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蹄子」散論
（一）
不要以為《紅樓夢》大觀園中那些鶯鶯燕燕的女兒們滿口都是文明的之乎者也，他們平時說話也是滿口髒字，講罵人話就像敞開口袋倒豆子一樣便宜。不僅像晴雯、鴛鴦這樣身份低賤的丫環不時"立起眼睛罵人"，就連身份高貴的"帶刺兒玫瑰"探春小姐，粉面含春的當家二奶奶王熙鳳，也不時順口吐出一大堆髒話，甚至那位慈祥和藹的老祖宗賈母，在高雅的談吐中也會不經意間溜躂出來一句兩句不怎麼乾淨的語言。
《紅樓夢》書中的罵人話五花八門，幾乎應有盡有，可謂髒話大百科全書。如果有人問書中出現頻率最高的罵人話是什麼，筆者雖然沒有經過詳細統計，但也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就是那句幾乎每個女人都時刻不離口的"小蹄子"！大觀園是個女兒國，女人罵人的髒話出現頻率高一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賈璉與燈姑娘瀟灑一回，藏一縷頭髮作念心，被平兒翻騰出來。賈璉擔心事情敗露，於是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來，我把你膀子橛折了。"平兒笑道："你就是沒良心的。我好意瞞著他來問。你倒..."
王夫人賞了寶玉丫環秋紋幾件舊衣服，晴雯看不起，對秋紋說："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 "憑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
寶玉失玉，襲人當作麝月等藏起嚇他頑，便向麝月等笑著說道："小蹄子們，頑呢到底有個頑法。把這件東西藏...我想來必是有人使促狹。"
姐妹們在大觀園中捉弄劉姥姥，賈母笑罵道："小蹄子們，還不攙起來，只站著笑。"說話時，劉姥姥已爬了起來，自己也笑了，說道："才說嘴就打了嘴..."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兒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
舉以上幾個例子就夠了，《紅樓夢》中罵"小蹄子"的話俯拾皆是，無須一一例舉，讀者朋友感興趣的話，不妨到書中自己尋找。書中"小蹄子"的罵法，也存在一些變種，"小蹄子"還算較文雅一些的罵法，更欠文雅的罵法還有"騷蹄子"、"淫蹄子"、"浪蹄子"、"歪蹄子"、"賤蹄子"、"爛蹄子"等等。
其實，不僅是《紅樓夢》一書，"小蹄子"這句罵人話，似乎在舊時描寫婦女生活的書中也經常使用，我們不妨舉兩個例子。《金瓶梅》書中，王婆子對玳安說："好個浪蹄子淫婦，休說我是你個媒王，替你作成了恁好人家，就是閒人進去，也不該那等大意。"玳安道："為他和俺姐夫在家裡炒嚷作亂，昨日差些兒沒把俺大娘氣殺了哩。俺姐夫已是打發出去了，只有他老人家，如今教你領他去哩。"
清初張岱的《陶庵夢憶》一書中，也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家娶新婦，新娘子早上貪睡懶起，家中駕上鸚鵡每天清晨都嚷嚷："小蹄子，臭淫婦，貪睡不要臉"！新娘子羞憤之下，設法用毒餌毒死了鸚鵡。連鸚鵡學舌都會說"小蹄子"，可見這句罵人話當時流傳之廣泛。
（二）
對"小蹄子"這句罵人話，讀者朋友們都司空見慣，似乎沒有什麼不懂，但細思之下，還真的有點不那麼懂；字面上似乎沒有什麼疑難，但尋根究底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在當今的罵人話語彙中，不論是普通話還是各地方言，都沒有"小蹄子"這個罵法，以至於幾個版本的《〈紅樓夢〉大辭典》中，對"小蹄子"的解釋都語焉不詳。查《現代漢語詞典》，"小蹄子"詞條註釋，也僅僅是"舊時罵女人的話"一句不著邊際的解釋。"小蹄子"究竟是哪裡流行的罵人話？是何時流行的罵人話？它的真實含義是什麼？目前尚無權威的解釋。
紅學專家們和許多紅友紅迷，都曾力圖對"小蹄子"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但採用的方法往往是想當然耳的猜笨謎方法，解釋的結果往往連自己都未必相信。綜合各家的解釋，大致有以下幾種：
其一，"小蹄子"是被踩在最底下的下賤東西。不論豬蹄子，羊蹄子，馬蹄子，牛蹄子，反正都是被踩在最底下接觸地面的東西。用來形容和男人有曖昧關係的下賤女人，有"小賤人"的意思。
其二，"小蹄子"是少數民族對漢族女性的貶稱。當初蒙古人、滿人入主中原，瞧不起裹小腳的漢人婦女，以為形似牲畜蹄子，故有此貶稱。後來其中民族和風俗歧視的含義逐漸消解而成為普通罵人話，意思和今天罵人話說的"小畜牲"、"小犢子"差不多。
其三，"小蹄子"是隱指女性生殖器。在古代巖畫中，馬蹄形圓凹是和性崇拜密切關聯的，蹄印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徵。中國古代人愛用生殖器罵人，就像罵男人為"鳥（diao）人"一樣，罵女人便為"小蹄子"，相當於白話小說描寫粗俗女人時用的"淹屄"一詞。
其四，"小蹄子"指的都是小女孩，不是罵人。可以理解為小丫頭、小姑娘，比如東北話"丫頭片子"一詞，私底下往往是表示親暱的稱呼，並非侮辱之詞。
其五，是從吳語"小弟子"演化而來，指女孩子。吳語主客寒暄："你身上背的是你的小弟子？"便是指主人背著的女兒。
這些解釋並非全部沒有道理，但也都存在著不足。首先，這些解釋都是猜測的產物，沒有可信的證據。其次，解釋中存在著偏頗，"小蹄子"確實是罵人話，並且是專門罵年輕女人的話，《金瓶梅》、《陶庵夢憶》又可證明並非某地方言，因此四、五兩種解釋說不通；一、二、三種解釋也難以說明"小蹄子"一詞為什麼是年輕女人的特指。
（三）
其實，"小蹄子"一詞，在元明清三代是相當流行的一句罵人話，在當時文人的小說、戲劇中，使用的頻率相當高。這個詞當初之所以產生，與妓女和纏足直接有關。民國以後，隨著妓女和纏足現象的消失，這個詞在當今社會也自然消失了。
從《紅樓夢》書中所用的"小蹄子"一詞中可以看出，"小蹄子"的使用範圍是有嚴格限制的。首先，只限於罵女人用，沒有罵男人為"小蹄子"的。其次，只限於罵年輕女人，對賈母、王夫人乃至那些年長的嬤嬤、媳婦，從不使用"小蹄子"。再次，只限於罵下人，主要是那些丫環婢女，對大觀園中身份高貴的姑娘，是不用"小蹄子"去罵的。復次，罵"小蹄子"往往和"淫婦"一詞並用，有罵對方輕薄、淫蕩的意思。
"小蹄子"一詞，最早見於元雜劇。關漢卿《錢大尹智寵謝天香》中便出現了"小弟子"一詞，特指妓女。專家們都認為，由於舊時戲曲台詞ＤＴ不分，"弟子"是"蹄子"的音轉，"小弟子"就是"小蹄子"。這在元代的青樓裡，"小蹄子"是嫖客們常說的一句非常普通的帶有挑逗性的謔語，既是罵人話，也有表示親暱的意思。這句話的產生跟元代文人喜歡玩女人的腳有關。
元代文人對女子的足特別感興趣，其憐愛程度簡直令今人瞠目結舌。倘若一男子對一女子動了情，他的第一個動作便令那女子坐在膝上，褪去她的鞋，捏弄她的金蓮，情急中甚至加以舔咬，這與清代以後人的撫胸摸乳是一樣的。大量的春宮畫在元代產生，這些春宮畫的作者多是狎妓的文人，畫裡出現的肢體中，女人的足是最令人傾倒和最可以浮想聯翩的。
據史家考證，中國纏足之俗，約始於五代末年李後主時代。南唐小朝廷雖然短命，卻有兩件事領風氣之先，一是大唱"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李後主，開感人至深的一代詞風；二是他的妃子窅娘始行纏足之法，開創了中國女性纏足之記錄。到宋徽宗宣和年間，在東京汴梁（今開封）閨閣中出現了纏足專用鞋，名曰"錯到底"，並開始在社會上流傳。
進入南宋以後，纏足風尚開始興盛，小腳已然成為首都臨安（今杭州）時髦婦女的一種象徵，而後影響全國的纏足之風就是從這裡開始"起步的"，時稱"杭州腳"。 奇怪的是，建立蒙元的蒙古人，纏足之風遠勝於南宋，最明顯的是在元代的雜劇散曲中，描寫人物，無不及足，且動輒以纖小著稱，"三寸金蓮"之稱就是在這時候開始出現的。
纏足時代，社會上逐步形成了崇拜小腳、以病態為美之風。肉麻文人更是絞盡腦汁、費勁心機， 制定出"瘦、小、尖、彎、香、軟、正"等七條小腳標準。清代文人李笠翁曾說女人小腳最大的功用是叫男人晝間"憐惜"、夜間"撫摩"。舊時男女調情，也往往從小腳開始，《水滸傳》中的西門慶，就是從故意失落筷子藉故捏潘金蓮的小腳入手，引誘勾搭上手的。
現在很難想像，纖纖小腳竟然能成為堂堂大男人們最熱衷的女性隱秘"性感區域"，以至於明代的春宮畫中女子已是赤身裸體，只有小腳上的一雙繡花鞋還不肯脫去。《金瓶梅》中"醉鬧葡萄架"的潘金蓮全身不僅脫得精光，而且任由西門大官人把紅繡鞋也脫掉，赤裸裸地白晝宣淫。
舊時女人的小腳，當今之人很難一睹其芳容了（見下圖）。這種被人為摧殘過的腳，樣子非常可怕，很像是牲畜的蹄子，這就難怪草原遊牧出身的蒙古人將其比喻為"小蹄子"。元明清三代，作為一種時髦，坊院中妓女無不以三寸金蓮作為媚男的本錢。元代的雜劇散曲和明清傳奇中，所描寫的女人多為妓女，所以往往將小腳妓女稱為"小蹄子"。
"人間最慘的事，莫如女子纏足聲，主之督婢，鴇之叱雛，慘尤甚焉。"這是《夜雨秋燈錄》一書中對女人纏足慘狀的記載。舊時老北京妓院的老鴇"媽媽"教育"丫頭片子"們往往嘮叨"不爛不小，越爛越好"之語，聽起來簡直令人毛骨悚然。年輕的妓女為了悅已、媚男，其間經歷的女人痛楚－－"小腳一雙，眼淚一缸"，"小蹄子"、"爛蹄子"一詞便是其忠實記錄。
綜上所述，"小蹄子"一詞，本來是青樓裡面憐香惜玉的臭男人對小腳妓女的愛稱和謔稱，後來才逐步傳入社會，演變為一種專罵年輕風騷女人的罵人術語。也正是這個原因，"小蹄子"一詞才演化出來"騷蹄子"、"浪蹄子"、"淫蹄子"、"爛蹄子"等變種說法，"小蹄子"一詞也才往往和"淫婦"並用。
（四）
由"小蹄子"一詞的由來和演變，我們不能不談及《紅樓夢》作者的"小腳觀"。
進入明代，婦女纏足達到了深入人心的程度，纏足甚至成為社會地位、貴賤等級的重要標誌。作為一種時髦，坊院中妓女無不以小足金蓮作為媚男的本錢，著名的"金陵八艷"之所以名滿天下，除了相貌才學的原因，很重要的還在於一雙可成為天下表率的三寸金蓮。名妓的時髦帶動著民間的風氣，小腳女人亦成為當時城市女性競相模仿並親身實踐的對象。
至清代，滿清統治者本來反對漢族女子纏足，順治二年，清廷曾下《禁纏令》禁止漢人女子纏足，違者拿其父母家長問罪。當時有某大員以"奏為臣妻先放大腳事"上疏，結果傳為全國笑談。由於《禁纏令》執行不好，康熙七年又廢止了。清代從順治二年到康熙七年間曾有二十三年禁止纏足的歷史，研究《紅樓夢》者不可不察。
《禁纏令》頒行的二十三年中，官員貴族雖然畏懼因此被官府追查，勉強執行了，可是對立反感情緒特大；而山野村民由於天高皇帝遠，則無視禁令照纏不誤。這就造成了將近四分之一世紀的一代女性的腳，有纏有不纏的怪現象，一般說來，貴族女子多大腳，而平民女子多小腳。這同《紅樓夢》對大觀園中女子的腳的描寫是一樣的，寶釵、探春等主子小姐，健步如飛，摘花捕蝶；而晴雯等丫頭反而是"捉迷屏後，蓮瓣無聲"。所以，由紅樓女子的腳推論，她們只能是《禁纏令》頒行這二十三年中成長起來的一代女性。
《紅樓夢》作者雖然冷靜客觀、不動聲色地忠實描寫了女子不同的腳，但在腳的問題上，作者還是表現出了一種強烈褒貶的主觀傾向性。書中稱讚警幻仙姑的形象是"蓮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賈母瞧畢尤二姐的小腳，稱讚她"更是個齊全孩子"。從這些描寫中都可以清楚看出作者對三寸金蓮的譽美之情，都可以證實《紅樓夢》作者是以小腳為美的漢人。
《紅樓夢》書中女子大小腳並存的事實，和作者以小腳為美的審美觀念，並非是可以忽略的小事，因為它既可以確定大觀園姐妹生活原型的時代背景，又可以推斷作者的民族背景。書中的女子肯定是以清初《禁纏令》頒行期間女性生活為基本素材創作的，作者"小腳美"的美學觀念，也肯定是漢族而非旗人（包括滿族）的。
如果考慮到小腳審美觀在清代某種程度上是對民族壓迫激起強烈反彈的後果，是漢族人被迫剃髮易服後，在思想文化領域潛移默化鬥爭副產品，結合書中正文和脂批的透露排滿情節，那麼，《紅樓夢》作者是清初的漢人並具有反滿思想，這個推論當離事實不遠。
2007年4月7日於長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