾,寶玉雅號為「怡紅公子」,住的是「怡紅院」,與生俱來的通靈寶玉也「燦若明霞」。寶黛初會時,寶玉通體衣飾正以「紅」為基色,大紅箭袖、紅絲束髮、銀紅大襖、大紅鞋;雪天裡,他身披大紅猩猩氈;祭晴雯,他身著血點般大紅褲子……穿紅因愛紅,愛紅遂穿紅,如是以觀「怡紅」,豈不恰是「公子」寶玉怡悅紅顏的情懷的妙注?!

同時因情設色,黛玉之清愁麗哀、雅恨幽憐色化為纖濃冷凝、鬱悒深婉的幽綠,而寶玉之多情博愛、歡悅執著則色化為妍麗溫馨、濃烈曠放的殷紅。寫黛玉之情以傳神為主,繪寶玉之情則從形似落墨,總因情色相契,故而一個神情逼肖,一個形神兼備,真可謂隨色象類,曲盡其情。

「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薛寶釵,貫以封建理想來壓抑自我的情感需求。她肅然律己,漠然處世,以「藏愚守拙」自勵,以針鑿紡織為事,與府中人眾不即不離,若即若離,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友善關係。為了盎現這一淡而冷的情感傾向,作者又逞妙思、施巧手,冠之以與「雪」相偕音的「薛」姓;其判詞及「終身誤」曲亦直以白「雪」相比附;所服用的「冷香丸」原料,全系白色花蕊,雨露雪霜;蘅蕪院內只草無花;房中擺設「雪洞一般」……如雪之白,即使薛寶釵情感內容之色化。本來,天真爛漫的心性、曼妙動人的戀情,應當是少女情懷的「天然色」,薛寶釵作為其中的「一媛」又何獨不然。於是,我們看到,在她冰般冷、雪般百的情感「覆蓋」下,還時不時地閃現出「金」色的情感意向。「金簪雪裡埋」的判詞,「薛寶釵」的名字,均隱現其乃是一枚燦燦金釵(簪);其金鎖,既證成「金玉」之說,又寓其皇商薛家富小姐的身份,其丫鬟亦姓「黃」名「金鶯」,儼然為主人的「慕金」意向添一妙筆;其言行、詩作,也不是流露出潛在的「慕金」祈尚,閃現出「待時飛」、「上青雲」的人生熱望。然「黃」之於「白」,並非平分秋色;「薛寶釵」時即「雪包釵」、「雪埋釵」——不特冷若霜雪的理性封煞了她的「金」色熱望;而且「運敗金無彩」,家運的頹敗也一如堅冰嚴霜、皚皚白雪,深深覆蓋並埋葬了她生命價值的終極實現。「淡極始知花更艷」,色彩「淡極」化為「白」,情感淡極歸於「冷」;「更艷」乃其金燦眩目的生命企求。於是乎,寶釵服用冷香丸以克其先天的「熱毒」,便成了以單一白色掠奪先天固有熱色的絕佳象徵。白色固然素淨、純粹,但卻是「無彩之色」,它恰好寓示了薛寶釵那淡然淒然、蒼白寡味的情感生活。

因情設色,情因色顯。情既隨物以宛轉,色亦與心而徘徊,色彩與情感融融相得,傳微入妙之至。

對比設色 冷暖相濟

融繪事中之色彩對比於小說創作,也是曹雪芹匠心獨運之處二色彩對比,妙在「活躍」畫面,產生鮮明生動的藝術效果,沒有它,畫面將流於板滯,陷入平庸。對比所顯示的色彩的距離、差異成矛盾,將誘發讀者內心深處的多重體驗,啟動他們在聯想、對比中作更多層面的理解。正是有鑒於此,曹雪芹在以色寫情時:或在相關形象之間巧設對比,或於同一形象自身妙作比照,明暗相間,冷暖相濟,從而最大限度地心現了人物形象情感內容的豐富多樣。

賈寶玉和林黛玉無疑是一組最鮮明的形象對比。其情感體驗一熱烈一冷峭,情感風格一明快一幽婉,情感表達方式一外露一深藏,情感傾向則一色化為「紅」,一色化為「綠」。兩個形象的情感基色構成冷暖對比,置於紅樓整體畫面的中心。作者之所以設置這一對比,顯然是為了更鮮明地展現形象間封然有別的情感特質,瀟湘妃子的憂鬱傷感,反襯出怡紅公子的愉悅歡快,後者的感情試探與表白愈是袒露、明快,便愈顯前者心態之多嗔善飾。脂批言寶玉「情不情」而黛玉「情情」,寶玉之癡「恰恰只有一顰兒可對」,正道出寶黛情感傾向之間的對立性差異。「紅」與「綠」互為補色,相反相成,既成為紅樓整幅畫面中最引人矚目的主體色彩,也恰於鮮明生動的對比中倍顯其各自的奇光異彩。

薛寶琴和邢岫煙是又一對較為明顯的對比關係。「岫煙」 ,名字即示人以清寒淡遠之感。書中凡遇怕煙,便極寫其寒素。未進京前,賃妙玉廟中房子,一住就是十年,來京目的只為投親;「琉璃世界」裡,眾人「一色大紅猩猩氈和羽毛緞斗篷」,唯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無避雪之衣」, 「越發顯得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身上的唯一飾物碧玉珮也還是探春送的。57 回路遇寶釵,岫煙所道內心苦衷,竟無一不是由貧寒所致。棲身寺廟,已浸染世外人孤寂清寒的精神氣息,寄居豪門,處艱窘微妙之境地亦不以為意;明察檻內檻外人的奇情異想,默守清貧而一無奢求,隨遇而安而不投機趨奉,堪稱清淡寒素之至。結伴同來的薛寶琴則迥然異乎是。她身為豪門千金,曾隨父親周遊各地,領略過異國風情,又已許配梅翰林之子,進京原為待嫁。詠梅詩三首,推寶琴所作為最,風格嫻雅氣麗,通篇洋溢著濃郁的「奢華」氣息。寶琴立雪,被眾人稱羨為仇十洲的《雙艷圖》 、活潑純真、嬌麗艷媚的薛寶琴既許「梅」、又詠梅,更與梅「雙艷」,則寶琴之如紅梅般雅艷奢華的心襟氣象豈不粲然可睹、瑩然可觀了!同來四人,紋綺竟視有若無,而重出琴岫嶺,寒素與艷紅自然成比,一如遠山青煙,一似雪地紅梅,互補反襯,以見寒素的更寒素,奢華的更奢華,得其奇趣,成其佳境。

又一種情況是人物自身情感色彩的內在對比。這類對比設色,意在增添形象內涵的豐富性和可變性,從情感角度折射出人物形象的複雜多樣。林黛玉即是其中一例。她固然是一塊凝聚著生之麗哀、愛之清愁的綠色美玉,然其前身乃是一株絳珠仙草。草色或可為綠,絳珠卻是紅珠。脂批有云:「點紅字。細思絳珠二字,豈非血淚乎!」可知「絳珠」乃是黛玉一生「血淚」的結晶。「血淚」非「紅」而何?愛情乃黛玉一生性命之所繫,黛玉以一生血淚報答知己知遇之恩,至死不幹,萬苦不怨,其摯著程度非紅色無以盎現。瀟湘館中千竿翠竹,固是黛玉清雅、孤傲、憂鬱等品格的象徵,但黛玉一旦獲得「瀟湘妃子」的雅稱之後,那「青欲滴」、「綠生涼」的竿竿綠竹便在悄恍迷離之間幻化為血漬斑斑的湘妃竹。幽綠是實情實景,系明寫,血紅是暗示、是虛寫。黛綠與血紅冷暖互補,虛實相呈;黛綠的濃郁氛圍中,時時閃爍著「絳珠」那微弱黯淡的紅光。

再如尤三姐,其情感基色在其生活的前後階段呈現出一種縱向對比。在前期,尤三姐的色彩風格濃艷紛雜:其衣著是「大紅襖子」、「蔥綠抹胸」、「綠褲紅鞋」;容貌是「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 行止則「素有聚麀之誚」, 「天生脾氣不堪,仗著自己風流標緻,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許多萬人不及的淫情浪態來,哄得男子們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遠不捨,迷離顛倒,他以為樂」,是珍璉眼中刺多扎手、嬌艷無比的玫瑰花。其情感內容頗為氣雜,既有不甘受人凌辱,直至玩弄並作踐異性的報復心態,亦未放棄對個人幸福生活的企望。情感色彩可訓紛繁駁雜。然自「改行目擇夫」之後,尤三姐便洗盡濃妝艷抹.嬌媚風流,一改原先那種窒息靈魂、汩沒人性的放浪生活,每日素淡衣妝,「吃齋念佛」,真個是「非禮不動,非禮不言」、「斬釘截鐵」起來。由雜色紛陳趨於單一素色,情感色彩在前後兩個階段呈現出雜與純、濃與淡的鮮明對比。這一對比設色,顯然意味深長。它無異於向讀者昭示,作者塑造這樣一個雖有淫奔史卻能悔行改過、然仍不為社會所容而終自栽的女性形象的特殊意義。

情緒內容與環境氛圍的對比設色,也是曹雪芹匠心巧運、生面獨開之處。它實際上正是以色寫情、融情於色的另一生動的側面。

如妙玉,其個性孤介冷僻,情感傾向清寒冰冷,苦悶悒鬱,青春年華唯有那熒熒青燈、森森古佛相依相伴。然而,就在她棲居的攏翠庵四周,卻綻放著鮮亮艷麗的紅梅花,洋溢著一派明媚的早春氣息。在這裡,環境、心境冷暖懸殊,抑揚對峙;似呈相悖之勢,又反成互補之功。環境色彩愈是絢爛,就愈發反襯出檻外人心境之淒涼、寂寞、慘淡、冷戚。至如那幾百枝杏花「噴火蒸霞」一般的稻香村,卻住著那位灰冷淡漠的李宮裁,也同樣是情與境對比設色、冷暖互補的佳例。

對比設色,就是這樣在曹雪芹「彩筆輝光若轉環」的揮運下,在明與暗、濃與淡、冷與暖、純與雜的對立與反差中,趨於鮮明,臻於畫境。

呼應設色  相輔相成

繪畫中,呼應是指色彩之間所具有的類似關係。也即是說,在同一幅畫面中,某些相類似的色彩上下、前後、左右均有聯繫,彼此互相照應.互相依存而不顯零散、孤立。呼應是繪畫中謀求色彩和詣、追求整體效畏的一個不可或缺的方面。沒有呼應,色彩將淪為無序、畫面亦將顯得凌亂。反之,如果在同種色或相似色之間,間以其它顏色,並以某種形式反覆出現時,則往往使人感受到一種色彩的節奏美、韻律美。曹雪芹不愧是深悟畫理並通於「文理」的大家。在他的筆下,那些身份、性別各異,地位、教養迥殊的人物,常會因為某些相同的原因或類似的情感傾向,而呈現出相同或相近的情感色彩;它們互為比襯,彼此聯絡,形成一個氣脈貫通的有晚機體。以色寫情,色因情異;色雖相類,而其涵味卻在在有殊。似同實異,似而不似,正在似與不似之間,特犯不犯,相輔相成。

如寶玉和鳳姐,即是一對絕佳的比照呼應關係。賈寶玉的情感只色為「紅」,四周環繞的是象徵其富貴地位的「金」色光圈,如作者為此而點染的「紫金冠」、「金抹額」、「雀金呢」、「金螭瓔珞」、「二色金廳蟬穿花大紅箭袖」等文字。而王熙鳳華貴的日常穿戴中,色彩雖是紛繁富麗之至,然最突出的也恰是「金」、「紅」二色。寶鳳二人,同被府中人視作「鳳凰」,然一以「金」色象徵貴公子的富貴悠閒,一則以「金」色寓示少奶奶的富貴貪婪,一借「紅」色宛現其熾熱真情,一則以「紅」色宛現其潑辣淫情。「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王熙鳳生命力之旺盛,拜金意識之濃烈,言談舉止之肆無忌憚,性格特徵之剛烈威厲,皆如火一般烈焰高張,氣勢蒸騰。就此意涵而言,鳳姐之於寶玉,雖同具「金」質「紅」色,然其寓意則不窗雲泥之判。色同情異,特犯不犯,真所謂「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

紫鵑襲人乃書中最重要的兩個丫環形象,彼此也構成一對比照呼應的關係。襲人探母,身穿「桃紅面子刻絲銀鼠褂子」;鳳姐給她一件大紅雪髦,卻已「半舊」。她的松花汗巾在琪官之手,「松花配桃紅」,姻緣暗締。「壽怡紅」時,襲人所得之簽為桃花,詩云「桃紅又見一年春」。桃花之嫵媚嬌艷,恰與襲人「天生成百媚嬌」的柔媚嬌俏氣質相吻合。而紫鵑,其名字就宛然示人以殷紅之感,它似是一叢血紅的杜鵑花,又更像是一隻啼血的杜鵑鳥。「望帝春心托杜鵑戈』:紫鵑的赤誠、殷切、熱情,曾於寶黛之間起到過積極的作用,

「一聲杜宇春歸盡,花落人亡兩不知」,這兩句哀婉的詩,則又分明寓示著紫鵑當先於黛玉泣血而亡。比較而言,襲人之桃紅,因「輕薄桃花逐水流」的象徵意蘊,而盎現其柔媚輕薄的情感傾向;紫鵑之血紅,卻因杜鵑啼血的傳統意象,盎現其純真赤誠的情感內容。桃紅與血紅,一淺一深,一淡一濃,比照映襯,自成佳趣。

女伶齡官,「眉蹙春山,眼肇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齡」諧「林」音,本名椿齡,椿樹之香綠風調,亦宛似林黛玉。齡官病如黛玉- 吐血,個性亦如黛玉- 敏感多疑;癡情更似黛玉- 因戀賈薔而正色拒絕寶玉的調笑,亦可謂「情情」。既如此,其情感基色自然也一如黛玉- 飽含麗愁淡哀之幽綠。然細加審諦,齡官之於黛玉,在情感內容的規定性上卻又不盡相同。椿齡畫薔,是憂歎愛情無望而痛苦流淚;黛玉葬花,寓意則顯然更進一層。原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今則「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由憐花而傷春,復由傷春而慨歎自我命運的不可把握,故而,形諸吟詠,發出那「花落人亡兩不知」的沉沉哀音。畫薔,象徵著森嚴的封建等級制度下地位懸殊的青年男女之間婚戀不自由的現實得意蘊,而葬花,不僅意味著出身相等的貴族青年男女之間婚戀同樣不自由的嚴酷現實,而且也揭示出理想的婚戀形態因其自身的柔弱而終被扼殺毀滅這一深刻的主題。故而,作者曾借寶玉之口說:「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不但不為新特,且更可厭了。」林齡二人身份迥異,教養懸殊,而情感相近,色澤相類,遂成遙相呼應之勢。從此意義而言,椿齡形象的設色,恰是對林黛玉形象的橫向補充。因此若視齡為黛影,倒也十分恰當。

李紈與寶釵的呼應關係也頗有意味。「紈」,素也;桃紅李白之「李」姓也恰恰示人以白色之感。其侍妾一名素雲,一名碧月,均呈自色之意象。經作者如是幾筆點染,李紈情感畫面昭示於人的,豈不正是一幅素白清淡的絲絹?!李紈自幼不十分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 、《 列女傳》 讀讀,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其封建教養一似寶釵。然作為待字閨中的富家小姐,寶釵尚有「金」色的夢幻,而李紈已是寡居少婦,對個人的情感生活已不復存在任何奢望,故而她雖居於「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帶誦讀而已。」這樣的情感生活,若加以色化,顯然亦是冷寂無彩的「白」色。正因如此,李紈雖隨眾姊妹搬入花紅柳綠的大觀園,並住在如噴火蒸霞一般的杏花陣中,卻只是過著與環境色極不相稱的灰冷索寞的生活。李紈是恪守婦德的楷模,寶釵亦然;李紈不涉世情,默守己心,寶釵之未來亦必如是。俟「運敗」之時,寶釵因命運之「雪」的封殺而趨於「無彩」,亦將陷入灰冷的寡居氛圍。「雨打梨花深閉門」,所閉豈非「竹籬茅舍」之門乎?!所打之「梨花」豈不正好呈現「無彩」的白色色相?!可以說.李紈的現在就是寶釵未夾的預演.李紈的情感生活正是寶釵悲劇命運的預示。紈釵二人,一為人間素絹,一如高山白雪,境異情同,色相遂呈縱向補充之勢。

呼應設色,流通關照,隨類而賦,因色成象;既有橫向之展拓,又有縱向之伸衍,充實了讀者對形象情感傾向的深層覺解,又形成了紅樓整體畫面的豐富與和諧。

統一設色  慘淡經營

繪畫既將「對比」作為構思的起點,又把「完整」作為構思的終點:清代大畫家石濤有言;「吾道一以貫之」, 「億萬萬筆墨,未有不始 於此,終於此。」這是說,繪畫之道,當始於一又終於一。始於「一」者,以一統萬,終於「一」者,萬萬歸一。因此,「審一畫之來去」,便可「達眾理之範圍」。一以貫之,既是一統,更是統一,亦即力求畫面的完整統一。從設色角度而言,若要求得畫面色彩的完整和諧,先要設法取得統一的「色調」;色調如能統一和諧,畫面自然粲如躍如。紅樓人物整體情感畫面上,雖是色因情設,異彩紛呈,諸色並顯,然圓覽其大端,卻又盎現出一種統一而又和諧的色調,刀瞅是「紅」。書名《紅樓》 ,以「紅」冠首,已隱示其旨。園中住處有「絳芸軒」、「怡紅院」、「紫菱洲」;人物衣飾是「大紅鞋」、「大紅箭袖」、「大紅猩猩氈」,以及那塊燦若明霞的通靈玉;夢中所飲之仙茗仙酒,為「千紅一窟」、「萬艷同杯」;人物情感所示色彩,有鳳姐之金紅、襲人之桃紅、紫鵑之血紅、尤三姐之玫瑰紅、薛寶琴之梅花紅,以及史湘雲之海棠紅、賈探春之杏紅、香菱之石榴紅、鴛鴦之水紅、紅玉之銀紅、茜雪之絳紅… … 寫來或濃或淡,或淺或深,或鮮亮或幽婉,於紅色色系中極盡騰挪幻化之能事,然又百變不離—「紅」。「貫一為拯亂之藥」(劉勰):在這裡貫一之道即是「紅」,也只是紅,以「紅」為主色調,遂使通幅畫面紛繁而不駁雜、豐富而又統一,「紅」建立起一種「秩序」的美,更釀成一派溫馨香暖的色調氛圍;它最能寓示大觀園女兒的青春曼妙、風流多情,也最能體現那紅樓之酣然一「夢」。

善於調色配色,經營位置,亦是使畫面完整統一的重要手段。所謂「經營位置」,既包含色彩的對比與調和,也包含色調之統一。在紅樓人物總畫面上,作者無疑是將寶黛二人置於最顯著的本心位置,設計殷紅與黛綠的冷暖對沈,以出鮮明跳躍、引人注目的藝術效果。環拱於這一中心、作者又精心設計了椿齡之香綠、岫煙之青寒、妙王之冷碧等冷色,以反襯梅花紅、玫瑰紅、石榴紅等暖色,互為補色,相反相成,在距離和差異中顯示色彩的活躍流動。與此同時,為了取得色彩對比的調和與中心色塊的穩定,作者又出薛寶釵的雪白、李縱的冷灰、鳳釵寶的金黃等中性色間於其間,以作調和,緩衝色彩過於鮮明的對立,穩住過分跳躍的畫面,以起到均衡畫而、穩定整體的作用。就色彩所盎現的情緒傾向及其現實意蘊而言,釵、紈、鳳、寶皆可串聯並平衡現實關係的蘊味。如拿黛玉喫茶開玩笑,唯王熙鳳合適;長篇聯句若無鳳姐「一夜北風緊」起頭,便少了趣味;寶黛之間的爭吵、矛盾,亦常由鳳姐居中調解。又如風.姐委屈了平兒,李紈便出來打抱不平,尤二姐進大觀園,最恰當的仕處是李紈的稻香村;白海棠詩釵黛之作難分軒輊,要李紈出面推釵為尊。至如釵玉二人,寶釵是最善於平衡上下左右關係、聯結姐妹情誼的;寶玉生長於女兒叢中,則更是長於周旋其間。緩和各種矛盾衝突,創造情勢之平衡穩定,「均衡」畫面上的各類色彩,以求整體畫面趨於和諧穩定。這種「間色」、「均衡」的藝術,是取得畫面完整統一的一個重要方面,其間浸透了「經營位置」的繪畫原則。

又如繪畫中有所謂「極化」原理,它通常是指表現對像動與靜、大與小的極端轉化,運用到色彩上,則可理解為色彩的明與暗、深與淺、濃與淡、冷與暖的極端轉化。濃色歸於極致則為黑,淡色歸干極致則為白,黑與白均極色。在「淡極始知花更艷」的詩句中,「淡極」之花乃是白色的海棠花;這亦是色彩極化原則的無意滲透。推,之於人物形象亦然。寶玉平生濃於情、深於情,為怡悅紅顏的青年公子,情感色彩可謂深濃香暖之至。而當悲涼之霧遍被,府中變故迭起,三春去後諸芳盡,「飛鳥各投林」之際,溫香軟紅的大觀園,展眼便是綠瘦紅稀,不復有往日千紅萬艷融融聚會的濃麗繁華景象;紅樓之香美甜酣夢境,整個地極化為一片「白茫茫」的虛空。寶玉於是因變而醒,「自色悟空」情感內容與色彩產生了劇變,濃而為淡,暖而趨冷,最後滋生「情極之毒」,懸崖撒手,出家為僧。所謂「情僧」,並非「有情之僧」,而是「情極之僧」。「情極」即是情感之冷極淡極,故而才於「白茫茫大地真千淨」的廣闊背景上,遁入空門。從此意義上說,書中之「紅」色氛圍,在極盡渲染之能事後,在最終,「夢」破情天之時,全都極化為「白」色基調,重新獲得整體色調上的完整統一。「紅」趨於「白」,既是「色」的極化,又是「情」的極化。繁華時怡紅快綠,千紅萬艷,包含了色彩構成的基本元素和起始狀態,幻滅時慘淡冷戚、迷茫灰白,則包含著色彩構成的終極狀態。始於紅而終於白,表明了作者對色彩濃之極、多之極與淡之極、少之極的辯證認識,從中亦折射出工於繪事的曹雪芹統一設色,精心調色時所作的哲學性思考。

以統一的色調、完整的畫面為終極目標,作者遷想妙得,設色敷彩,精心調配,修淡經營,取得了令人矚目的藝術效果。

綜上所論,我們可以說,因情設色,以色寫情,情色互契,並於贊情感色彩的對比、呼應中求取畫面形象的和諧統一,這是曹雪芹運用繪畫技法於小說創作的突出成就,也是他工詩善畫、博學貫通的必然結果。《紅樓夢》 第一回,言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如果淡化其中的佛學意味,而注以作者設色寫情藝術的實際內容,則可對此四句話作出饒有興味的別解。從小說所表現的客觀對像而言,「由色生情,傳情入色」恰是對生活中「情」與「色」關係的精當概括。生活色彩誘發聲、們產生豐富的情緒聯想,並表現出一定的情感傾向,此即「由色生情」;人們借助色彩來表達或宣洩自我的情感體驗,或是從主觀情彩出發去選擇和使用生活色彩,此即「傳情入色」、 「由色生情」是客觀物色引發主觀聯想.「傳情入色」是主觀情緒投入客觀物色。而無論所生何「情」、所傳可「清」, 「色」之於「情」的盎現功能確乎存在於人們的實際生活之中。由此衍申,從小說創作的主觀表現者而言,所謂「因空見色」,是指作者從藝術虛構出發,去感知「色」之於「情」的盎現功能;所謂「由色生情」,系指作者由發掘「色」之於「情」的一定聯繫,進而把握「色」所生發的「情」的不同涵意之層面;所謂「傳情入色」,則是指作者從自我的創作激情出發,將每一形象的既定之「情」注入形象的種種生活之「色」,以求「情」與「色」交融互貫;所謂「自色悟空」,則又指的是作者傳情入色的目的,無非是要使讀者從諸般色勻}中感受人物情感內涵的諸多層面,並進而感悟作者設色寫情、慘淡經營的藝術匠心。

「看來豈是尋常色」- 作者因情提筆,情裡生情,故而借色抒精,傳情入色;角色由色生情,情色交融;讀者見色移情,自色悟情:人類最普遍的美感經驗在隨物宛轉、與心徘徊之際,實際上已完成了一次「情」- 「色」- 「情」的藝術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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