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四回和總綱
文化大革命以來，在《紅樓夢》研究中流行著一種說法，即《紅樓夢》第四回是小說的總綱，是正確閱讀和理解全書的一把鑰匙。有不少著作和論文從這一論點出發，對其他不同的觀點，諸如以第一回、第二回或第五回為綱等作了批判，並不加分析地一律提到路線鬥爭的高度，斥之為資產階級和修正主義的文藝觀點。總之，是否以第四回為綱已成了《紅樓夢》研究中能否堅持正確觀點的一個關鍵問題;成了近十多年來《紅樓夢》研究中兩條路線鬥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但是究竟如何去理解第四回為綱，說法就很不一致了，不少著作和文章在具體論證時都比較籠統、抽像，有的還相互矛盾，總之、缺乏令人信服的論述。這就不能不使人懷疑這樣的論點是否科學，是否符合小說所描寫的實際內容，能不能經得住實踐的檢驗。這裡想本著黨的「雙百方針」精神，提出些不同看法，以求教於專家們和廣大《紅樓夢》愛好者。
(一)
第四回為綱，顧名思義，無非是說第四回在全書中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這一回對全書所反映的主題思想或藝術結構有極其重要的指導作用，換句話說，這一回所描寫的內容將畫龍點睛般地反映出作品的主題思想或藝術構思。
《紅樓夢》第四回寫的是什麼呢?概括起來說，在這一回裡作者寫了一件人命案子，並由此引出了一張「護官符」。人命案寫的是薛家公子呆霸王薛蟠喝令家奴把一個和他爭買丫頭的小鄉宦之子馮淵活活打死。對這樣一樁人命關天的大事，薛蟠卻「視為兒戲」，事發之後，只管帶了家眷揚長而去。新授應天府尹的賈雨村，一上任就遇上了這件無人敢管的人命案件。開始他並不瞭解這一案子的原委，因而當他聽了馮家的起訴之後，不禁勃然大怒，便要發籤拿人，以此顯示自己的威風，也為他日後「陞遷」撈取資本。但是站在一旁的門子(衙役)，卻使眼色不讓他發籤，並告訴了他做官的訣竅:「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勢極富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也難保呢!—所以叫做『護官符』」。隨之，就拿出一份說明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名單。當賈雨村明白了他要發籤去拿的殺人兇犯正是「護官符」上所說的薛家公子時，就立即改變了態度，以至全然不顧馮淵的被屈死和他恩人甄士隱女兒被薛蟠所霸佔，拘情枉法，胡亂地判了此案，事後又急急忙忙地向殺人兇手的姨父賈政和舅舅王子騰邀功，以博取他們的賞識和提拔。
第四回寫的這樁人命案件和由此而引出的一張「護官符」，無疑是有它深刻的意義的。它向人們揭示了金陵四大家族的富貴和權勢以及他們之間互相勾結、狼狽為奸;深刻地揭示了封建國家機器的實質:不過是封建貴族地主階級肆意壓迫人民的工具。但這些內容是否就能稱得上是全書的總綱呢?這就需要聯繫小說所反映的主題思想和藝術構思去考察，具體地分析一下它們之間究竟有什麼聯繫，是否存在著指導性的關係。
(二)
談到小說的主題思想，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長期來人們儘管都在肯定和讚美《紅樓夢》思想藝術上所取得的傑出成就，但這並不意味著大家對它的認識已比較一致了。以小說的主題思想而言，看法就很不一樣，強調的方面也各有不同。文化大革命以來，有很多著作和論文偏重在政治歷史小說的角度去闡發它的思想意義，因而就特別看重小說中有關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間的矛盾鬥爭的種種描寫。所以每當談到小說思想方面成就時，首先強調的是作品如何深刻地揭示出封建貴族階級對農民的慘重剝削，以至迫使農民只好起來「搶田奪地」;賈府中人數極少的主子又是如何殘酷地奴役、驅使著大批的奴蟬，他們自己又怎樣地過著驕奢淫逸、揮霍無度的生活;四大家族又是怎樣利用他們的金錢、權勢在社會上製造一起又一起的人命案件等等，甚至對封建統治者迫害奴脾時所慣用的種種手法也多作了詳盡的介紹、分析。似乎只有這樣去強調階級鬥爭的嚴重性，才足以說明《紅樓夢》的偉大價值，不然就是有意無意地在貶低《紅樓夢》的意義。對小說中出現的大量的愛情描寫，也被認為這只是「假語村言」，實標講的是政治鬥爭。上述這樣的認識顯然是比較片面的，和小說的實際描寫並不一致的。試想，如果《紅樓夢》的思想價值主要表現在這些方面的話，那還有什麼《紅樓夢》的特色呢?它和一般描寫封建社會階級矛盾的小說又有多大區別呢?《紅樓夢》思想的深刻性又表現在什麼地方呢?如果僅就描寫封建社會階級矛盾而言，那末《水滸》比起《紅樓夢》來要尖銳得多，也深刻得多里
《紅樓夢》的思想特色，它所包含的深刻意義主要不在於它描寫了社會上的階級壓迫和鬥爭的情況及與此有關的幾十條人命等等;而是在於:它以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這一戀愛婚姻悲劇為中心事件，寫出了賈府這個具有典型意義的封建貴族家庭逐漸衰敗的過程，通過這一衰敗過程的描寫，廣泛地暴露了封建末世社會上的種種腐敗和罪惡以及存在著的不可克服的內在矛盾，從而深刻地揭示出了封建制度必然走向滅亡的歷史命運。這裡需要附帶加以說明的一個問題是:從《紅樓夢》的實際描寫看，小說中具體展開描寫的只是賈府這個具有典型意義的封建大家庭的衰亡過程。對「護官符」上的其它三家:史家、王家、薛家的敗落過程，在作品中並沒有作具體的描寫，特別是史家、王家在小說中就很少提到，史家開始出現就已敗落，至於如何敗落卻毫無所知。因此，曾一度很流行的所謂「《紅樓夢》是四大家族衰亡史」的說法，嚴格來說是不確切的，是和小說裡的具體描寫不相符合的。
作者寫賈府這個典型的貴族大家庭的衰敗過程是把它放在當時社會上存在著的各種矛盾衝突的基礎上展開的。正是這眾多矛盾衝突的深入發展，才導致了賈府及其所代表的封建社會的必然滅亡。
這些複雜的矛盾衝突，按其性質來說，大抵可歸納為三種。第一種是封建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的矛盾，其中包括封建階級和農民、平民之間的矛盾以及賈府貴族大家庭內部主子和奴嬸之間的矛盾衝突，由於作者受主觀、客觀種種原因的限制，前者在小說中沒有能充分展開，尤其是封建階級和農民之間的矛盾寫得更少，當然不能因此而忽略它們的意義，就在這些不多的篇幅裡，階級鬥爭還是表現得很尖銳的。我們從烏莊頭這張浸透著農民血淚的交租單上，看出了當時貴族地主階級對農民剝削的殘酷!從馮淵的被活活打死以及石呆子因不願出賣家藏古扇而被誣賴「拖欠官銀」搞得傾家蕩產自盡而亡，看出封建貴族之家對平民百姓的深重迫害!但是在這類矛盾中，作者重點描寫的還是賈府這一封建貴族家庭內部主子和廣大奴蜂之間的矛盾。小說通過瑞珠觸柱，金訓投井，司棋撞牆，晴雯夭亡直至鴛鴦上吊等一系列驚心動魄事件的描繪，充分反映了這類矛盾的尖銳性。作者的可貴，不僅揭示出了封建主子對奴脾們迫害的殘酷性;而且更熱情洋溢地歌頌了這些被壓迫女子的堅決鬥爭精神，她們在險惡的環境中，力圖掌握自身的命運。在主子們的淫威面前不是逆來順受，而是敢於憤怒，勇於抗爭，出現了像晴雯、鴛鴦這樣的光輝反抗形象。
第二種是封建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衝突，這類衝突的鬥爭焦點在於權力和財產的再分配。它包括賈府和宮廷及其他貴族集團之間的矛盾以及賈府內部統治者之間的彼此勾心鬥角。前者雖沒有展開去描寫，但已充分顯示了這方面矛盾的嚴重性，正是這種矛盾衝突曾導致了賈府的被抄家。但是在這類矛盾中，作者花了氣力去寫的是賈府內部兄弟之間、婆媳之間、夫婦之間、抽狸之間、嫡庶之間的種種矛盾衝突。在作者筆下，賈府這些統治成員之間，表面上似乎還維持著彬彬有禮的客套，籠罩上一層溫情脈脈的紗幕，但內裡卻充滿著爾虞我詐、明爭暗鬥，什麼卑鄙的事都能幹出來。所以尤氏說:「我們家下大小的人，只會講外面假禮假體面，究竟作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對這種情況，賈府三小姐探春說得更為明確:「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封建統治階級內部矛盾達到如此尖銳的地步，正是封建末世時代特徵的反映。
第三種是以賈寶玉為代表的封建叛逆者和以賈母、賈政、王夫人為代表的封建正統勢力之間的矛盾衝突，這類矛盾衝突貫串於小說的始終。「寶玉挨打」是小說中出現的第一次大的衝突，這次衝突的直接對立面，就是封建衛道者賈政和封建叛逆者賈寶玉。在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之間的戀愛婚姻悲劇中，這類矛盾得到了集中的反映。這種封建叛逆者和封建正統勢力之間的鬥爭，深刻地反映了明末清初存在於意識形態領域內民主主義和封建主義這兩種新舊思想的激烈衝突。
上述三種矛盾衝突不是彼此孤立的，而是相互影響的。在小說的具體描寫中又往往是互相滲透的。拿「寶玉挨打」來說，這一次大的衝突，是以封建衛道者與叛逆者之間的正面衝突為主線，同時又交織著賈府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以及統治階級內部間的矛盾鬥爭。又如小說裡另一次大的矛盾衝突:「抄檢大觀園」，其中不僅表現出賈府統治者內部的你死我活的鬥爭;而且也同時反映了封建統治者對奴隸的殘酷迫害以及奴隸們的堅決反抗。
在這裡應該特別加以強調的是，上述三種矛盾衝突在小說中的地位和作用是不一樣的。必須看到封建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間的矛盾和封建統治階級內部間的矛盾是自有封建社會以來就存在著的，不過這類矛盾到了封建末世變得更為激烈罷了!唯有封建叛逆者和封建正統勢力之間的衝突才是封建社會中新出現的一種矛盾鬥爭，它是隨著明末清初封建經濟內部產生_資本主義生產關係萌芽這一嶄新因素而出現的，在促使賈府這個貴族大家庭的衰亡過程中，封建叛逆者和封建正統勢力之間的激烈衝突具有決定性意義。《紅樓夢》思想內容上的重要特色之一就在於它所描寫的不僅僅是封建社會裡封建統治階級和勞動人民之間的矛盾鬥爭;而是深入地揭示了封建末世開始出現在意識形態領域內新舊兩種思想的激烈衝突。
現在我們看一看作者是如何圍繞著封建叛逆者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活動來揭示這一方面的鬥爭的。
在兒孫一代不如一代的賈府裡，賈寶玉處於特殊重要的地位。他是賈母的嫡親孫子，聰明伶俐又富有才華，不像其他賈府子弟只知一味的偷雞摸狗、狂縹濫賭。因此封建家長們很自然地把「中興」貴族家世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殷切地盼望著他讀書上進，顯親揚名，成為地主階級的忠臣孝子。可是賈寶玉走的卻是一條與此完全相反的道路。他極力反對「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宣揚「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物而已廠，。他還十分鄙棄封建主義的人生道路，竭力反對「仕途經濟」、「八股文，，把那些熱衷於功名利祿的人稱之謂「國賊祿鬼」。他懶於和士大夫們往來，卻和那些出身微賤的人結成傾心之交，對貴族家庭中的種種熱鬧繁華，表現出異常的冷漠。賈寶玉這一系列「乖張」、「不肖」和「於國於家無望」的叛逆行為引起了賈府統治者的驚恐和惱怒，他們罵寶玉是「孽障」、「混世魔王」，使出軟硬兩手對付寶玉的叛逆思想。他們一方面採取迎娶寶釵、重用襲人、攆走晴雯的手段來控制寶玉;另一方面又赤裸裸地使用直接鎮壓的辦法妄圖消滅寶玉的叛逆思想。封建衛道者賈政甚至不惜大打出手，想結果寶玉的「狗命」，「以絕將來之患」。但這一切，都不能使寶玉「浪子回頭」，相反地，隨著鬥爭的激化，寶玉在叛逆道路上越走越遠。通過上面這一系列的描寫，明確地告訴人們:賈府這個封建大家庭已經處於後繼無人的絕境，因而它的衰敗和滅亡己是確定無疑的了。
人們所以特別重視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的愛情婚姻悲劇，就是因為在這個悲劇裡包含著深刻的社會內容。封建叛逆者和封建正統勢力之間的你死我活的鬥爭，在這個悲劇裡得到了集中的反映。
在偌大的賈府裡，賈寶玉的處境是十分孤立的，只有向來不講那些「混賬話」的林黛玉才是他唯一的知己。他和林黛玉之間的愛情是建立在相互瞭解和思想一致的基礎上的。這種愛情不僅違犯了封建禮教的「父母之命、媒約之言」的婚姻制度;而且更意味著對傳統的封建主義人生道路的背叛。這決不是一般才子佳人間的愛情，而是一對叛逆者之間的愛情。這樣的愛情在《紅樓夢》之前的文學作品中還沒有出現過，它和封建階級的利益是水火不相容的，那些賈府的統治者所以要想方設法地去摧毀這一愛情，其原因也在於此。《紅樓夢》通過生動的藝術描寫告訴人們:賈寶玉選擇什麼樣思想性格的女子作妻子，這已遠不是屬於個人生活的小問題;而是直接關係到賈府這個貴族大家庭的前途和命運。賈府統治者之千方百計地要促使寶玉、寶釵間的結合，成就這「金玉良緣」，其目的無非是想通過寶釵這個封建衛道者的多方面的、潛移默化的影響，把寶玉從叛逆的道路上拉回來，走上一條他們所指引的封建主義的「正道」。
不少著作和文章在分析寶黛愛情悲劇時，過份地強調了黛玉因不出身於四大家族的緣故，這樣的認識並不符合作品的實際描寫。要知道，黛玉雖非出身四大家族，但她畢竟還是賈府老祖宗賈母的嫡親外孫女，是賈寶玉的親表妹。回想當年她初進賈府的時候，外祖母賈母是何等地疼愛她，一口一聲的「心肝兒肉」，闔家上下對她無不另眼相看，那個慣看賈母臉色行事的鳳姐也竭盡其奉承之能事，說了許多令人肉麻的話。可以設想，如果黛玉並非是個封建叛逆者而是和寶玉具有同樣思想性格的女子，那末寶黛間表兄妹成親將是順理成章的。賈府的統治者不僅不會反對，而且將會竭力促進這個親上加親的婚姻。因此在這裡起決定作用的是寶玉所娶的女子究竟具備什麼樣的思想品格，對於封建階級所指引的人生道路抱有什麼態度，是擁護呢，還是反對?而主要並不在於她是否出身於四大家族。
作為寶黛愛情基礎的叛逆思想，是一種初步的民主主義思想，在封建社會裡，它是一種嶄新的思想，是我國明末清初出現的資本主義生產關係萌芽在當時意識形態領域內的曲折反映。社會發展史告訴我們:當封建社會內部還沒有能產生新的生產關係時，封建社會是不會趨於滅亡的。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在這三種矛盾中格外重視封建叛逆者和封建正統勢力之間的激烈鬥爭。
從上述《紅樓夢》主題思想的粗淺分析中看出:《紅樓夢》不同於那些一般反映封建社會階級鬥爭的小說。在《紅樓夢》裡，作者不僅僅描寫了封建社會的階級鬥爭和統治階級內部矛盾;而且更深入地反映了封建末世存在於意識形態領域內新舊兩種思想的激烈衝突。而後者在它之前的文學作品中還從來沒有反映過，正是這種鬥爭有力地促使賈府這個封建貴族家庭及其所代表的封建社會的徹底垮台，《紅樓夢》的思想特色在於此，。它的思想的深刻性也在於此!
《紅樓夢》的第四回只是揭示了金陵四大家族的富貴和權勢，它沒有任何跡象預示封建貴族階級已面臨必然衰亡的命運，更沒有很好地觸及到導致賈府趨於敗落的各種原因，特別是封建叛逆者和正統勢力之間矛盾衝突這一具有決定意義的因素。一句話，《紅樓夢》所表現出來的深刻的反封建主題思想在第四回裡並沒有獲得畫龍點睛般的反映，因而也就很難把第四回確定為小說的總綱。
如果再從小說的藝術構思方面去考察，那末第四回之不能稱為全書的總綱更是一清二楚的了。其理由很簡單:如果在藝術構思方面第四回是總綱的話，那就應該在這一回裡暗示出作品主要人物的結局和故事情節的發展線索，而這些在第四回裡是根本不存在的。眾所周知，在第四回裡主要描寫的人物是薛蟠、賈雨村、馮淵、英蓮等，他們在全書中還只是比較次要的人物。而《紅樓夢》裡一些重要人物如賈寶玉、林黛玉、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等，在這一回裡有些連提都沒有提到過，有的也只是一筆帶過，更談不上作為重點人物來描寫。同時作為小說主要線索和中心事件的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之間的愛情婚姻悲劇，在這一回裡更沒有絲毫觸及91.因此要在這一回裡來暗示小說主要人物的結局和故事情節發展線索更是無從談起了。
(三)
如果第四回所描寫的內容能稱之謂《紅樓夢》的總綱，那宋第一回、第二回和第五回就更有資格稱為小說的總綱。因為這些回和全書主題思想或藝術結構之間的關係比之第四回來更密切得多。
以第一回來說，作者一開始就寫了個神話作為引子。這個神話和小說主題思想不是游離的，而是有著內在聯繫的，它影射了作品中主人翁賈寶玉的思想性格，暗示了愛情悲劇的內容。緊接著，作者又通過鄉宦甄士隱的沒落、破產和窮困儒生賈雨村的飛黃騰達的對比描寫，揭示了作者所處時代階級鬥爭的激烈以及統治階級分化過程的迅速，從而為賈府這個具有典型意義的貴族大家庭的衰亡勾勒出了一個廣闊的社會背景。在甄士隱為跋足道人《好了歌》所作的注裡，雖然表現出了較為嚴重的虛無主義思想和宿命論觀點，但可貴的是，它以鮮明的對比手法，深刻地反映了封建末世貴族地主階級興衰榮辱的急劇變化，以致出現了這樣異常的情況:「當年紛滿床」的豪門貴族頃刻變成了「陋室空堂」;「曾為歌舞場」的繁華世家，轉眼間只剩下一片「衰草枯楊」;「金滿箱、銀滿箱」的顯赫人家，一會兒就成了人人皆謗的乞丐;王孫公子很快成了強盜;千金小姐不久又成了唱妓……。作者通過這一系列形象化的對比描寫，宣告了封建制度必然要走向沒落的歷史命運。
在第二回裡，作者更進一步地通過古董商人冷子興之口，指出了賈府這個典型貴族大家庭衰朽沒落的徵兆。這個貴族大家庭不僅面臨著嚴重的經濟危機:「如今人口日多，事務日盛，主僕上下，都是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竟無一個。那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而且更為嚴重的是它已處於後繼無人的重大政治危機之中:「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的鐘鳴鼎食的人家兒，如今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裡」特別是象賈寶玉這樣封建叛逆者的出現，就更加劇了危機的嚴重性和尖銳性，它使賈府這個封建大家庭的沒落、衰亡成為不可避免的了。因此在這一回不僅點出了賈府的必然沒落的命運;同時也接觸到了促使賈府沒落的一個致命的因素—政治上已陷於後繼無人的絕境。
在小說第三回和第四回把作品中的兩個主要人物林黛玉、薛寶釵分別引進了賈府之後，作者在第五回裡使用了夢幻形式，讓小說的主人翁、封建叛逆者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這種描寫儘管帶有某些神秘主義的色彩，但是作者的用意還是很清楚的。小說通過榮寧二公之靈囑咐警幻仙子的話，明確地告訴讀者賈府已經是「運終數盡，不可挽回」。特別在這一回的《紅樓夢》終曲《飛鳥各投林》裡，對貴族階級必然衰敗的歷史命運作出了深刻的總結:「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而且第五回在對全書的藝術構思方面也有著明顯的指導意義。在金陵十二釵判詞和《紅樓夢》曲子中，暗示了小說裡眾多女子的生活遭遇和結局，勾劃出了整個悲劇發展的大體輪廓，也為小說中的部分故事情節埋下了伏線。
從上面扼要的介紹和分析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紅樓夢》的第一回、第二回或第五回和小說主題思想之間的關係比之第四回來要密切得多，特別是第五回，不僅對全書的主題思想而且對小說的藝術構思都有指導意義。這樣說，並不想就此得出結論:只有這三回中的任何一回才能配稱小說的總綱;而只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進一步證明第四回確實是不配稱為《紅樓夢》的總綱。
和其他古典小說相比，《紅樓夢》這一古典名著所包含的社會內容實在太豐富了，在藝術上的成就也是太精湛了。它宛如一座輝煌的藝術之宮，足夠人們反覆學習、細細琢磨的。在我看來，要確定其中的一回來作為全書的總綱，作為開啟這座藝術之宮的一把鑰匙，可能是比較困難的。如果一定要找出這部小說總綱的話，那末前五回的內容可能是比較合適的，因為在這五回裡，有關《紅樓夢》思想、藝術上的許多特色幾乎都有了個概括的交代，小說中主要人物和故事情節的來龍去脈也作出了種種暗示。因此只有很好地掌握了前五回的內容，才能更好地理解《紅樓夢》這部名著的深刻價值，及其在思想和藝術上所取得的傑出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