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卷首神話解—《雪芹胸中有共工》第八章

《紅樓夢》卷首神話解—《雪芹胸中有共工》第八章

《紅樓夢》卷首神話解—《雪芹胸中有共工》第八章

紅樓評論

打開《紅樓夢》第一頁,便是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接著,作者又用含蓄的筆調,點出了共工怒觸不周山的故事。把這樣兩個神話擺在一起,同時冠於卷首,曹雪芹想要告訴人們什麼呢?    

要討論這個間題,還得從女媧、共工這兩個藝術形象的本貌、演變以及人們對它們的認識談起。

一、女媧、共工是什麼樣的形象    

女媧補天和共工怒觸不周山的故事,都是我國古代神話中膾炙人口的名篇。女媧的名字,已早見載於屈原的《天問》,但語焉不詳,直到漢代人的著述中,才有了關於她煉石補天的記述。共工怒觸不周山、地陷東南的故事,在《天問》中已經提出,1但也是在《列子》、《淮南子》中才有了較為清楚的輪廓。下面是《淮南子·天文訓》的記載:        

昔者共工與擷項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晨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這兩個故事,和我國其他的古代神話一樣,都是遠古時期的自然現象、人和自然的鬥爭以及先民的社會生活在藝術概括中的反映。共工是破壞性的、巨大自然力(比如地震、火山、洪水等)的神話表現,女媧則是人類征服自然力的雄偉氣魄和智慧的化身。因此,單就這兩個神話的本貌而言,應把女媧視為保衛人類共同利益、建立和維護正常的社會生活秩序的英雄;共工則是給人類生活帶來巨大動盪和災害的惡神。    

但神話雖然是原始人的創造,當它們被文字記載下來時,卻已經是階級社會了。原先那種統一的全民利益既已不復存在,原始人創造的、體現他們共同感情的神話故事自然也就隨著兩種文化的對立而分裂了。一個女媧變成了兩個女媧:一個是勞動人民自身力量和願望的表現,另一個是高高在上,化育萬物的「救世主」。共工也一分為二:一個是自然力的象徵,另一個是具有破壞性的社會政治力量的代表。也就是說,一個女媧、共工,是先民原有的創造;另一個女媧、共工,是統治階級改造過的形象:打上了階級烙印的形象。    

這兩個神話人物一經打上階級烙印,改造、變質之後,就成了在政治意義上互相對立的角色,甚至還被轉化成了歷史。東漢高誘注《淮南子》說:「女媧,陰帝,佐伏羲治者也。」晉人郭璞注《山海經》說:「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女媧成了最高統治者的神話表現。  

《列子》說女媧是「蛇身人面牛首虎鼻」,保留著神話色彩;但晉人張湛給《列子》作注時,就論證女媧不是神怪而是人,只不過是長相奇特,偶與禽獸相像而已,說她是「古天子」,姓風。

不僅女媧成了古代帝王,而且共工也成了歷史人物,還被拉去和女媧生活在同一個朝代裡。唐司馬貞補《史記》作《三皇本紀》,就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女媧亦木德王……以其功高而充三皇「二當其末年也,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與祝融戰。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女媧乃煉五色石以補天……於是地平天成,不改舊物。

於是乎,女媧一變而為「媧皇」,成為三皇之一多共工則成了媧皇治下的亂黨。一個是最高統治集團代表者的形象,她的任務是補天:修罅補漏,維護正常的統治秩序,使綱立維繫,國祚永長;一個則是奔突怒一號的拆天人物:要「爭為帝」,結果是破壞了正常的統治秩序,真至折了天柱,絕了地維。

當然,要讓人們在心眼兒裡相信那蛇身人面、煉石補天的女媧是個真的歷史人物,實在困難;要讓人們相信那一怒而天塌地陷的共工,不是虛構的神話角色,也難辦到。於是形成妥協:讓他們半人半神地存在於頭腦裡、想像中。就其具有非人的力量來說,他們是神;就其體現著「補天」與「拆天」的社會政治力量來說,他們是人。而後者,更逗階級社會中人的胃口,更符合人們運用這個故事的需要,因而也就為後世人所普遍接受了。

女媧是補天派,是建立和維護社會統治秩序的力量。在奴隸社會,她自然就是奴隸制國家的聖君、賢相,在封建社會,她就是明主、干城、「聖賢」之類的共名。

共工是拆天派,是破壞社會統治秩序的反叛力量。這一點,已無疑義。但在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反叛的力量有種種,人們把共工判為現實社會中的哪一種政治力量呢?    

封建時代的史家、文士,一般都把共工視為製造戰亂的禍首,擾亂天下的元兇。從那種以天子為尊、君權神授的正統觀念出發,他們那樣看共工,不奇怪。揆之商、周有文獻可考的歷史,特別是春秋、戰國的歷史,彷彿更無可懷疑:就因為諸侯爭霸,東周的「天」才傾覆了。所以,《國語·魯語》就直白地把共工稱為「伯」(霸):「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前引司馬貞補《史記》文中,也稱共工為「諸侯」。

總之,在封建史家、文士筆下:一、共工不是正面人物,而是反面人物;二、同時也不是反抗的奴隸、農民,而只是統治階級中「亂黨」的形象。在他們看來,能夠「折天柱,絕地維」,決定歷史事變的,就是這些人了。    

1962年,毛澤東同志公開發表了他早年的詩作《漁家傲—反第一次「圍剿」》。發表時加了一條詳細的自注,注中說:「共工是勝利的英雄……他死了沒有呢?……看來沒有死,共工是確實勝利了。」詩和注提出了全新的觀點:一、共工是正面人物,而不是反面人物;二、他是敢於用暴力手段反抗和推翻反動王朝的勞動人民的形象。這就使象徵「折天柱、絕地維」偉大社會力量的共工形象,獲得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解釋。這種意義上的「共工」的確沒有死。地主階級存在一日,他就存在一日。兩千年來,封建王朝不斷更替、地主階級由盛到衰的歷史,不正是共工一次又一次地拆天,女媧一次又一次地補天的歷史麼?不正是共工拆天的力量愈來愈猛烈,女媧補天的力量愈來愈微弱的結果麼?    

那麼,生活在兩百多年前的曹雪芹,又是怎樣來看待這個問題的呢?

二、曹雪芹筆下的女媧、共工

先看女媧。

《紅樓夢》中只在第一回開篇時提到一這個人物: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

光讀這兒行文字,實在不好判斷曹雪芹筆下的這個女媧是什麼樣的形象。我們只有圍繞著她前後左右看一看,才能明白。

《紅樓夢》中數次提到「補天」二字。其中,「天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的詩句,還經常被紅學家們引用來說明曹雪芹的世界觀和政治態度。可見,《紅樓夢》中說的「補天」,不是補自然之天,而是補封建社會之「天」,已成為公論。既如此,則這裡的女媧便不再是先民心目中原來的女媧,而是打著階級烙印的女媧,已無疑義。《紅樓夢》中又將這個女媧稱為「媧皇」,也證明了這一點。這是曹雪芹對前人改造過的女媧形象的繼承。此其一。

《紅樓夢》又寫道:這位媧皇補天之時剩了一塊未用。那石頭後便托僧道攜帶,幻形入世,演出此一部《石頭記》故事。我們歷來沒有聽說過女媧補天還剩什麼石頭未用,更沒有聽說過此石會說話並幻形入世。這個內容可是曹雪芹的杜撰。則這女媧又不完全是前人改造過的那個女媧了。它是曹雪芹在繼承基礎上加進自己創造的結果。看來我們應當給她一個特稱,叫做「曹雪芹的女媧」才好。此其二:

這曹雪芹的女媧,補天時煉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若許巨大的頑石,那實在是很費功夫的。可為什麼最後又丟掉一塊不用?不是不需要,而是這塊石頭雖經媧皇苦心鍛煉,但不堪造就,到底粗蠢,只可墊腳,便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反倒否極泰來,遇到緣法,由癲和尚攜了去,幻形入世,即投胎而為貴族公子賈寶玉的「命根子」—通靈寶玉。後來它歷盡人世滄桑,還復本質,返回大荒山,把自己的種種經歷刻在石上,就是這部』《石頭記》,並以一偈加以概括:「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所謂殲身前事」,就是此石幻形入世之前的事,即共工闖塌天、女媧煉石補天的故事,所謂「身後事」,就是此石落入紅塵之後的事,即陪伴賈寶玉終身,同他一道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之事,亦即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盛衰的故事。

這裡,作者通過敘述賈寶玉、頑石,女媧三者的關係,巧妙地給讀者暗示了本書故事發生的「朝代年紀」。你看,石頭是女媧補天時丟棄的,則女媧這次所補之天,與石頭「身前」「無材去補」的那個「蒼天」,自然是同一個天。女媧這次補天大業完成後,石頭才投胎下凡,變成賈寶玉所佩的美玉,開始了它「身後」的生活。石頭「身後」的生活,也就是陪伴清代貴族公子的生活;覆蓋它和賈寶玉的天,是清代的天。那麼,在它和賈寶玉「身前」塌過的那個天,是什麼樣的天,就很明白了。那就是明朝的天。此其三。

總以上三點,可知曹雪芹的女媧,是有特定內涵的形象。她不僅不是同自然作鬥爭的那個洪荒時代的女神,也還不是一般的統治集團的代表者,而是明朝滅亡之後,·將封建社會之天重新補好,亦即重建封建王朝、重新恢復封建秩序,使之「天平地成,不改舊物」的力量。質言之,這個女媧,就是以順治、康熙、雍正、乾隆為首的清代統治集團。

《紅樓夢》中的女媧,既是補明朝所塌之天的女媧,則被曹雪芹著意拉來同她擺在一起的共工,自然也就不會是原來那個與洪荒時代的顓頊或祝融打仗的共工,而只能是和明朝的「顓頊」或「祝融」打仗,並把明朝的天闖塌的「共工」了。

這位「共工」是誰呢?他是什麼性質的社會政治力量?是明王朝的亂黨、叛將?抑或是六次舉兵伐明的愛新覺羅努爾哈赤?都不是。因為這些人並不曾把明朝的天闖塌。把明朝的天闖塌的,是當時遍及大江南北的農民起義隊伍,它的光輝代表,就是於甲申年(1644年,即曹雪芹生前約七十年)攻陷北京、完成推翻明王朝偉業的闖王李自成。

原來,曹雪芹胸中的「共工」,竟是這樣一位人物!

既然如此,要在這樣一本聲稱「毫不干涉時世」的《石頭記》中,把他介紹給讀者,那就不能不非常謹慎,細花一番心思了。

《紅樓夢》全書提到共工的,有兩個地方。一處是第一回。作者在敘述女媧補天以及頑石要求僧道攜帶入世的故事之後,接下寫道:

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雲—

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閽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閽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

「當日地陷東南」,這一句很重要。它決非一般「說話」擺古的濫調文章。從內容說,暗出共工的名字,並與卷首標名掛號亮了相的「媧皇」相照應。從結構說,它是一個承上啟下的句子:上,是「拆夭補天」神話故事的結束;下,是現實人生故事的開始。

這一筆看似漫不經心,隨手塗抹,實際上卻是力重千鈞,完全出自作家的精心構思,值得細心玩味。

有「地陷東南」句與開篇的「煉石補天」句相呼應,就形成了一個有因有果、有起有落的完整故事,足以擔當全書「楔子」的任務。而這個故事所包含的內容(拆天與補天)正是一部《石頭記》的社會政治主題之所在。2脂硯齋在「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句下批道:「補夭濟世,勿認真用常言」,又於「無材可去補蒼天」句下批「此書本旨」,正曲折地透露了此中消息。      

「地陷東南」句後所開始的現實人生故事,第一個就是甄士隱的敗落。對於作者安排甄士隱故事的用意,脂硯齋作了幾條批注:「不出榮國大族,先寫鄉宦小家,從小至大,是此書章法。」「(甄士隱)本地推為望族,寧榮則天下推為望族,敘事有層落。」「士隱一段小榮枯至此結住,所謂真不去假焉來也。」士隱的「小榮枯」是封建社會末期中小地主敗落的典型,其敗落的導火線是失火破財,致命原因則是「水早不收,鼠盜蜂起」,「搶田奪地」,「官兵剿捕」,田莊上「難以安身」。(引文見庚辰本)    

這是不是共工怒觸不周山的故事開始重演了呢?.應該是的了吧。甄士隱這類中小地主的小小一角「天」,被小共工們闖了一下,傾倒了,「官兵剿捕」—小女媧們忙去補。但「無材可去補蒼天」,終於無用,甄士隱就這樣完了。——甄士隱的「小榮枯」」原來也是一個「拆天—補天」的故事哩。

脂硯齋說:「真不去假焉來。」果然,第一回中,「本地望族」甄(真),剛去,第二回一開始,「演說榮國府」,「天下望族」賈(假),就慢慢的來了。這不又是一個規模更大、劇情更熱鬧的「拆天—補天」故事在打開場鑼鼓了麼?    

甄士隱的天,「本地望族」的一角小天,被小共工一闖,就不堪補了,賈史王薛的天,「天下望族」的一片大天,倘若被大共工闖一下,能不能補得起來呢?找不找得到「材」去補呢?—「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曹雪芹正是用一整部《紅樓夢》回答了這個問題。    

所以,作為《紅樓夢》「楔子」的,應該說是兩個故事:一個是神話故事——共工拆天,女媧補天,一個是現實人生故事——「鼠盜蜂起」,「官兵剿捕」,甄士隱終於敗亡。這就是作家為全書定下的調子。從這裡,正可似找到全書藝術構思的總輪廓。從這裡,也正可以找到賈府滅亡的最後的、根本性的原因。

書中第二次提到共工,是在第二回賈雨村和冷子興談論榮國府的時候。雨村道:

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朱、張,皆應運而生者,查尤、共工、萊、紛、始皇、王莽、曹操、恆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

這裡,「共工」二字夾在一大串名字中出現,看來也像是作者信手拈來,不很用心;然而,同樣很值得玩味。

按理,修治天下者,補天之女媧也;擾亂天下者,拆天之共工也。但研究一下所開的兩串名單,又覺有些蹊蹺。    

首先,在「大仁」者中,不舉女媧。這位修治天下的上古之帝、補天神聖,怎麼反而沒有了呢?我以為這就是作者用筆狡繪之處,也是脂硯常稱賞的「不寫之寫」。不舉女媧,正因為堯、舜以下直至程、朱3那一大串人物,都是女媧:各個朝代的「補天」能手。    

其次,在「大惡者」中,為什麼又要舉出共工來呢?難道不也可以依上例辦?有意思的正在這裡:如果不把共工列出來,排在這一串人物之中,那麼,共工也就真成了架、封、莽、操、安祿山、秦檜等一流人.的「共名」了。現在把他舉出來,與其他人並列,恰恰表明作者心目中的共工,並非柴、封等一流人的代表者。那麼,共工到底和架、封者流算不算同一個類型的人呢?這裡,我們先將這個問題放下,來看——

第三,作者開列的「擾亂天下」的人物(暫不計共工,或者也不計蚩尤),都是統治階級中的亂黨、奸臣、暴君。這些人,在正統史學觀中,誠然都是亂天下的大惡者。但同樣在正統史學觀中,不是還有另一種更惡的亂天下者—起義農民嗎?要說秉「殘忍乖邪之氣」而生的特大「惡人」,除了樊崇(赤眉軍領袖)、張角(黃巾軍領袖)、黃巢、方臘、李自成、張獻忠之類,還有誰呢?然而,偏偏一個也不舉。這一十分奇怪的現象,使我們不能不把眼光轉到一個光輝的名字上去——共工。原來那一大批遺漏了的名字都包括在這兩個字裡了。最烈的「擾亂天下」者是他們,真正的拆天聖手是他們。要談論天下的治亂、國祚的短長,這些人是不可能被人忘懷的;諳熱祖國歷史典籍的曹雪芹自然也不可能把他們的名字真正遺漏掉,他只是用自己特有的方式來宣佈他們的存在罷了。有理由認為,《紅樓夢》所開列的「應劫而生」、「擾亂天下」的「大惡者」名單,包括兩種類型的人:共工(或再加上蚩尤)是一類,其餘的是另一類。    

第四,在上述名一單中,除共工之外,統統都在正史中留著極不好看的臉譜。封建正統史家無論如何也要找出幾條骯髒醜惡之點塗在他們身上,連蚩尤也難逃這種命運。但獨有共工,實在很難安上什麼更大的醜惡去。他最大的「惡」,無非是與顓頊「爭為帝」,折了天柱,絕了地維,或者加上《國語·周語》說的「墮高堙庳」,如此而已。正是這個特點,使他有充分的資格代表赤眉、黃巾,直到李自成。

總之,曹雪芹筆下的共工,已不再是傳統觀念中的統治階級亂黨的形象了。作家既然已經取中這個形象「折天柱,絕地維」的特點,他只能「追蹤躡跡」去尋找共工的嫡派子孫。這是偉大作家以現實主義的、客觀的態度去正視數千年中國歷史所必然會得出的結論。至於他對這位共工及其子孫擁護還是反對,或擁護、反對到什麼程度,那是另一個問題。

三、曹雪芹說:共工又來了

還看前面引的賈雨村言:

大仁者應運而生——運生——世治。大惡者應劫而生—劫生—世危。

這個關係,倒過來看,也是可以的:

世治—運生—大仁者生。世危—劫生—大惡者生。

具體到《紅樓夢》故事時發生的時代,是一個治世呢,還是一個危世?這要看你站在哪裡去觀察。

第二回「演說榮國府」。談話的雙方,一個叫賈雨村,一個叫冷子興。賈雨村是個熱心人,熱中功名的局內人。他的看法是:  

「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按即大仁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充滿了仁者的治世。冷子興又怎麼看呢?我們知道,這冷子興是京城的一個古董商。他這類人一般都有兩個特點:為了能夠鑒別文物(包括製造和兜售贗品),他得具備相當的歷史文化知識;為了能做這種高雅的生意,他得經常出入豪門,對統治階級中人較為熟悉。所以,他的看法就與賈雨村那種「隔著圍牆一望」便自詡「格物」而「致知」的看法,很不一樣。同賈雨村的看法相反,冷子興說的是:「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曹雪芹同意哪一種看法呢?現存脂硯齋評本中,『這一回有回前題詩曰:「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遺巡。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可見曹雪芹認為旁觀者冷子興比局中人賈雨村看得較為真切一些。甲戌本在此回前詩之側有脂批云:「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余自謂評書非關評詩也。」從全書來看,我們當更能明白曹雪芹所展現的是一個治世還是危世。那麼,「上自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的,到底是秉「正」氣而生的「大仁者」,.還是秉「邪」氣而生的「大惡者」,不是也不言自明瞭嗎?    

這些比比皆是的「大惡者」中,除了有賈元春在那「不得見人的去處」所見到的桀、紂式的君王,有莽、操型的奸雄賈雨村等等而外,還有另一類人物——共工的消息。「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漾於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這應當主要指的還是共工吧?

「偏值近年水早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第一回)——是誰在「蜂起」,在「搶田奪地」?自然不是桀、紂、莽、操之流,只能是「共工」。

「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競沒有一連晴過五日;九月裡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打了一千三百里地,連人帶屋子,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這種情況下,還要通取那麼多租米錢糧!(第五十三回)—那將一腔怒火窩在胸中,向主子「打擂台」的,又是「共工。4

如果說,這些都還只是隱約報道了共工的消息,那麼,到了第七十八回,我們耳邊就響起了共工遠遠而來的足音:「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參見拙作《姽嫿詞的積極意義》、《芙蓉誅與桅緬詞》。)

共工就要來到面前了。3

第一回中,共工蜂起的消息之後,報道了「本地望族」甄士隱的「小榮枯」;這第七十八迴響起共工的足音之後,該是「天下望族」賈史王薛的「大榮枯」了吧?

甄士隱的小榮枯,是四大家族大榮枯的縮影和先兆;而卷首的共工拆天、女媧補天的神話,則是一部《紅樓夢》現實故事的縮影和先兆。    

不管曹雪芹自己對共工抱什麼態度,但他通過對歷史和現實生活所作的唯物主義觀察,向讀者和後代作出了應有的交待:    

昨天的共工,我看見了,我提示過了;    

明日的共工,我預見了,我警告過了。

至子這「社會衝突的歷史的未來的解決辦法」6何在,曹雪芹沒有說,他不可能提得出來。這一點,我們就不必苛求了吧。何況作家早聲明過:他不過是一塊「無材可去補蒼天」的「頑石」。    

「人貴有自知之明。」(魯迅語)這正是一個嚴格的現實主義者的本色。記得俄國最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列甫·托爾斯泰,喜歡在小說中設計救世良方,曾被列寧嘲笑為「發明救世新術的先知」(語見《列甫.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鏡子》)。曹雪芹倘若也像托爾斯泰一樣,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硬要在頭腦裡構想出一個「解決辦法」、「救世新術」,塞給我們,那反而糟了。  

他能說出共工又要來了,他所以偉大。    

他不發明救世新術,他所以偉大。

戊午臘月十九日脫稿  己末五月初四日略加修改

〔附記〕今年七月廿五日,我在全國《紅樓夢》學術討論會的大會發言中,談到曹雪芹對待農民起義的態度問題,現摘引如下,作為此文的補充說明:

曹雪芹既不補天,也不拆天,更不翻天。他對待農民起義的態度,不能用「贊成」或「反對」這樣簡單的字眼來說明。他的態度可概括為兩點:一、他認為,當著一個王朝腐朽、沒落,走入「末世」之後,「強梁」造反、天下大亂將是不可避免的,不管人們喜歡不喜歡,它都會出現,這是「運數」。二、但是,「強梁」造反是不熊拯救世界的,不能創造一個新的天地。「強梁」們如果推翻了一個舊王朝,便將會建立起一個新王朝來。但這新王朝仍然會「不改舊物」,仍然要搞三綱五常、尊卑貴賤那一套,它又會由盛到衰,逐漸腐爛,最後被另一批「強梁」所推翻。然後,歷史又重複一次。封建社會就是這樣地循環往復,以至無窮。而曹雪芹自己,只不過是「追蹤攝跡」、「不加穿鑿」地表現這種司空見慣的歷史現象吧了。這就是他的歷史循環論。他不懂得歷史的發展是螺旋形的,而以為只是在一個平面上轉圈。他可以預見到一個王朝的覆亡,但不能預見到封建制度的滅亡,相反,以為封建社會將永存,前途是沒有的。這就是他的時代局限性、階級局限性。這也才是他的虛無主義、悲觀主義思想的最深的根源。

——1980.10.08記。

注:    

1共工之名早見於《尚書·典夢》,但不是作為怒觸不周山的神話人物出現的。

2關於《紅樓夢》,近年流行著一種「愛情主題」說。對此,筆者不敢苟同,因為它不符合這部偉大小說的實際。

3「大仁者」名單中的「張」,指張載(子厚,1020——1077),宋代重要的唯物主義哲學家。但他在氣稟論上陷入了唯心主義,這就與宋明理學家的主張相一致了。所以,過去把他們也作為宋代理學代表者,與周敦頤、二程、朱熹並稱。事實上張載的自然觀是唯物主義的,他還反對佛、老。

4賈珍說:「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台來了。」指的  是莊頭烏進孝。但這正反映了莊戶、佃農在「打擂台」—故意少繳錢糧,也就是杭租。又,上引《紅樓夢》原文均見庚辰本。

5據我考證,雪芹生前已將《紅樓夢》寫完(1759年秋已有約百十回全稿,1761年、1762年間曾對八十回後的稿子作過重大修改)。在後數十回原稿中,柳湘蓮將以「強梁」的新面貌重新出場,拙作《柳湘蓮「日後作強梁」》對此有專門考索。涉及這項內容的拙文,還有《曹雪芹原著中的尤三姐)(載《紅樓夢學刊》一九八O年第二輯)、《論賈元春之死》(載《社會科學輯刊》一九八O年第三期)、 (載《北方論叢》一九八  O年第五期),讀者可以參看。

6語見恩格斯致敏·考茨基的信。原話是:「我認為作家不必要把他所描寫的社會衝突的歷史的未來的解決辦法硬塞給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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