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瑕疵
《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著作。但美玉並非無瑕,明珠也還有額。其間屬於當時傳抄錯誤的不少,這些錯誤,除了多數已經後人訂正以外,今天從各個版本所見,仍有好些沒有訂正,或雖經校閱削改也還留下謬訛的痕跡。甚至有的顯然是原寫底稿,本來就如此面目的。這些事實,作品具在,可以明指。其中有的是措辭不當,有的是意義含糊,有的是前後不符、自相矛盾……種種區別,但為了敘述的便利,一律稱之為瑕疵。《紅樓夢》八十回本即戚本,一般認為較接近原稿。以下所述,即以八十回本為根據。
這裡,首先將雖經後人校訂而仍有誤謬的情況,申述一下。如:第十八回賈元春歸省中有父女對話一段,賈政說:「今貴人上沐天恩,下昭祖德……。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塗地,臣子豈能得報於萬一?惟朝乾夕惕,忠於厥職外,願我後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竊(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惟兢兢業業,以侍上殿。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這段字句歧出,將「上」、「今上」、「我後」、「貴人」、「貴妃」等夾雜在一起。格外是「以侍上殿」四字,不知何意。拙見以為「殿」字應是「庶」字之誤,此字連下讀。經查各本,只汪原放校點的,作「兢兢業業以侍上,庶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但俞平伯的校本卻沒有改正,照舊作「以侍上殿」。至於「後』』字,原亦訓「君」。故「我後」實即「吾皇」,且語氣更為尊敬。此字是無須刪改的,而汪原放和俞平伯卻將它塗抹了:汪改作「我君」(此二字容易和朋友的稱呼相混),俞改作「聖君」。因為名家在前,所以後起的本子,這個「後」字就被刪落,從此看不見了。實際上,作者不前不後,偏在父女對話這一段,既稱「今上」,又稱「我後」,並與「貴妃」同列,如此修辭,是容易混淆而引起誤解的。以上不過略拈一例,以下我們只照紙面的字句,予以敘述,未曾逐一查對。
為不多佔篇幅計,且先說韻語部分。
試舉書中的「即景詩」。以「即景」命題的有兩處:一為第五十回在蘆雪庵;一為第七十六回在凹晶館。前者是李紈、探春等十人聯句。後者只是黛玉、湘雲二人聯句,加上妙玉為之增人一段結尾。讓我們看看即景的蘆雪庵是怎樣的景色?作者寫道:它「蓋在傍山臨水的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廬、土壁、槿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面皆是蘆葦,掩護一條去徑,逶迤穿蘆度葦過去,就是藕香榭的竹橋了。」這時寶玉和眾姐妹踏雪而來,大家都是冒雪沖塞的裝扮,或雪帽鶴氅,或戴笠登屐,或圍著大斗篷,打著綢油傘……特別是這次吃的東西為平日所未見的燒鹿肉和蒸羊羔。……這便是蘆雪庵的實景。然後,我們不妨將這聯吟的「即景詩」細讀一二遍,不由你不吃驚,它並無一句涉及上述的景物。而且敘寫的層次,頗為混亂。它的中心思想似在誇示豪華,如:「麝煤融寶鼎,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香粘壁上椒」之類,又似在同情貧苦,如:「僵臥誰相問」、「煮酒葉難燒」,「清貧陋巷瓢」之類。但畢竟寫富麗的多過荒涼的,即使荒涼,也屬於雅人高致的範疇。如:「野岸回孤棹,吟鞭指灞橋」,「深院驚寒雀,空山泣老鶚」,「沒帚山僧掃,埋琴稚子挑」之類。這些字句堆積在一起,教讀者摸不透它的意旨。雖然這情況很快即可明確:它主要是以歌頌昇平氣象為內容的符合於當時流行的應制詩的規格。如:「賜裘憐撫戍,加絮念征徭」,「誠忘三尺冷,瑞釋九重焦」。以及最後結語:「欲志今朝樂,憑詩祝舜堯。」這裡是略嫌語病的,因為既是「憐撫戍」,「念征徭」,「有意榮枯草」,「年稔府梁饒」,何以又有「鰲愁」,「龍斗」的不太平局面?而「僵臥誰相問」一句恰在「瑞釋九重焦」之下,「焦」字在此是焦念之意,因瑞雪而使皇上寬心,但何以「僵臥」的凍死骨又無人過問呢?……至於名為「即景」,卻絲毫不曾寫出當時、當場的情景物色,更是有些疏忽吧。
再看「即景」的凹晶館是怎樣的風光?它是「沿山坳近水一個所在……這幾間就在此山懷抱之中,乃凸碧山莊之退居。因低窪而近水,故題其館日凹晶溪館。此處房子不多,且又矮小。」「只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照池面皺碧鋪紋,真令人神清氣爽。」這時的特點是中秋夜,夜已很深,上夜的老婆子既醉且飽,早已熄燈睡了。黛玉、湘雲兩人是在卷棚底下的竹墩上坐著賞月。對此佳節,兩人都是旅居客寄,有同樣的心境。故不喜喧囂,偏愛孤寂。恰巧這時還聽到「嗚嗚咽咽裊裊悠悠」的「一縷笛音」,境況淒清,容易傷感。但這「即景詩」卻寫得相當熱鬧。如:「蠟燭輝瓊宴,觥籌亂綺園。分曹尊一令,射覆聽三宣。骰彩紅成點,傳花鼓濫喧。」……不但沒有寫出兩人的內心情緒,甚至惟一點綴的動悲惹怨的深夜簫聲,在聯句中竟然一字不提。只在妙玉的續吟中無足輕重地添上一句「簫增嫠婦泣」。這使讀者有主次不分,濃淡失宜的感覺。再則為了表明中秋佳節,詩中有「爭餅嘲黃發,分瓜笑綠媛」之句。有人以為「爭餅」和「分瓜」應是小孩子的事情。其實,「黃發鮐背」是老人,不是孩子。而且習慣指老太公,還不是老太婆。試問《紅樓夢》第五十四回所寫的中秋節日,何曾有老太公「爭餅」的即景場面?至於「綠媛」二字,不過為了和「黃發」作對偶而造作出來的,嚴格的說,「綠媛」也還不能對「黃發」。此外,妙玉代續的句子,寫到「衾倩侍兒溫,空帳懸文鳳,閒屏掩彩鴛」(這裡寫的也不像出家人的禪房裝綴),分明已走入臥室,快要安歇了。而下面卻接上「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似乎三人又走了出來,在園中轉了一通,直到「鐘鳴」、「雞唱」,再走入庵裡……。這雖然廣泛應用了十三元的韻腳,但卻導致詩篇產生顛倒雜亂的效果。它不顧原先自己所擬設的環境、氣氛,徒然將一連串的詞彙,鑲嵌人節日景色之中。於此清楚地看出這些「即景詩」其實與實景無關,只是因韻造句而已。
書中的韻語以七律為多。其間有文字較為草率的,如第二十三回四時即事詩,第三十七回詠白海棠詩,第三十八回菊花詩等。即事詩寫的初移人大觀園的春夜、夏夜、秋夜、冬夜,以寶玉為中心的生活情景。第一首春夜,除了詩中「眼前春色」一語外,看不出春夜的特徵何在。將它作為夏夜、秋夜的即事詩何嘗不可。為了顯示古雅,將蛙聲寫作「蟆更」,有水塘的地方才有蛙,「隔巷蟆更」,似嫌未切。大觀園範圍不小,怡紅院建在當中,如何斷定聽到的是「隔巷」的蛙聲?第二首夏夜,這裡用的鸚鵡、麝月、檀雲、琥珀、玻璃等丫頭名字,是嵌字詩,從而格調不高。這幾個人,只有麝月、檀雲是房中的婢女,琥珀、玻璃等是祖母的侍兒,怎麼深夜跑到他臥室中來?至於「水亭處處齊紈動」的「紈」字,分明即李紈,是他的寡嫂,亦被拉入,更涉不當。而「紈動」二字,卻是作者的創造。園裡水亭不多,「處處齊紈動」,是不相符的。首句的「倦繡佳人幽夢長」,佳人入睡了,何以末句又「簾卷珠樓罷晚妝」?是否再起來納涼後卸妝?要明確這是夏夜,不是夏晚,一般多系晨妝才捲起簾子的。第三首秋夜,用「絳芸軒」和「茜紗」的字樣,詩中主人無疑是寶玉。要問「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金鳳」和「翠花」是指的什麼?如果「金鳳」是指被條,那和「衾」字相犯。如果是有意呼應,那對句的「翠花」,並不等於「檻」字。照理「翠花」應作女子頭上的花鈿解,但詩中主人是男子。難道這個「倚檻人」是襲人、晴雯?上句已有「抱衾婢」了,疊被鋪床正是二人的專職,無暇他顧可知,其餘秋紋、碧痕等更沒有工夫去做「倚檻人」的。所以,除非寶玉自己靜夜不眠學女妝,插戴得滿頭珠翠,這句「倚檻人歸落翠花」,才有了著落。否則是無的放矢,不成其為「即事詩」了。第四首冬夜,此首寫的「見鶴」、「侍婢」、「醉酒」、「烹茶」,景物內容與秋夜重複。詩境是北方的深冬,「女郎翠袖」、「公子金貂」,同室之內,一何太冷,一何太熱,氣溫、情緒很不調和。而且,公子房中三更半夜,只有女奴,何來女郎?既是酒輕衾暖的安睡,何須魂夢之中打著哆嗦起來掃雪、試茗?此亦為情事所無吧。總之,這四首「即事詩」,作者說是「真情實景」。我們讀後只覺得作者是信口誇張。
詠白海棠第一首「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消魂,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這裡的「難比潔」如何對得「易消魂」?「嬌無力」如何對得「月有痕」?第二首「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屬對亦欠嚴整。因為「胭脂」只是一物,系聯綿字,冰雪卻是二物,而非聯綿字。同時,「招……魂」實即「招魂」一詞的分貼,而「洗……影」如作為「洗影」以對「招魂」,是不成辭的。第三首「初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第四首「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這裡「初浴太真」對「捧心西子」,「三分白」對「一縷魂」,「縫縞袂」對「拭啼痕」,都不太穩妥。必須指出,這些句子不一定限於詠白海棠,即移贈於其他白色的花,也可以適用的。
再看菊花詩。寶釵說「……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也沒作過,也不落套。賦景、詠物雙關著,又新鮮,又大方。」但我們讀後,卻覺得並不「新鮮」,而且「落套」。因為它擺脫不了很早以來的詠菊的因襲腔調。這即充滿所謂「高風」、「傲世」、「陶令」、「三徑」之類,並無新的意境和情趣。它所應用的詞藻,差不多每首之間,彼此一律。詩題共十二首,用「傲世」、「三徑」各有三處,用「陶令」或「彭澤先生」的亦有三處。用「圃」字的有五處,「香」字的有六處,用「籬」字的有九處。特別是用「霜」字的有十一處,用「秋」字的有十二處之多!甚至在「訪菊」這首中,連用兩個「霜」字:「閒趁霜晴試一遊……霜前月下誰家種」。在殘菊這首中,連用兩個「葉」字:「枝無全葉翠離披……半床落葉蛩聲病」。律詩與古詩有別,它必須具備謹嚴精煉的造句;複詞、贅字為詩家所大忌。當然,有意重疊的句子和涵義不同的單字以及不得不犯的復見和交義,是可以的。詠菊花應用這些舊典老調,固然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但如果不是活用而搬運得太繁,以至每句層見重出,那不是陳言滿紙,過於俗濫了嗎?
以上指出的韻語部分,只在表達技巧上予以評述。至於思想內容方面,如第七十八回的娩姬詞,指農民起義為「黃巾赤眉一干流賊餘黨」,歌頌一位出鎮青州的風流將軍「恆王好武兼好色」,愛姬林四娘為主效忠「剿寇」身死是「馬踐胭脂骨髓香」,大家嘖嘖欣賞這樣的香艷名句,也就可以窺見作者思想的一斑。它和第六十三回以少數民族為「土番」、「小丑」,歌頌清廷是「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對於「跳梁猖獗」之「犬戎」,「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的說法,是共通的。這是作者的歷史局限性,於此不擬深談。
現在,再看《紅樓夢》中最長的一篇製作《芙蓉誄》。它的體裁不是散文,也不是純韻文。第一段採取駢文形式而不押韻,第二段應用騷體句法亦無韻腳可言,只最後一段有似六朝小賦,但有韻腳。作者自稱它系杜撰的——其實就是創體。這倒無關大要。問題在於它的錯字多,後人改削的地方更不少,幾乎參校各本都不大一致。在無從辨別之中要給以評述是不易的。這裡只好以八十回本為準,再借證各本較為妥當的斷句,盡量期望能夠接近作者的原文。
《芙蓉誄》的毛病最突出的一點,即它的文字措辭不符合死者的身份。措辭,是一篇文字的內容的反映。這說明作者在設計經營上將晴雯過度升高了。因此,造成了脫離現實情況的虛假形象。它所塗抹裝裹的大部分不是晴雯本人,而是堆疊起來的沒有靈魂的字粒。下面摘錄的範例,是作者得意的但並不恰當的文字。如:「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褶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按:「長沙」是賈誼,「羽野」是鯀。而「左支右鳥鵲樓」是帝王的宮觀,「金斗御香」是宮廷皇族的用具。這樣的人物和器用,怎能拿來比擬和襯托晴雯呢?末段仿騷體的招魂之歌,更為僭越(這裡不予一一釋文),如:「乘玉虯」、「駕瑤象」、「驅豐隆」、「倩飛廉」、「御鸞鷺」、「紉蘅杜」、以至「傘蓋」、「羽葆」、「箕尾」、「危虛」……還有「素女約於桂宮,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繁(擊)敵。征嵩岳之妃,啟鸝山之姥。龜呈洛甫之靈,獸作成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風翥。……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可以說,差不多把最為邃古荒奧的詞彙都搬運來了。一個弱女子的晴雯被這些偽珍珠假寶石的典實壓得直挺挺地不能翻身!在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晴雯不是被品定為「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嗎?她的秉賦,性行如何,這裡不予申論。但她系一個丫頭,是事實。她的受冤抑而死,也是事實,可是,在誄祭她的文字上,卻無須這麼鋪張揚厲,以至失去其人的真實。從此文所表白的頌讚來看,她不但譽逾聖哲,榮並帝王,並且可以驅策神異,奔走仙靈,騎跨星辰,震動淵岳……有人說:《芙蓉誄》的寫法,正是作者的主觀意圖,作者就是要描繪寶玉的癡處。我們認為「癡處」並不是用文章製造出來的。作者的「主觀意圖」果真是這樣的嗎?我們非作者,無從陳說。只好讓作者自己來坦白:第七十八回,作者說「…不可蹈襲前人套頭,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方是,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這可見作者的主觀意圖,原是反對蹈襲、搪塞的,原是反對堆砌文藻而注重悲感的。但是,書中論及詩文,往往說的是一事,寫的又是一事。作者所主張的有血有肉,一字一淚的誄文,寫出來的卻是一大堆蒼白枯澀,僵死乾癟的詞藻。讀之者只有茫然的抓耳撓腮,惘然的蹙眉瞪眼。何曾有些兒從誄文中得來的動人的悲感和哀思?傷心和下淚?沒有同感和共鳴的文字,就是失敗的文字。作者所說的和所寫的並不一致,《芙蓉誄》不過其中之一而已。再補充幾句,《芙蓉誄》將自古以來的祥瑞佳麗集於晴雯一身,任何賢婦、才女、美人、尤物,都為之黯然無色。如此登峰造極的寫法,據說這就是形容寶玉的「癡」。試問癡於晴雯已到盡頭了,來日何以處理黛玉之死?寶玉對黛玉的情更篤涸,負咎尤深,作者如果才華未盡,必須嘔心挖腦,窮搜竭索,寫出超越《芙蓉誄》十倍、百倍的古詞雅藻來讚美和悼念她才對。否則,寶玉之「癡」,對晴雯何厚?對黛玉何薄?
《芙蓉誄》在造語修辭上,也有些疑問。例如:擬騷體一段,有「望舒月以臨耶」「靈格余以嗟來耶」之句。按:「望舒」是月神,所以是月的代稱,「望舒月」三字分明欠亨。「嗟來」出於齊語的「嗟來食」,即因不食嗟來之食,以至成為餓者。這個故實,對於祭奠的文字來說,很不適切。因為一般的來「格」即是來「享」,乃獻祭的虔敬之辭,怎能用輕蔑的叱喚語氣:「嗟!來食?」再則,照獻祭的實況,「余」是致祭者,「靈」是受祭者。「格」,一作感格解,應是致祭者以誠心感格及於受祭者。而此誄文,恰恰相反,作「靈格余」。「食」是致祭者獻給「靈」的。受祭之「靈」怎能以「食」感格致祭之「余」?而且是「嗟來」的?這無論在語法和語義上,都是難以理解的。
另外,《芙蓉誄》裡有兩句話,似一向很少人提及。這即「鉗誠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這個「詖奴」是誰?不必說,是王保善家的、周瑞家的之流,包括襲人在內。至於「悍婦」是誰?是鳳姐嗎?顯然不是。鳳姐和晴雯了無怨隙,所以,將她趕出大觀園的動機,並非出自風姐,她至多只是從犯。是邢夫人嗎?也不是。邢夫人並沒有針對晴雯而發的言語和舉措,她站得遠些。照情節發展來看,這個「悍婦」,無疑就是王夫人。她是抄檢大觀園,攆出司棋、入畫、芳官、蕊官一干人,以及迫死晴雯的真兇。但即使這樣,在禮教的約束下,兒子是怎樣的衝破封建網羅,也很少咒罵親娘為「悍婦」而要「剖心」而食之的。當然,我們不會以此標榜賈寶玉為反封建的典型,反封建究竟不是這麼個反法的吧。可是除了《芙蓉誄》中發洩這種「忿猶未釋」之外,書中一般描述,寶玉和母親之間卻又充滿慈愛和孝道的氣氛。如:第二十五回寫寶玉「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裡,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去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扳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說短的」。第三十三回寫賈政痛打寶玉一段,王夫人哭說:「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倆不敢含怨……」至於寶玉平日,亦未見有任何對母親失望或嫌惡的言語。何至因晴雯之死,立即怨毒如此之深?這和書首第一回所云「凡倫常所關之外,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之語,是大相逕庭的。在這裡,我們不由懷疑:《芙蓉誄》這一篇在全書中顯得別緻異樣的文字,很可能出於另一作者之手。
《紅樓夢》以細針密線見稱,但也有不少的破綻漏洞、拖沓累贅、模糊不清以及前後牴觸之處。除已略見上述外,不妨於此再予簡括地摘引一二。如:關於成語的運用,一般以約定俗成的習慣為準,而作者並不遵循它。第二十回寶玉對黛玉說,「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問疏,先不僭後也不知道?」按:這裡將「疏不間親,後不僭先」這句沿用已久的語言倒轉過來說,固然有作者特創的語法,但其涵義未免給弄得很晦澀。第十六回寫寶玉去看秦鐘,說是「秦鍾已發過兩三次昏了,移床易簀多時矣」。按:「易簀」兩字即是死去,見《禮記·檀弓》。怎麼還會「合目呼吸於枕上」?還會說話,「今日才知自誤,以後還該立志功名……」?第三十七回偶結海棠社,李紈封寶釵為「蘅蕪君」。按:男女封「君」戰國兩漢為盛,「君」為爵稱,必有食邑。故其所封之號多為地方領域,不能錫以花草鳥獸之名。女子「封君」,以東漢梁冀妻襄城君孫壽為最著。封寶釵為「蘅蕪君」,雖屬戲筆,實擬於不倫。同時,探春號黛玉為「瀟湘妃子」,尤為未當。黛玉系一少女,而「妃子」實等於帝王的妾媵,這豈不是給阿顰以莫大的侮辱,有何高雅之言?而多聞而又孤潔的林黛玉,竟然「低了頭,方不言語」地欣然接受了,寧非怪事?
《紅樓夢》的文字,繁複重犯的地方不少。如:第四十八回香菱學詩時舉出她所欣賞的「真切有趣」的句子,是陸游的「古硯微凹聚墨多」。而第七十六回說到凹晶館的命名時,湘雲、黛玉又在交口稱讚這個「古硯微凹聚墨多」。第四十回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湘雲將麼四一張,說是「日邊紅杏倚雲栽」。而第六十三回寶玉慶壽,探春抓了一簽「瑤池仙品」,上面的詩句又是這個「日邊紅杏倚雲栽」。第四十回牙牌令,寶釵將長三一張,說是「水荇牽風翠帶長」,而第七十回黛玉寫了《桃花詩》,寶釵引杜工部「媚語」,又是這個「水荇牽風翠帶長」。這樣的寫法,容易導致讀者的誤會,以為作者肚子裡只有這幾句詩是最熟悉的。再說黛玉的葬花詩,原有藍本,我們不必說它剽竊,只說它是模仿初唐劉希夷的《落花詩》,這已是眾所共喻的了。採用同樣表現手法的,《桃花詩》亦屬於這一類型。如:「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這和葬花詩何其神似?說穿了即將人與花扭在一起,要寫到花殘人老,淚盡春歸,這才罷手。我們這裡說的是要指出它的繁複而沒有翻新。雖則作者在三十七回說:「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於求生。頭一件只要立意清新,自然就不俗了。」《紅樓夢》中的詩作,可以說並無「過於求生」,而多是「熟話」。至於摹擬之作,自然「立意」並不「清新」而近於「俗」了。但作者又在第十七回為「立意」並不「清新」的模仿作品辯護,說「李太白《鳳凰台》之作,全套《黃鶴樓》,只要套得好!」我們要問:到底是「頭一件只要立意清新」呢,還是「只要套得好」?這是作者說話自相矛盾的地方。
順便於此附帶地說,《紅樓夢》脫胎自《金瓶梅》,這在「紅學」早期似已有人提過。我們並不反對此一說。因為有以下諸種情況:一、《金瓶梅》寫的是以一家子圍牆以內的生活為主,《紅樓夢》亦然。二、《金瓶梅》重要活動的人物是婦女,《紅樓夢》亦然。三、《金瓶梅》內容所講究的是奢華揮霍的生活方式,《紅樓夢》亦然。特別要指出的是,《金瓶梅》以精細的筆致,周詳的描述:寫服飾,則是脂粉、釵環、呢絨、綢緞;寫飲食,則是美酒、佳餚、嫩品、細吃;寫器用,則是螺鈿、蝦須、珠簾、繡榻;寫珍玩,則是鼎彝、字畫、銀爵、錦屏;寫園林,則是壘石、穿巖、水亭、花塢;寫娛樂,則是優伶、百戲、煙火、花燈;寫散心消遣,則是說書、講卷、敲棋、猜謎;寫交際周旋,則是出入官衙、結契閹官。以至寫大節目.則是加官賜祿、喜喪慶吊;寫大利市,則是獄訟貪髒、關節受賄。以上所述的,《紅樓夢》無不亦步亦趨,照模照樣。尤其在觀點上.《金瓶梅》講因果循環,《紅樓夢》亦講恩怨報應;《金瓶梅》講悟道皈佛,《紅樓夢》亦講懸崖撒手。兩者之間筆墨何其相似?所不同的,《金瓶梅》反映的是明代中葉的闌閱巨馹暴發起家的升降談;《紅樓夢》反映的是清代中期的閥閱貴族從龍發跡的變遷史。至於圍牆以內的婦女,前者是以一隊婢妾地位的淫娃蕩婦為重心;後者是以一隊姑娘身份的秀貌清才為特點。再則,前者是大膽暴露,赤裸裸地賣俏迎奸;後者是小心渲染,軟綿綿地惜玉憐香而已。而其旨在寫所謂「富貴虛花」、「風流冤孽」,則系一致的。要說反封建的意義,在中國小說史上,《金瓶梅》塑造新興的市民階層的人物形象,將封建道德徹底撕得粉碎,顯然它是急先鋒,反映16世紀中國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城市生活的真實。《紅樓夢》只是後來的追隨者。在《紅樓夢》第一回,作者說:「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緻!」這是作者將「脫胎」的影子輕輕抹去,自說「不借此套」,而是「創新」的。如果作者確係未曾閱讀過《金瓶梅》,上述的寫作情況只是出於偶同的話,我們也可以信任。但在原書原文上有此種偶同的「脫胎」現象,卻是客觀存在的事實。同時,作者斥責當時眼見過的一種「風月筆墨」的流行,這個「風月筆墨」是否包括《金瓶梅》在內?而東魯孔梅溪豈不是也曾題《紅樓夢》為「風月寶鑒」的嗎?那些原稿,假定沒有勒令刪去的話,豈不是「脫胎」的影子更為濃重了嗎?它何曾是「不借此套」,而有獨具手眼的「創新」?
復次,書中出現的許多前後不符的文字。如:第三回寫榮國府的榮禧堂上有御筆寫的「書贈榮國公賈源」的大匾。是榮國公實名賈源。但在第五十三回賈蓉到朝廷領取春祭恩賞,捧回的黃口布袋上有禮部祠祭司印記,上面有「一行小字道是: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法」。這裡,榮國公又叫賈法了。第十四回致祭秦氏的人中,有「忠靖侯史鼎」,而第四十九回,卻寫作「保齡侯史鼎」(他和湘雲是什麼關係,始終沒有交代)。又如:第十五回說:水月庵的尼姑叫「淨虛」。而在第七十七回又說:水月庵的尼姑叫「智通」。這裡淨虛和智通是一人還是二人?作者沒有說明。令人驚奇的,第十五回作者介紹饅頭庵,說:「原來這饅頭庵就是水月庵,因為他廟裡做的饅頭做得很好,就出了這個渾號,離鐵檻寺不遠。」而在六十三回妙玉為寶玉送來祝壽的紙條,自署「檻外人」。岫煙代為說明:「妙玉常說,古人自漢晉唐宋以來……只有兩句好詩,即:『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她自稱『檻外人』,你只下個『檻內人』,便合了她的心意了。」寶玉聽了笑道:「怪道我們家廟叫鐵檻寺呢。」這裡說的是水月庵即饅頭庵,到底是指「土饅頭」,還是指「做的饅頭好」?土饅頭就是墳墓,人就是饅頭餡(見詩僧梵志的詩句)。作者明明應用這個典故,為何偏要那麼說?除了寫出後語而忘卻前文以外,實在無從解釋。此外,書中還有很多不不合乎情理的地方。如:巧姐長得太慢,而李嬤嬤又長得太快。薛蟠和柳湘蓮的關係,先則恨比仇敵,繼即親逾兄弟,變化出人意表。至於鳳姐自幼作男兒訓養,學名王熙鳳,何以反而不認得字?而襲人不識字,如何倒會說出「祿蠹」,「明明德以外無書」之類的話?尤其可異的,笨頭笨腦的賈環,在第二十二回中還只會做「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大哥只在堂上坐,二哥愛在床上蹲」的詩謎,怎麼到了第七十五回「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他的突飛猛進的傑作,得卻到賈赦賈政的連聲讚美?說是「很有氣骨」,「不失咱們侯門氣概」。這裡所謂「新詞」和「佳讖」,無疑即指環哥的詩句。那是限制很嚴的:「不許用那些冰、玉、晶、銀、光、明、素等樣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見。」作者對於飽學多才的黛玉、寶釵、湘雲等人的作詩是沒有限制的,即使「堆砌」字眼,也得到喝采奪魁的待遇,而獨這次突出寫賈環的中秋詩要這麼嚴格,這是很不公平的。可能,就為了限制太嚴了的緣故吧,連作者自己都做不出來了。甚至擅於續書的高鶚,也為之瞠目擱筆。以至《紅樓夢》終於缺而不見這樣「另書己見」的中秋詩。
作者筆下敘述,寫得十分雜亂的,較為易見者,其一是時間的稱謂,其次是人物的名字。前者如:第一回說賈雨村「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第三十一回說「一交五更,寶玉也顧不得梳洗」;第六十三回說「頑(玩)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遲」;第十三回說「不知不覺,已交三鼓」。這裡,有時稱「更」,有時稱「鼓」,都不用干支來記述。而在第十四回說「林姑爺是九月初三已時沒的」;同一回說鳳姐「天天於卯正二刻就過來」;第十八回說「時已丑正三刻,請駕迴鑾」;第五十八回說賈母等「皆入朝隨祭,未正以後方回」。這裡,又是用干支來記述了。有人以為:書中凡夜間用的是「更」「鼓」,白天用的是干支。這不對,上舉「丑正三刻」豈不是也在夜裡,何曾白天?我們詫異:以嚴密細緻見稱的《紅樓夢》筆墨,為何顯得這麼錯雜無章。至於人物的名字,更寫得混亂不清,已有人提過了。在此只簡單地指出:特別是婦女,年老一代的如賈母、薛姨媽、邢王二夫人、趙週二姨娘等,沒有名字,倒也罷了。尤氏與李紈、鳳姐是同輩,兩人有名字,她卻沒有,而寧府的侍妾佩鳳、偕鴛、嫣紅等,偏有名字。尤二姐、尤三姐是書中重要人物,可也沒有名字。不知作者落筆,是何標準。至丫頭的名字,多數隨手棄去,或更換另名,並無交代,從而是一是二,難以辨別。她,或可人、或媚人、或紫綃、或文化、或彩霞、或芳蕊,所指不一。賈母派給黛玉一個丫頭鸚哥,只於第三回一見便無下文。第八回黛玉房中忽出現一個紫鵑,她是否鸚哥的改名?無從明確。第四十四回鳳姐潑醋中人物是鮑二和鮑二家的,而第六十四回賈璉私娶尤二姐,「賈珍又給了一房家人,名叫鮑二,夫妻兩口……。」讀者明白,潑醋回裡的鮑二家的早已吊死了,而私娶回裡既說「這鮑二因妻子發跡」,又寫她還會幫著上灶、看門。這一對鮑二夫妻是否即以前那一對鮑二夫妻?寫得很含糊。這些情況,容易造成讀者一種想法,即《紅樓夢》成書非出一手,原稿的文字是經過改變和移動的。
再次,書中描寫人物的形容姿色,大都注重面部。而面部又突出地講究眉眼。這些例子,無須多舉。在此只舉作者如何描繪寶玉。第三回和黛玉初見時,寫道:「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臉若桃瓣,睛若秋波,雖怒時而含笑,即嗔視而有情。」這已經很夠了,但作者仍不滿足,在寶玉換了冠帶之後,又添上一段渲染:「越顯得面如團粉施脂,轉盼多情,話言帶笑。」而這還不大愜意,更加上別具特色的刻畫:「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這樣的出盡全力來精雕細琢一個年紀才十二三歲的小孩子的面部,尤其眉眼,說得不恰好一點,確是有些肉麻。試問這個放恣而頑皮的小搗亂的娃兄,哪來的「天然一段風騷」,「平生萬種情思」?而且「全在眉梢」,「悉堆眼角」呢?作者筆下的賈寶玉的形象,豈不成為過於早熟的浪子、優童了嗎?這種極度的誇張,誇張到將欲揚之而反抑之的不能自圓其說的地步,顯然是弄巧成拙的。
我們讀《紅樓夢》,有這樣的反應:即作者將老成淵博的形象,生套人童稚的孩子,將名流高士的形象,強加給深閨的少女。例如:關於談禪、論詩等各段文字,其調門板眼分明是作者本人的東西。借書中人物的嘴巴吐露自己的觀點,恰和一般說教式、概念注入式的寫作方法相同。在第一回,說「書中事跡原委」是「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這話未免難以置信。當然,文學作品的真實,是要通過藝術加工的,但既以「不失真傳」為標榜,那就要看如何加工。否則豈止寫來不大像,「不敢稍加穿鑿」的自白,反而顯得言不由衷了。
還有,作者對於賈府一群人的行為和聲譽,到底是揭露還是掩飾?這一點和全書的評價有重大關係的問題,尤其寫得異常閃忽、迷惘,不可捉摸。作者在第十二回寫跛足道人的兩面照人的風月寶鑒,曾提示「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它的背面」。但其實書中所寫的人物性格和生活行為,無所謂什麼正面、反面。如:第七回焦大哭罵的一段話,第十三回天香樓未刪之筆的賈珍的醜態,第六十六回柳湘蓮對寶玉說只有「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等等,這可說是在揭露吧。但作者在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之時,即已借賈雨村講出一番大道理,不惜為這班人物絮絮叨叨地辯解,定下全書的基調。說什麼「若非多讀書識字,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修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什麼「清明靈秀之氣」,「使男女偶秉此而生者,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若生於富貴公侯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夫,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娼……」這段話,是賈雨村「駭然厲色」,駁斥冷子興的「色鬼」之說的。這又實際是在掩飾了。躲在這宏篇偉論的遮蔽之下,賈府所有的「淫魔色鬼」,不管是爬灰、聚扈、人妖、濫貨,如賈瑞、秦可卿、蔣玉菡、薛蟠、賈璉、賈珍賈蓉父子,以及多姑娘、燈姑娘之流,都有了世人所「不能知」的特殊氣質了。從這特殊氣質產生出來的行為,當然是輝煌光彩的。所以,第六十三回賈蓉得意揚揚地說:「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這種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論點,即是從上述那一套大道理引伸而來的。試問作者寫出這樣的話來,是在揭露還是在掩飾?是正面還是反面?我們認為作者的內心意識是徬徨游離於正反兩者之間,因而是揭露還是掩飾,他自己也還十分曖昧模糊。再如書中王夫人、薛姨媽、鳳姐、夏金桂等人,明明是一夥奸惡潑毒的老獪、牝狐,她們擅權作福、欺壓弱小的殘酷行為,有目共見。第十九回作者偏偏要說「賈府中從不曾作賤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大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下眾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樣尊重的!」這種當面扯謊的有意掩飾,豈不是自打耳光?不必說,我們並不要求寫人物一定十全十美,勒令作家去歌頌毫無缺點的白璧完人,那是不可能的。但作者對於所塑造的人物,應有批判的傾向性,劃出肯定或否定的明白界限,不能含糊搖擺,造成顛倒迷離的感受,教讀者無從辨認其是非愛憎之所在。
另外,書中的持論往往是反覆無常的。試舉例子,如:作者的實際見解,到底是有鬼還是無鬼?第六十七回寫黛玉怕病,寶釵說:「……妹妹別怪我說,越怕越有鬼。」寶玉聽說,忙問道:「寶姐姐,鬼在那裡呢?怎麼我看不見一個鬼呢?」惹得眾人哄聲大笑。寶
釵道:「呆小爺,這是比喻的話,哪裡真有鬼呢?認真的果有鬼,你又該唬哭了。」第七十六回寫中秋夜黛玉、湘雲聯吟,「黛玉指池中黑影與湘雲看道:『你看那河裡怎麼像個人在黑影裡去了,敢是個鬼罷?』湘雲笑道:『可是又見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這樣寫法,可見作者是持無鬼論的。但在其他回目的不少地方,作者的無鬼的說法,又轉移了相反的方向。如:第四十三回寶玉到水仙庵致祭,茗煙代祝,說「只是受祭的陰魂……你若香魄多情,雖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時常來望候二爺,未嘗不可。」第五十八回藕官燒紙錢,寶玉問知底細以後,若有其事地說:「逢時按節,只備一個爐,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虔誠,就可感格了。……只以潔淨,便可為祭。不獨死者享祭,便是鬼神,皆是來享的!」並且說:「燒紙錢原是後人的異端,不是孔子的遺訓!」它如秦可卿的鬼魂托夢鳳姐,尤三姐的鬼魂托夢柳湘蓮,以及魘魔法逢五鬼,中秋前夕聽見祖宗長歎之類,寫得滿紙鬼氣,活靈活現。手中一支筆,可以翻來覆去地寫,忽而無鬼,忽而有鬼,究竟怎樣,誰也不清楚。
我們讀過戚蓼生的序文,他以「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來稱譽《紅樓夢》。更以「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來誇獎《紅樓夢》。我們認為以「絳樹兩歌」「黃華二牘」,用來譬喻《紅樓夢》的穿插寫法和多方伏線的技巧,是可以的。但這個所謂雙管齊下的方式,卻和「春秋微詞」、「史家曲筆」,毫無共同之點,也更和正反兩面相輔相成的法則,不屬於一個規範的東西。我們讀《紅樓夢》,千萬不要上跛足道人的「兩面說」的當!
這裡不妨一提書中透露的旗人的生活習慣和禮儀規矩。如:女兒比媳婦的身份高,她們可和長輩列席共坐,媳婦只能站著侍候。吃飯之後是先以茶漱口,從而洗手,這才喝茶。老年的僕人比年輕的主子體面,節日慶吊都有禮物饋送。晚輩行動不對時,長輩是叫奴役代為斥責,用口沫啐他。男子剃去額發,盤辮,用米粒大小的珠子塞在半邊穿耳的孔裡。男子童少年時期,要練習射箭。這些分明都不是漢人的風俗。在此不禁要問:《紅樓夢》中的女子,是纏足還是天足?旗人是天足,漢人是纏足的。但人關後旗人漸感染漢人的習慣,貴族的旗女首先倣傚漢女的紮腳,所以道光十八年便有禁止旗女纏足的上諭。這說明當時旗人婦女的纏足已相當流行。《紅樓夢》所描述的婦女形態,以服飾、面貌為多,至於她們的腳,是不大寫出的。可是,也有一些痕跡,如:第四十回劉姥姥游大觀園,說「可惜你們的繡鞋別沾髒了。」第四十九回園裡下雪,黛玉和湘雲都穿著「小驊」。第六十三回芳官穿著「五彩小絨鞋」。第七十回,清晨,晴雯只穿著「花綢小褲、紅小衣、紅睡鞋」。這些情況,還只能說她們不過是收束了的腳,而不是如第七十三回傻大姐的那樣的「兩隻大腳」。但第六十五回寫尤三姐的腳就很不同了:「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並。」第七十八回《芙蓉誄》有「捉迷屏後,蓮瓣無聲」之句。如果不是纏足,何以要用這個「金蓮」、「蓮瓣」的小腳專稱?大板腳是不能「翹」和「並」的。於此只有兩種解釋:要麼證實《紅樓夢》中除幹粗活的下人外,大部分婦女確是纏足的;要麼就是作者將天足寫成小腳,在用辭造語上未免潦草而疏忽。但究竟怎樣,難以懸揣。這是我們所要指出來的《紅樓夢》文字含糊不清的又一例子。
上面不厭其煩地寫了這些習慣和規矩,是為了要聯繫到另一問題:即《紅樓夢》的文字到底有無避諱?因為旗人的避諱較漢人為甚。當時的文字獄,不少由於觸犯忌諱而起。書中寫及對於君親名字忌諱的地方是有的,如第六十三回賈敬之死,提到「玄真觀」與「玄教」,玄字觸諱康熙,八十回本均缺末筆。又如北靜王,即皇子「永珞」,書中將他寫作「水溶」之類。第二回,冷子興說林黛玉之母「在家時原名叫賈敏」,雨村拍案笑說「怪道這女學生,讀至凡書中有『敏』字,她皆念作『密』字。寫的字,遇見『敏』字,又缺一二筆」。第五十二回,寫晴雯喚了「寶玉」二字,墜兒的媽說「姑娘就叫他名字,在姑娘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第七十九回,寫夏金桂「她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她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可知觸犯名諱是違反禮法的,不但君親,而且包括長上。《紅樓夢》中的「諱」,是寫得這麼普遍深入。但我們不解:既然如此,何以《紅樓夢》不諱「寅」字?書中出現「寅」字的不止一二處,格外值得注意的:第六十九回,尤二姐死後,天文生說「明日寅時入殮」,把祖先的名字和死人人殮相結合,已屬可異,而尤堪驚訝的是第二十六回,竟然寫出薛蟠誤認「庚黃」畫的春宮,其實是「唐寅」二字!更把祖先名字和淫穢的物事相混雜,這究竟和誰開玩笑?書中不僅觸諱「寅」字,也觸諱「宜」字。如第十八回,寶玉題詠有鳳來儀句雲,「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第八十回,炮製春方的王一帖說他的膏藥「共約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配,賓主得宜」,也觸諱「煩」字。(按:「順」即「俯」的異體。所謂諱,是要諱及同音同義的異體字的。)如:第十五回林黛玉「氣的獨在房中垂淚,寶玉又自悔語言冒撞,前去俯就」,這個猶可,不堪人目的是第七十五回寫薛蟠摟著孌童吃酒的場面上,兩個孌童向醉了酒大罵兔子的邢大舅陪罪「舉酒俯膝跪下」。作者將乃祖乃父的名諱,污塗踐踏至此,不知實出何心?我們知道,中國歷史博物館,不久前發現的《石頭記》抄本,它是己卯本的散失部分,也就是胎親王府本的殘卷。其中關於「祥」字、「曉」字,都作避諱寫法,即敬缺末筆。而《紅樓夢》作者自己,卻沒有這樣做。這情況不能說原手稿是有的但被抄手或傳寫者所忽略。因為如春宮、春方、孌童之類都可以和忌諱的名字搭配,更無須論及敬缺末筆了。這只有告訴讀者,《紅樓夢》作者是不避尊親的諱的。同樣是特重名諱的旗人,同樣是關聯到《紅樓夢》的文字,怡親王的子孫是如彼的慎重虔敬,而曹寅的子孫卻如此的輕率狂妄,這怎麼理解呢?
這理解只有一個,前面已經提過了,不妨重述一遍,即:《紅樓夢》的筆墨,不是出於一人之手。曹雪芹在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可能並非一手的底稿。他至多不過是此書繁重工程的參加寫作者之一。他的注意點和所愛好與考究的東西,與另外的作者有出入,不一致。所以,越「披閱」越「糊塗」,越「增刪」越紛亂。最後是,還沒有定稿和完成,即行辭世了。當然,這只是一種假定。但似乎通過這個假定,《紅樓夢》內容前後衝突和矛盾,以及被認為自我辯解和觸諱等的刺謬和疑問,才可以迎刃而解。無須說,它的大部分的文字本身的毛病是獨立存在的,這和非出一手因而篇幅移動,首尾翻覆的情況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