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 紅樓夢》 究竟是怎樣一部小說

論《 紅樓夢》 究竟是怎樣一部小說

論《 紅樓夢》 究竟是怎樣一部小說

紅樓評論

《 紅樓夢》 究竟是怎樣一部小說?其「六著」、「本旨』、「主旨」到底是什麼?這是該書問世近兩個半世紀以來眾多紅學愛好者的熱門話題,也是長期爭論下計的一個問題。從舊紅學、新紅學乃至近四十來的紅學研究,真是見仁見智,眾說紛紜,可以說迄今學術界仍未形成一個共識。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筆者也想談談個人一點的陋見。

一  「大旨談情」的廣義性

《 紅樓夢》 第一回中,作者在交代此書來由時有這樣一段文字:

空空道人… … 將《 石頭記》 再檢閱一遍,因見其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皆。乃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 … 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

筆者理解,所謂「大旨談情」,系指書中所寫之題材內容。此處的 「情」,主要是兒女之情,但縱覽《 紅樓》 全書,所寫又絕非局限於男女之情愛。由此可知,「大旨談情」其內涵具有廣義性。這樣就關涉到如何從整體上把握《 紅樓夢》 題材內容特點的問題。而「題材是指作家從客觀現實生活中選擇出來,經過集中,提煉和虛構而構成為文學作品材料的一組生活現象,即作品中所描繪的具體事物」1 。那麼,《 紅樓夢》 中所描寫的生活現象究竟是什麼呢?這裡且不說索隱派紅學所謂「某某家事說」之荒謬,考證派紅學所謂作者「自傳說」之失誤,評點派紅學有人「以《 易》釋《紅》」等說念不可取:單就近四十年間出現的不少說法、如「愛情說」, 「政治歷史說」等.雖亦有其合理之處.但仍失之偏頗、與原著實際有一定距離。飛

讀《紅樓夢》 ,我們首先會感到它的內容的博大豐厚,正如清代人王希兼《紅樓夢總評》 中所說:

一部書中,翰墨則詩詞歌賦,制藝尺牘,愛書戲曲以及對聯匾額,酒令燈謎、說書笑話,無不精善,技藝則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及匠作構造,栽種花果,畜養禽魚、針鑿烹調、鉅細無遺,人物則方正陰邪、貞淫頑善,節烈豪俠,剛強懦弱及前代女將、外洋詩女、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娼妓優伶、黠奴豪僕、盜賊邪魔、醉漢無賴、色色具有,事跡則繁華筵宴、奢縱宣淫、操守貪廉、宮闈儀制、慶吊盛衰、判獄靖寇以及諷經設壇、貿易經營,事事皆全,甚至壽終夭折、暴亡病故,丹戕藥誤及自刎被殺,投河跳井,懸樑受逼,吞金服毒、撞階脫精等事,亦件件具有。可謂包羅萬象,囊括無遺。豈別部小說所能望見項背?

不少論者也都指出過《 紅樓夢》 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宏篇巨製。但如果用最簡潔的語言來概括這部小說的題材特點,應該作何稱謂呢?我認為還是魯迅先生所言為是。他在《 中國小說史略》中把《 紅樓夢》 歸為「清之人情小說」,並指出:全書所寫「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可謂精闢之論。不過,此種看法,亦非魯迅所首倡。清代諸聯在《紅樓評夢》 中說:「…… 若《 石頭記》 則人甚多,事甚雜,以及家常之說話,抒各種之性情、俾雅俗共賞」。紅學前輩俞平伯先生也曾指出:「《 紅樓夢》 作者第一本領首先是善寫人情。」2 可見,人們對《 紅樓夢》 「大旨談情」的廣義性早有清醒的認識。這就是說:曹雪芹所寫,既包括兒女之情(愛情只是該書重要內容之一),還包括當時社會的全部世相,亦即十八世紀中國封建社會的人情愈態。結合作品細細按之,我們就會感到,作者描寫人情.真是精妙細膩,婉曲幽深.其中又包括愛情(如寶玉與黛玉、小紅與賈芸,司棋與潘又安等)、親情(父子、母子、祖孫、夫妻、姊妹等)、友情(如寶玉與秦鐘,與蔣玉菡等)、主僕情(如寶玉與襲人、黛玉與紫鵑),以及介於友情與愛情之間的特殊感情(例如寶玉與晴雯與妙玉)等等,而這些人情,作者大多是從肯定的意義上寫的。還應看到,作者刻畫世態,也無不窮其媸妍,畢肖傳神。如寫賈府這個貴族家庭內部為爭奪家政管理大權所展開的房族之爭(賈赦、邢夫人與賈政、王夫人之間),為了家業的繼承權而進行的嫡庶之爭(趙姨娘與王夫人之間);為了個人私慾而表現出來的邪與正、惡與善的對立(如王熙風、秋桐、薛蟠、夏金桂、寶蟾等迫害良善者尤二姐、香菱等),小說還寫了賈府內部主子與奴隸之間的矛盾與衝突(金釧跳井、晴雯被逐、芳官出家等);寫了傳統封建意識(包括宗法等級觀念,男尊女卑思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學而優則仕的人生道路等)與新興民主思想之間的壓制與反壓制,以及賈、史、王、薛四天家族為代表的官僚階級對社會廣大民眾的壓迫和剝削(如賈赦、賈珍、王熙鳳、薛蟠與貪酷官吏賈雨村、節度使雲光等串通一氣,營私舞弊,草菅人命的劣跡);同時,作者還用燭微洞幽之筆,入骨三分地刻畫了賈府內外各種人物見利忘義、欺下瞞上、兩面三刀、好色縱慾、妒賢嫉能、「恃強凌弱、趨炎附勢、嫌貧愛富、恩將仇報、落井下石等種種醜態,從而展示了封建社會的社會矛盾和形形色色的人生畫面。一般來講,作者描繪世態時,多賦予了批判色彩。

總之,筆者認為:就題材來講,《 紅樓夢》是一部描寫人情世態的小說。它以賈府為中心,淋漓盡致地描繪了封建貴族家庭的日常生活和矛盾糾葛,並聯繫社會的一切方面(包括經濟政治、道德、法律、宗教、婚姻、民俗等),展示了極其廣闊的現實生活畫面和各種各樣人物的心態、性格和命運,真是三教九流盡收筆底,人間百態包容無遺,堪稱一面反映現實的鏡子,一部認識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戚序本第二回回前總評說得好:《紅樓夢》 「以百回之大文,… … 世態人情盡盤旋於其間,而一絲不亂,非具龍象力者其孰能哉!」誠為確論。

二  作者「本旨」的真實性

曹雪芹為什麼要用「十年辛苦」寫「字字看來皆是血」的《 紅樓夢》 ? 這又是一個值得人們深思的問題。是寫別家之事抒胸中塊壘?或是假兒女之情隱朝政得失、或是敘自家盛衰寓痛惜之情、甚至「借情言政」,批判封建社會3 、持這些說法者可謂不乏其人。然筆者均不敢苟同。相反,認為似有牽強附會,或求深過譽之嫌。我以義,曹雪芹只是一位生活在十八世紀中國封建社會現實環境裡的文學巨匠,他既具有資本主義萌芽時期新的民主思想,同時又帶有舊時代、舊階級、舊傳統的深深印跡,他只是站在他那個時代前列的進步小說家,而絕不是超越他的時代的先進思想家,也不是擺脫了舊的階級意識和傳統道德的反封建鬥士。我們沒有必要為賢者諱,更沒有理由去人為地拔高他。就其寫作意圖而言,我覺得在《紅樓夢》 第一回中就講得再清楚不過了。現抄錄如下4 :

但書中所記何事?又因何而撰寫是書哉?自雲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堂堂之鬚眉,誠不若彼一干裙釵!實愧則有餘,悔則無益之大無可奈何之日也!當此時則自欲將已往所賴: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飲甘饜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以至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併使其泯滅也……何為不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俄!

這裡,作者明白無誤地告訴讀者他的三個寫作目的:一是懺悔自己「不肖」之罪,二是為閨閣昭傳,三是悅人之耳目。也許有少、會說:此乃「小說家言」,而非作者真實思想的表露,不足為憑,曹雪芹一定還有更為重要、更加幽深的意圖而被巧妙地掩飾起來。而我覺得,上述文字讀來情真意切,應是作者的肺腑之言,遠非那些矯飾虛浮之詞可比!我們為什麼不相信作者的真實表白,而非要一味求深、「索隱」出所謂「言外之意」呢?白紙黑字的話不相信,難道由我們借助片言隻語,推測想像的東西就一定可靠嗎?前面說過,曹雪芹畢竟是舊時代沒落貴族家庭中成長起來的文學家,他不可能超越他的時代和階級的局限性,而對封建制度本身有清醒的認識和作自覺地批判。相比之下,倒是黃宗羲、戴震、唐甄、王夫之等人批判封建君主專制制度和封建禮教要更深刻、尖銳的多。5 在《 紅樓夢》 中常常是封建糟粕與民主精華並存,傳統道德與進步思想兼有,而從根本上講,曹氏的思想意識仍未擺脫舊的思想體系(對這個問題筆者另有專文論及),有些方面(如「色空」觀念)消極因素十分明顯。

另一方面,曹雪芹寫的是小說,他很強調小說是不同於「理治之書」的「適趣閒文」。他的故事中寫的是他所熟悉的人物和事件,是他對現實生活的感受,對人生的思考以及歷盡滄桑後的複雜情感。生長在封建末世沒落貴族家庭的作者;育感於世道的險惡,家族的衰敗、自身的「不肖」和「潦倒」,以及身邊許多才貌皆佳女子的不幸遭遇,假小說以寄托其無限悔疚,感傷和憤慨之情,且使世態人情呈現於筆底,流傳於世,悅人耳目,不是很自然的事麼料又何必「借情言政」(說真的,作為被抄之家的後代,他又哪裡敢那樣做!)隱寓其「微言大義」!正如小說開頭所云:「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 「毫不干涉時世」,這些話雖是作者為了「避禍」的特別聲明,確也是作書者的初衷(至於作品的客觀效果和社會意義則是另一回事)。甲戌本《石頭記》 「凡例中中說:

開卷即云「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為非怨時罵時之書。雖一時有涉世態,然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閱者切記之。

這些話不論是作者所言,或是批者所寫,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筆者這樣說,並非要有意貶低曹雪芹,而是事實上曹氏的主觀寫作動機就是如此。

而從作品實際看,作者的三個寫作「本旨」確已達到了。他留下的雖只是未完成的八十回《石頭記》 ,然而通過對賈府這個貴族世家及其相聯繫的社會生活的描寫,表現了豐富多姿的人情世態,揭示了封建制度下的種種人生悲劇,特別是一代婦女的悲劇命運。對那些不同出身、經歷和不同性格的女子,作者不惜筆墨,作了淋漓盡致的精心描繪,讀來既為其聰明才智讚歎不已,又為其不幸遭遇痛感惋惜。在此種意義上講,《紅樓夢》 是中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寫得最好的婦女小說,它既是一部最新、最美、異彩紛呈的「群芳譜」,又是一幅最悲、最慘、香消玉殞的「紅顏血淚圖」,曹雪芹確為他所喜愛的女子樹立了千古永存的碑傳。僅此一點,《紅樓夢》即可立於不朽之地.更何況它那震憾聲,心的思想力量、妙奪天工為藝術構思,出神入化的藝術描寫,清新流暢的文學語言等等,無不具有永久的藝術魅力而給讀者帶來強烈的美感。

關於作者在小說中懺悔自己「不肖」之罪這一點,也許有人不同意拙見,一定會認為:曹雪芹即使在賈寶玉身上熔鑄了個人的生活經歷和感受,寄托自己的思想感情和願望,但在他的筆下,寶玉也是一個具有近代民主思想的新人,是他正面肯定、甚至歌頌的藝術典型、何來「懺悔」之說!這裡涉及到如何認識和評價寶玉形象的問題。而我認為,對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的認識和評價同樣有一個作者的主觀思想和該藝術形象客觀意義的問題,有一個不同時代認識水平的差距問題。筆者以為,《紅樓夢》第三回中的那兩首《 西江月》 詞,確是對賈寶玉的真實寫照。為了說明問題,不妨抄錄於後: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哪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

這兩首詞,可以說概括了賈寶玉的全部性格,幾乎把他貶得一無是處。不少紅學家認為此乃作者明貶暗褒的「反面文章」,實是對寶玉「叛逆」性格的概括和頌揚。如果站在今天自,認識高度,從賈寶玉形象的客觀思想意義來講,此話似乎不差。但當年曹雪芹寫《石頭記》塑造賈寶玉這個人物時,是否就達到了這樣的思想水準,把寶玉作為正面歌頌的對象,並通過作「反面文章」來頌揚呢?很值得商榷。小說中除借冷子興之口說賈府的兒孫「一代不如一代」(其中當包括寶玉在內)外,作者又特地在《西江月》 詞前交代說:「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這顯然聲明是給寶玉作「鑒定」。細玩詞意,其中有明顯的嘲弄意味(我認為是作者借寶玉為自己少年的情狀畫像,是一種自我嘲弄),既如此,則難免有言過其實之處。如說寶玉「腹內草莽」即不符合實際(雖說他的才學不及釵、黛,也不至於如此)。但如果對照書中對寶玉的具體描寫,我們不能不承認,詞中所謂「尋愁覓恨」、「似傻如狂」、「不通世務」、「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於國於家無望」等語均言之有據,是「詞」與「實」相符的。

下一步要證明的問題是作者是否是作明貶暗褒的「反面文章」?首先從作者的自白束看,他把《 石頭記》稱為自己懺悔「不肖」之書前面已有所論及,不贅);其次從他人所言來看,書中眾多人物也都把寶玉視為終日在內闈廝混的「富貴閒人」和「無事忙」;而榮、寧二公在天之靈亦對警幻仙子說其嫡孫(指寶玉)「秉性乖張,生性怪譎」,囑她對寶玉「警其癡頑」、「規引入正」。而警幻也希望寶玉「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寶玉密友秦鍾臨死前懷著悔疚的心情告誡寶玉「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再次,從批者之見來看,非常熟悉曹雪芹其人和瞭解他創作過程的脂硯齋等人,在不少批語中表示了他們對寶玉的看法,指出了作者寫這個人物時的心情。如批寶玉是「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正大光明。說不得混帳無賴,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庸俗平凡,說不得好色姦淫,說不得情癡情種」的天下「奇人」6 、在多處批語中還指出《 石頭記》 是作者「自悔」, 「自愧」而成:如灣二畫寫林黛玉初進賈府,王夫人對她說:「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 … 」在「孽根禍胎」四字旁,甲戌本有條脂批云:四字是血淚盈面,不得已,無可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 )第五回寫寧榮二公之靈囑警幻說:「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 … 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以繼業者」,該句旁,甲戌本有側批道:「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淚。」第十二回,小說寫賈代儒訓子,庚辰本眉批云:「處處點父母癡心、子孫不肖,此書系自愧而成。」深知曹雪芹其人及其創作的脂硯齋,他的這些話是不是對我們瞭解作者有所幫助呢?有論者撰文說《紅樓夢》 中寫寶玉「癡」、「狂」、「怪」等狀,以及《 西江月》 詞中的「筆筆貶寶玉」,是曹雪芹「從世人眼中寫出」的特殊筆法,是那些「充滿封建意識和傳統道德觀念的世俗之人眼中的寶玉,而不是作者心目中的寶玉」,那麼上述事實(作者自白及脂批所評)又如何解釋呢了綜上所述,筆者以為:《紅樓夢》 中之寶玉,並非作者所正面肯定和歌頌的所謂「理想」人物,而只是熔鑄了作者自己生活經歷和思想感情的藝術形象。而且在這人物身上正如批者所言確實寄寓了他的悔疚之情。

這裡附帶要說的是:不少論者撰文指責高鶚在續作中寫寶玉讀書應舉是歪曲雪芹原意。其實不然!我倒覺得高鸚是深諳雪芹原意才在後四十回中那樣寫的。因為我們如果承認曹雪芹在賈寶玉身上寄托了自己的情感的話,那麼寶玉在身邊許多人物的勸告及壓力下,稍改其常態,而讀書應舉也是不奇怪的。為了他的父母、家庭和一切關心愛護他的人,他也可能那樣做。雖然曹雪芹在未完成的《石頭記》 中沒有這樣寫,但從其想通過寫小說對自身的「不肖」有所懺悔這一點來講,他在以後的章節中.也不見得一定不這樣寫。對此,高鶚在續書中衛得很合乎情:當賈寶玉與甄寶玉敘談之後.仍執迷不悟(此時甄寶玉已一改名態,留心於「文章經濟」) 後經寶釵苦口婆合一番勸說,寶玉啞口無言。寶釵又道:「當此聖世.咱們也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 … 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地用功,但能博得個第一,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之後,寶王便認真讀書習文,打算去「誆這個功名」。後來果然中舉。至於賈寶玉最後「懸崖撒手」,出家為僧,則是他識勢知命後的「了卻塵緣」之舉。因之,我認為高鶚並沒有「改變」寶玉的所謂「叛逆」性格,而是他推知原作者愧疚之心,根據生活邏輯所作的符合人情事理的描寫。更何況,賈寶玉能否真正夠得上一個「封建叛逆」,還值得研究。對這個問題,王蒙先生有一段分析7 :

似乎是,把寶玉說成封建社會的「叛逆」,評價太高了。他的一些行為如逃學、厭惡讀經,不思功名進取,一是弄性常情;二是賈府的潮流。……賈寶玉的表現實在是整個賈府子弟消極頹廢的精神面貌、寄生享樂的生活方式這一大潮流、大趨勢的組成部分。作為敗落的大趨勢中的消極現象,寶玉在這一點上與賈府其他老少爺們並無質上的大區別。即使從嚴格的封建正統觀點看,賈寶玉不比賈家其他老少爺們強,也絕不比他人更壞更危險。

王文所言,筆者雖不完全贊同(因為從今天的眼光看來,賈寶玉畢竟是一個具有叛逆精神的人物),但其中有一點卻是事實,即作者在主觀上確實是把寶玉當作賈府中的「不肖」子孫之一來寫的,而絕不是象許多論者所說賈寶玉是曹雪芹用明貶暗褒的手法做「反面文章」而歌頌的理想人物云云、從對賈寶玉這個男主人公的描寫,以及諸多脂批中不正透露時曹氏少年時的「形狀」和他寫作《石頭記》時的心情嗎?

總之,筆者認為:曹雪芹在小說第一回所言之「立意本旨」 (創作意圖),是他真實思想的流露,絕非偽裝掩飾之詞。由此,我們不正可以看出作者心地的真誠、善良和對生活、對寫作的認真、負責態度嗎?!

三  書之「主旨」的悲劇性

接著,我們再來討論一下《 紅樓夢》 全書之「主旨」(亦即主題)是什麼。就筆者所見,紅學界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多達十餘種:或曰色空觀念說,或曰愛情悲劇說,或曰家族衰亡說:或日階級鬥爭形象史說,或曰子孫不肖、後繼無人說,或日婦女問題說,或曰反對皇權思想說,或曰人道主義說。此外,還有所謂「雙重主題」(即愛情悲劇與家族衰亡)說,以及「三重主題」(包括文學本體,政治外延和哲學意蘊三個層次)說,等等。!讓我覺得上述種種說法都不能全面而準確地闡明《紅樓夢》 的主題問題。

我認為曹雪芹在凝聚著他的血和淚的書中重點描寫而予以表現的主題是:封建制度下的人生大悲劇。這種悲劇不是論者所說愛情婚姻悲劇或家族衰亡悲劇所能概括得了的,而是具有豐富的內涵,屬於不同層次,充分顯示了封建社會中人生悲劇的多重性。下面分述之:

首先,處於中心位置的是寶、黛、釵的愛情婚姻悲劇。賈寶玉和林黛玉這對貴族青年建立在長期相處、思想一致基礎上的愛情、具有特殊的意義,他們不僅在愛情婚姻問題上主張「木石前盟」、與封建家長的「金玉良緣」形成對立,而且在生活追求,人生道路等方面亦與封建家庭的要求格格不入。這種具有近代民主色彩的自由愛情,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貴族家庭顯然是不能被理解、被接受的。這樣,他們便與現實環境發生尖銳的矛盾,這就是「歷史的必然要求與這個要求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性衝突」,因此,寶、黛愛情悲劇是必然的。黛玉的「心病」成為不治之症,含恨而死,寶玉則出家皈依沸門,則是很自然的事了。而寶玉與寶釵的「金玉良緣」,表面看,他們門當戶對,洞房花燭,舉案齊眉,似乎很美滿,但終因二人志趣相異,心靈隔閡,最後寶玉懸崖撒手,致使寶玉獨守空房。這種婚姻,其悲劇性與黛玉「焚稿斷癡情」同樣可悲,可歎!從某種意義上講,寶玉命運之不幸比黛玉更甚,因為他終未得到寶玉的愛情(而黛玉總還得到了寶玉的心)。一個近乎「完美」而又一心向上的貴族淑女,最後竟遭此下場,豈不悲哉?

其次,是以「金凌十二釵」為主體的一代青年女性的命運悲劇(其中又分貴族婦女和下層婦女兩類)。它屬於《紅樓夢》 人生大悲劇的另一層次。據第五回太虛幻境警幻仙子所藏「十二釵」畫冊,有正冊副冊、又副冊之分,加起來當有幾十人之多,而小說中對人物圖畫、判詞只列出正冊的寶釵、黛玉、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王熙鳳、巧姐、湘雲、妙玉、李統、秦可卿;副冊上只列出香菱(英蓮), 又副冊上只列出晴雯和襲人,也許作者在這裡是以偏概全之意吧。很顯然,上了正冊的當系貴族女性。說實在的,她們的遭遇並不比出身下層的女性好多少。其中,倍受折磨,短壽夭折者有之(如元春、迎春);遠嫁海外,一去不返者有之(如探春),出家為尼、流浪行乞或身陷泥淖者有之(如惜春、妙玉);丈夫早亡、淒涼度日者有之(如李執、湘雲),勢敗財盡、自身難保者有之(如王熙鳳、妙姐),遭受凌辱、青春早逝者有之(如秦可卿),等等。這些靄於統治階級範疇的貴族婦女,其悲劇命運應當銳.是更具有典型意義,也更見現實主義的深度,

還有香菱.晴雯.鴛鴦、司棋、齡官、金釧以及尤氏姐妹的生活志劇,亦是《 紅樓夢》 所寫人生大悲劇中的重要內容。「有命無運」的香菱(英蓮),從小被拐帶,失去家庭和父愛,長大被轉賣侍奉「呆霸王」薛蟠,已是人生之兩重不幸,後來竟被夏金桂夥同寶蟾摧殘致死,更是不幸(附帶說一句,高鶚在續作中寫薛蟠把香菱由妾扶「正」,改作喜劇結果,與曹雪芹原意不符)「身為下賤」的晴雯,只因比別人生得「風流靈巧」,又敢於表示自己的愛與恨,就遭人譭謗,被貴族主子所不容,趕出大觀園,貧病交加,飲恨而終,賈母的貼身丫環鴛鴦,雖得老祖宗的信任,也仍逃不脫悲劇性的結果。在賈母死後,她失去了依靠,自知跳不出老色鬼賈赦的手掌,便選擇了自殺的道路;司棋和齡官對自己心上人的愛情,被封建衛道者視為見不得人的醜事而被扼殺,金釧在王夫人的淫威下跳井身亡,其他如尤二姐的吞金自逝,尤三姐的拔劍自刎等等,讀來無不令人震驚、痛惜!這些眾多下層婦女的悲劇命運,連同前述貴族女性的不幸結局,共同構成「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紅顏血淚圖。這些人物的悲劇相互映襯,使《紅樓夢》 籠罩著濃重的悲劇氣氛。同時,它們又各自顯示出不同的色調和姿態,給人以不同的心理感受。這正如有的紅學家所說:「……可卿之死也使人思;金釧 之死也使人惜;晴雯之死也使人慘;尤三姐之死也使人憤;二姐之死也使人恨;司棋之死也使人駭;黛玉之死也使人傷。」8

再次:是賈府為代表的貴族家族逐步走向衰亡的悲劇。這是全書所寫整個人生大悲劇的又一層次。作者以如椽之筆,準確而深刻地揭示了貴族世家由盛而衰的過程和原因。這就是:經濟上的入不敷出,日漸枯竭;子孫不肖,後繼無人;家庭內部爭鬥激烈,「自殺自滅」;以及部分賈府成員在社會上依勢欺人、橫行霸道,為所欲為而導致了最大的敗落——抄家,所謂「樹倒瑚孫散」、「白茫茫一片大也真於淨」 ,是其破敗時的形象寫照。在作者看來,賈府的衰亡,是其內外矛盾激化的結果,也是處於「末世」的貴族家難逃之劫,即使王熙鳳、賈探春這些「才自精明志自高」、「男子萬不及一」的傑出女性,也無力回天。儘管曹雪芹主觀上對這個貴族家庭懷著一定的惋惜之情,也不願他筆下的主人公遭此厄運,但他仍以冷峻的態度,超越自我,忠於生活,作出了公正的「判決」。

又次,《 紅樓夢》 還寫出了賈府之外許多人物的悲慘遭遇,如被拆散了婚姻而雙雙殉情的張金哥及其情人;因為幾把古扇而被搞得家破人亡的石呆子;為了爭奪英蓮而被打死的小鄉宦之子馮淵… … 。這一幕幕人間悲劇無不反映出封建社會的一系列重大社會問題,涉及到封建的政治、法律、道德等多方面的弊端。他們的悲劇,不是個人性格的悲劇,而是社會的悲劇,時代的悲劇,這是全書所寫整個人生大悲劇中的又一層次。

這裡,我們不妨把《 紅樓夢》 的主題用幾句話作一概括:小說通過賈府這個貴族家庭及其相聯繫的社會生活的描寫,展示了十八世紀中國封建社會的人情世態,揭示了封建制度下人生的悲劇和悲劇的人生。簡言之,《紅樓夢》 所表現的不是別的,而是人生悲劇的主題。這就是該書之「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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