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釋道思想及其實質
對於《紅樓夢》中所存在的釋、道思想,近年來,人們已逐漸走出禁區,展開熱烈的討論。本人不揣淺陋,也想就這個當前的熱門話題談一些自己的意見。
一
釋家思想在《紅樓夢》中的主要表現,當是「色空」觀念。
釋家把人們日常所聞見所感受到的一切客觀事物與現象,統統稱之為「色」,認為「色」全屬於認識上的幻覺,因而虛假不實,其本質原都是「空」的。對此,佛經多有論述。所謂「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般若波羅密多心經》);所謂「幻不異色,色不異幻,幻即是空,色即是幻」(《摩訶般若波羅密經·序品》);所謂「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金剛般若波羅密經》)……等等,都無非是講人們生活於世俗世界,實際上與做夢沒有什麼根本區別。
釋家的這種「色空」觀念,在《紅樓夢》一書裡極為明顯。其第一回寫昔日女媧補天之時被「棄置未用」的一塊「通靈」頑石,請求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其到「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二位仙師齊聲勸阻:「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作者曹雪芹還直接站出來聲明:「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而以後的數十回故事,又以書中人物所做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夢穿插其間。如甄寶玉因夢改行,林黛玉夢後添病,柳湘蓮夢醒出家,香菱夢中作詩,妙玉走魔入夢,尤二姐夢三姐勸殺妒婦,王熙鳳夢秦氏囑立家業;至於主人公賈寶玉,更有夢遊太虛幻境、夢遇甄寶玉、夢見晴雯死後來別、夢至地府尋訪林黛玉等。全書的情節,可以說是夢境與現實交相輝映,「夢中人生」、「人生如夢」的色彩異常濃重。第22回寫賈寶玉與林黛玉一同「參禪」,寶玉在煩惱之中「遂提筆立占一偈」曰:「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黛玉見了續之曰:「無立足境,是方乾淨。」寶玉並填《寄生草》一詞,其詞云:「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此外,書中的詩詞、燈謎、酒令、對聯、贊語,富於「色空」意蘊者,更是多不勝計。諸如智通寺門旁所題之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第2回)警幻仙子所唱之歌詞: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第5回)賈惜春所制之「海燈」燈謎:「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第22回)癩頭和尚手托「通靈寶玉」所念之贊語:「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沉睡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第25回)以及妙玉給寶玉賀壽貼上自署「檻外人」所含之詩意:「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第63回)特別是在第5回的《紅樓夢十二支曲》中,更是充滿了悟徹一切、萬境皆空的情緒。其《虛花悟》云: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然而,《紅樓夢》中的「色空」觀念,與釋家的「色空」觀念又有本質上的不同。馮友蘭先生在其早年所著的《中國哲學史》一書裡即已指出:
佛學中派別雖多,然其大體之傾向,則在於「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所謂外界,乃系吾人之心所現,虛妄不實,所謂空也。……則中國人對於世界之見解,皆為實在論。即以為吾人主觀之外,實有客觀的外界。謂外界必以吾人之心,乃始有存在,在中國人視之,乃非常可怪之論,故中國人之講佛學者多與佛學所謂空者以一種解釋,使外界為「不真空」。
《紅樓夢》中的「色空」觀念,所表現出來的便是這種外界「不真空」論。小說開卷即稱:「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這就是說,作者雖然把過去的經歷視為「夢幻」,但卻承認它是實實在在的「真事」。而「太虛幻境」的玉石牌坊兩側所題之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更從哲理上說明了作者對現實生活的體驗,並非純屬子虛烏有者。
《紅樓夢》用這種具有明顯中國特色的「色空」觀念,對實際存在之外界所作出的詮釋則是:「人生無常,世事多變。」作者通過書中本有「宿慧」的甄士隱「解注」《好了歌》把這一思想闡述得再清楚不過。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第1回)
至若具體到賈府,書中寫道: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第5回),因而漸見「蕭疏」,以致變成了一個「內囊卻也盡上來」的「空架子」。於賈府具有象徵意義的「大觀園」也是這樣,自賈元春省親之後,賈寶玉及眾姐妹搬進去住,真個是花團錦簇,鶯歌燕舞;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首先是司棋、晴雯等相繼被逐,接著薛寶釵主動搬出,不多久即人去園空,觸目淒涼,當初的盛況成了泡影。正如秦可卿死後托夢給王熙鳳時所說:眼前的一切,都只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而已(第13回)。
世事如此,人亦如此。林黛玉感花傷情,作《葬花吟》、《桃花行》,無限哀婉,通篇充滿了生命幻滅的悲劇意識。賈寶玉與之共鳴,特別是聽了《葬花吟》的最後幾句:「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在山坡之上,以致發出大段關於生命的慨歎: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第28回)
賈寶玉在這裡所領悟到的生命之幻滅,則正是人世無常的具體化。所以,小說之第1回借跛足道人的《好了歌》規勸人們:不要貪戀榮華富貴,不要沉溺男女親情,把「功名」、「金銀」、「嬌妻」、「兒孫」等縈繞心懷的身外之物,統統割捨了去。這些使人徒增煩惱的東西都不過是過眼雲煙,最終必然要煙消雲散。因而「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同時小說還在《紅樓夢仙曲十二支》之收尾《飛鳥各投林》一曲中這樣寫到: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二
《紅樓夢》中的道家思想,也是顯而易見的。小說裡不僅寫到主人公賈寶玉讀《莊子》、續《莊子》,在《莊子》的啟迪下對人生進行新的思考,而且還通過不時出現的一僧一道,對道家思想進行形象的闡釋。這一僧一道,雖然外貌醜陋,一個「癩頭跣腳」,一個「跛足蓬頭」,卻大有利物濟世之心,常給人們驅邪治病,指點迷津,頗似《莊子·德充符》一文所大力讚揚的那種肢體殘缺而品質高尚之「聖人」。全書寫賈府由盛而衰,從「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到「家亡人散」,一敗塗地,有如「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則非常符合老子所提出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1 之哲理。第1回中說大荒山青埂峰下的一塊頑石,由於經過了女媧的「鍛煉」,「靈性已通」,因而有了七情六慾,不但為自己「無才補天」而「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並且動了享受人間榮華富貴的俗念。其情況,就如癩頭和尚所說:「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第25回)把這段關於頑石的神話,同《莊子·應帝王》一文中所講的「中央帝王渾沌」因為被鑿七竅而死之寓言加以對照,很容易看出二者之間的相通之處。頑石歷盡塵緣之後又回到原處,復本如初,更顯然打著老子關於「守靜」之說的烙印。老子曰:「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覆命。」2 正是此意。
小說對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所體現的道家思想更具有實質性。從書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博愛」精神是賈寶玉最重要的性格特徵之一。他不但對其眾多的姐妹及表姐妹處處體貼,而且對生活在他周圍的那些丫環使女,也給以無微不至的關懷。在雨地裡他看齡官兒「劃薔」,自己淋了雨,而心中所繫卻是齡官兒的冷暖:「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暴雨一激!」(第30回)玉釧服侍他喝湯,他自己燙了手,反而問玉釧:「燙了哪裡了?疼不疼?」(第35回)他尤其同情她們的不幸遭遇。第44回寫平兒無端受到賈璉夫婦的打罵,他「便讓平兒到怡紅院中」,幫平兒理妝,一邊以能在平兒面前「稍盡片心」而「喜出望外」,以為是「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一邊又為平兒的不堪命運悲傷不已:
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命薄,比黛玉尤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洒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內,盡力落了幾點痛淚。
尤其是晴雯被逐,更使他痛不欲生,在憤激之中,他向襲人(實際上就是向封建家長)提出這樣的質問:「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他擔心晴雯「一身重病」、「一肚子的悶氣」, 「又沒有親爺熱娘」,出去後無人照應,便背著人親去探望。因見晴雯的處境極其不堪,回來後竟「在枕上長虛短歎,復去翻來」,直至三更不能入睡。晴雯死後,聽小丫頭說晴雯做了芙蓉花神,他於是立即撰寫誄文相祭,在祭文裡嚴厲痛斥那股吞噬晴雯年輕生命的險惡勢力(第77回)。所以,魯迅先生對賈寶玉與眾女子的關係給予了這樣的評語:「暱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3
不但如此,賈寶玉還將其「愛」廣施於賈府以外的一些女孩子。如對偶然相遇、連姓名都未曾問及的花襲人之兩個姨妹即深表關注(第19回),乃至連劉姥姥「信口開合」胡編出來的、在雪地上抽柴草的那個小姑娘,也使人牽腸掛肚(第39回)。
賈寶玉甚至於把「愛」推及無情之物。他怕走路時踩了落花,怕畫上的美人寂寞,怕天空的風箏孤單。時常「看見了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歎,就是咕咕噥噥的」(第35回)。因為在他看來,「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第77回)。
可以說,歌頌賈寶玉的至誠至廣之愛是《紅樓夢》的主要內容,因此,空空道人謂其「大旨談情」,以至在抄錄了石頭上所記這個故事之後,「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第1回)。
賈寶玉的「博愛」精神,被警幻仙子稱作「意淫」,並說所謂「意淫」與「皮膚淫亂」完全不同:
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亂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唯「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第5回)
《紅樓夢》著意表現賈寶玉的「意淫」,似乎與道家思想大相逕庭。因為道家講的是「清淨無為」,提倡「淡漠」的人生。例如莊子就極力主張「游心於淡,合氣於漠」4 的處世態度,認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方為「聖人」5 ,「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始稱「至人」6 。但是,道家的所謂「淡漠」,不過是要人們超越世俗那種狹隘的是非好惡,以達到與天地宇宙相通的最高境界,從而呈現出至大之愛。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7 意思是「天地」對「萬物」、「聖人」對「百姓」能一視同仁,無所偏愛。無所偏愛,正表明其無所不愛。又曰:「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8 希望「人道」亦如「天道」,克服其偏愛,從而做到無所不愛。老子還說他有「三寶」,其第一寶就是「慈」。無所不愛或曰至大之愛,則是其「慈」的具體內容。由此可見,賈寶玉的「意淫」亦即至廣至誠之愛,不但與道家思想不相矛盾,反而可以從道家思想中找出根源。
賈寶玉性格的另一個主要特徵是不能「適俗」。書中有《西江月》二詞這樣寫他: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是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其「不通世務」和「不肖無雙」,歸結到一點,就是反對封建束縛。
賈寶玉之反對封建束縛,實際上也與道家哲學存在著十分密切的聯繫。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9 也就是說,世間的一切事物都應當「法自然」。所謂「法自然」,即順應事物本身所固有的狀態,不要加以任何外在的干預。莊子更將此論作了進一步的發揮,乃至在《逍遙游》中提出,要在人們的精神世界裡建立一個無掛無礙、絕對自由的王國。這正是道家學說的精髓,也是賈寶玉反對封建束縛的思想基礎。
總之,賈寶玉種種「似傻如狂」的舉動和「偏僻乖張」的行為,多與道家思想一脈相承。
《紅樓夢》還強調賈寶玉的「不通世務」與「不肖無雙」乃天賦之性。第2回通過冷子興向讀者介紹說,寶玉「那年週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要,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作者在第5回則徑直寫道:「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姐妹兄弟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在第9回亦明白寫道:「寶玉又是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性情體貼,話語纏綿……」這無疑是道家自然人性論的反映。道家從「法自然」的基本觀點出發,視一切道德規範為敵,認為任何道德規範均無益於人類。老子甚至說道德規範是世情頹墮的產物:「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10 莊子更謂道德規範乃社會之累贅:「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贅懸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臟哉?而非道德之正也。」11 在道家看來,人們與生俱來之性就是至正之德,本然狀態就是最佳狀態,任何外加的矯飾都是多餘的,都是一種破壞。賈寶玉因為從小深得賈母溺愛,一直在「內閨」中同天真無邪的女孩子們「廝混」,所以就少受一些齷齪環境的污染,較多地保留了他的「天賦之性」。
三
《紅樓夢》裡的這些釋、道思想,就實質來說,所體現的乃是不容置疑的儒家精神。這一點在主人公賈寶玉身上便有十分明顯的反映。
當代「紅學」,已有越來越多的論著注意到賈寶玉這一人物的性格具有兩重性,諸如:他儘管激昂慷慨地大呼「焚書」,卻又聲明要把旨在「明明德」的《大學》等《四書》除外;他儘管極端鄙棄「仕途經濟」,卻又不時地流露出對孔、孟等「前聖先賢」無比尊敬;他儘管「不通世務」,卻又十分重視人倫之常……。著名紅學家張畢來先生的《漫話紅樓》和《賈府書聲》二書,即對此有頗為詳盡的論述。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賈寶玉之於儒家「正心」、「誠意」的修養和「匡時」、「濟世」的精神,更加表現出由衷地敬仰。第78回寫他弔祭晴雯,「只在敬心,不在虛名」,故不以「世俗之奠禮」為意。他想:「況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蘋蘩蘊藻之賤,可以羞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於是決定,除略備「四樣晴雯所喜之物」外,只用一篇誄文。而其誄文則又一定要「另出己見,自放手眼」,決不「蹈襲前人的套頭」,必須是「灑淚注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慼」。不難看出,這正是孔子「祭如在,祭神如神在」12 之說的最典型的實踐。第77回寫他向襲人這樣解釋大觀園中海棠突然枯死了半邊的「異事」:
若用大題目比,就有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墳前之松。這都是堂堂正大之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凡千年了,枯而復生者幾次。
在這裡,孔子由於是儒家學派的「萬世宗師」,在賈寶玉的心目中具有極其神聖的地位,自是不難理解的;奇怪的是,諸葛亮、岳飛不過是歷史上一般的忠臣良將而已,賈寶玉竟把他們同孔子相提並論,從而表現出同樣的尊崇,只能是因為他們曾為國家和民族作出過重大貢獻之故,是「輔國安民」的表率,有著不容抹煞的「濟世」之功。
賈寶玉既然由衷地敬仰儒家的「匡時」、「濟世」精神,但卻否定他們倡導的「文死諫,武死戰」之「大節」,好像很難理解。這中間其實並無不可調和的矛盾。因為在賈寶玉看來,所謂「文死諫,武死戰」,乃是那些「鬚眉濁物」為了自己「沽名釣譽」,不但暴露了君主的不仁,而且是一種置君、置國於不顧的不負責任之行為。這種極端不負責的行為,與儒家的「匡時」、「濟世」精神恰相違背。他說:
那些個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拼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拼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第36回)
賈寶玉對儒家的「匡時」、「濟世」精神的由衷敬仰,正是《紅樓夢》一書「補天」思想的反映。《紅樓夢》中有「補天」思想,是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最熟悉曹雪芹及其《紅樓夢》創作情況的脂硯齋對這一點也是肯定的。脂硯齋在小說第1回寫到青埂峰下的頑石「無才補天,幻形入世」一句時批道:「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又於「偈」語的前兩句「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之旁批道:「書之本旨。」「慚愧之言嗚咽如聞。」13 不過,《紅樓夢》中的「補天」思想,絕不是希望使日益敗落的賈府恢復其曾經有過的富貴鼎盛。因為書中所竭力描寫的乃是這個封建大家族的「運終數盡」,不僅「機關算盡太聰明」的王熙鳳「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不能阻擋其「忽喇喇似大廈傾」,而且「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賈探春無論如何千方百計地「興利除弊」,也不能挽救其徹底崩潰的必然命運。《紅樓夢》的「補天」思想顯然是另有所寄。對此,脂硯齋的評語也給了我們明確的提示。在小說開頭所寫那段神話之「女媧氏煉石補天」一語處,脂硯齋批道:「補天濟世勿認真用常言。」
那麼,《紅樓夢》裡的「補天」思想又是什麼呢?
作者曹雪芹生活在一個天崩地坼、人心不古的時代,世俗世界充塞其耳目的是爭權奪利、爾虞我詐的現實,特別是其家庭又經歷了一番興衰榮辱的巨大變遷,這不能不使他恨透了社會的腐敗與黑暗,於是,他要用他的小說對貪得無厭的人們提出一些規勸。以此之故,在《紅樓夢》的第1回,他借「頑石」之口特地有這樣一段表白:
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然一時稍閒,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哪裡去有功夫看那治理之書?所以我這一段故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願他們當那醉淫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腳腿奔忙之苦。
透過這段表白,不難看出《紅樓夢》中「補天」思想的真正內涵,乃在於把諸多蠅營狗苟之徒從追名逐利的夢中驚醒過來,以改善眼前人與人之間一個個都「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險惡世態,從而使社會上少一些虛偽,多一些真誠;少一些仇恨,多一些友愛。
但是曹雪芹深刻地認識到,僅僅靠儒家關於「仁義」的教誨很難奏效,因為儒家「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主張,恰恰是使人們從心靈上完全擺脫功名利祿的最大障礙。所以,他只好去求助於釋家的「人生哲學」和道家的「人格理想」了,從而以釋家的「色空」之說來否定「榮華富貴」;以道家的「淡漠」之說來反對「人為物役」。故脂硯齋在小說的第2回寫至賈雨村看了智通寺門旁的對聯之後,「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處有評語云:「一部書之總綱。」這樣,曹雪芹就自然而然地在他的《紅樓夢》中,造成儒、釋、道三家思想的兼容或一體,並因而也給小說塗上了一層淡淡的神秘色彩,以致讓讀者感到其中存在著一定程度的悲觀主義情緒。
如果把《紅樓夢》置於中國思想發展進程的大背景之下加以考察,其儒、釋、道三家思想的兼容或一體,又有其不可忽視的歷史根源。
我國的古典文學,作為我國封建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當然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封建文化整體構成的制約。以儒家為核心的我國封建文化,自唐以來,由於多次農民起義的衝擊和長期分裂局面的影響14 ,漸趨式微;特別是從西漢開始所形成的封建綱常,其維繫人心的作用被明顯地削弱了。因此,到了宋代,統治階級不得不重新尋找鞏固君主專制制度的有傚法寶,於是「理學」便應運而生。
「理學」雖然表面上排斥釋、道,辟釋、道為「異端邪說」,但實際上卻是援釋、道入儒的產物。從其開創者周敦頤始,即大力吸收釋、道思想來構築儒家新的理論體系,他的《太極圖說》和《通書》就是以釋家的思辨學說和宇宙圖式為基礎的哲學著作。特別是在《通書》中,他大力提倡「無慾」、「靜處」,更是深受釋、道思想影響的結果。至「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則進而以儒家的倫理學為核心,揉合釋家的「心性說」和道家的「本體論」,對「理學」作出了更加嚴密的闡釋。
理學之所以能夠援釋、道入儒,蓋因在釋、道兩家的思想中,原本就存在著某些與儒家學說相一致的內容,如釋家的「普渡眾生」,道家的「救厄解困」以及他們重視個人修持的主張,即同儒家「用之則行,捨之則藏」、「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處世態度相當接近。
入明,「理學」被統治者欽定為「官方哲學」,於是便逐漸地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中去,小說創作因而也就出現了儒、釋、道三家思想的兼容或一體。
小說裡的儒、釋、道三家思想之兼容或一體,其具體情況大致有兩種:一種比較膚淺,只是採取「因道設教」的手段,把釋、道的神學作為懲創人心的工具,用以更有效地宣揚儒家綱常名教的天經地義,正如可一居士在《醒世恆言序》中所說:「崇儒之代,不廢二教,亦謂導愚適俗,或有藉焉,以二教為儒之輔可也。」明清兩代的通俗小說,大多數都是如此;另一種則比較深刻,常常以儒家之入世觀來剖析社會,而以釋、道之出世觀來解釋人生。使三家思想的結合水乳交融,渾然天成,不露痕跡。《紅樓夢》便是其中的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