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清代女性的《紅樓夢》評論

論清代女性的《紅樓夢》評論

論清代女性的《紅樓夢》評論

紅樓評論

【作者】詹 頌

【內容提要】

本文對清代女性題詠《紅樓夢》的詩詞作品、討論《紅樓夢》的書啟以及為《紅樓夢》續書所作的序等進行研究,探討女性評紅活動的特徵與論析的問題,指出清代女性的《紅樓夢》評論是女性文學批評的新創獲,在紅學史乃至中國文學批評史上都有不可忽視的價值。

【關鍵詞】 清代/女性/紅樓夢/評論

    自《紅樓夢》問世以至清末,女性一直是它積極的閱讀者,清人筆記及其它文獻資料中有不少女性嗜讀紅樓的記載,癡迷者甚至以《紅樓》為性命1。不僅如此,她們還將自己的感觸與觀點形諸筆墨,留下了品題與評析文字。但學術界對女性紅樓夢評論的研究較為冷落,已有的研究成果很少。周汝昌先生《紅樓夢新證》中《買櫝還珠可勝慨——女詩人的題紅篇》一文,是當代較早全面研究清代女性《紅樓夢》題詠的文章。近年則有付天先生《詠紅詩略談》2一文,下篇專論女性詩人的題紅詩。台灣吳盈靜女士《清代閨閣紅學初探——以西林春、周綺為對像》一文,選取西林春與周綺作為研究對象,探討清代閨秀的閱讀反應,認為前者的紅樓續書《紅樓夢影》與後者的《紅樓夢題詞》「以細敏的心思與審美的眼光締造出迥異於傳統文士的閨閣紅學」。3

    上述研究者所論對像為女性題紅詩及女性紅樓夢續書,研究方法為個案式或個案比較式。本文則就筆者所見全部清代女性《紅樓夢》評論資料,綜合探討女性評紅活動的特徵、論析的問題及其文學史價值。這些評論資料不僅包括清代女性有關《紅樓夢》的詩詞作品,還包括她們為《紅樓夢》續書所作的序、討論《紅樓夢》的書啟等。女性創作的《紅樓夢》續書可視為一種特殊的《紅樓夢》評論,目前僅見太清《紅樓夢影》。筆者前有專文論此書,本文只就論題所及而討論之。至於蔚為大宗的紅樓夢評點,我們尚未見到清代女性參與的資料。周汝昌先生認為脂硯齋即史湘雲,果真如此,則最重要的《紅樓夢》評點家即為女性。不過此論只是周先生的推想,無充分證據。本文只以性別身份確定的女性評論者為研究對象。

    一粟先生《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紅樓夢卷》搜羅宏富,其中收錄了不少清代女性《紅樓夢》評論資料,但仍有遺珠。周汝昌先生文中論及的數首詩即為一粟先生《紅樓夢卷》所未收。付天先生所論題紅詩資料均來自一粟先生《紅樓夢卷》。吳女士所論周綺詩亦為一粟先生所收錄,《紅樓夢影》則是1989年為趙伯陶先生考定為太清所作。本文所論女性評紅資料除前輩學者所收錄與論及的以外,也有筆者在閱讀清代女性作品集時所見到的。

    一、女性評紅活動的突出特徵:家庭成員、戚友間的互動

    考察一下留下評紅文字的女性家庭背景與交遊情況,不難發現一個突出的特徵,即這些女性閱讀並品評《紅樓夢》大多不是個人的孤立活動,往往是母女、夫妻、兄妹或戚友之間的倡和、商討等互動式行為。如著名詩人張問陶之女弟張問端的詠紅詩題為《和次女采芝閱紅樓夢偶作韻》,這是母女倡和,可惜不見女兒丁采芝的原詩,但從張問端的詩中可見母親的和詩與一般和詩不同,尾聯曰:「夢短夢長渾是夢,幾人如此讀《紅樓》?」4估計是丁采芝嗜讀紅樓以至於陷溺其中,混淆了藝術世界與現實生活,故母親作此詩予以警醒與勸誡。

    道光中周綺《紅樓夢題詞》自序曰:

    余偶沾微恙,寂坐小樓,竟無消遣計。適案頭有雪香夫子所評《紅樓夢》書,試翻數卷,不禁失笑。蓋將人情世態寓於粉跡脂痕,較諸《水滸》、《西廂》尤為痛快,使雪芹有知,當亦引為同心也。然個中情事,淋漓盡致者固多,而未盡然者亦復不少。戲擬十律,再廣其意,雖畫蛇添足,而亦未嘗以假失真。5

    周綺是王希廉(號雪香)的側室,她病中讀丈夫所評《紅樓夢》,意有未愜,於是作《紅樓夢題詞》申述自己的觀點,有與丈夫商討之意。王希廉是評紅大家,周綺所作在女性評紅文字中也是出類拔萃的。夫婦共同留下精彩的評紅之作,這在紅學史上也是一段佳話。

    清末邱煒萲將其亡妻王阿玖所作的題紅詩《偶閱紅樓夢有詠》收錄於《菽園贅談》中,並敘其妻生平及錄詩情況曰:

    亡室王氏,幼入蒙塾,粗解文義。歸余後,授以唐宋詩詞,漸獲妙悟,燈下觀余作韻語,輒戲為之,平仄雖調,押韻時復出入,倘假以年,必斐然者。何期結稿二載,遽殞曇花。……茲適編輯是集,因援東坡婦以起例,略說其梗概如右,刪潤其舊作如左,蓋不忍其終死也。(一粟,P396)

    王阿玖因得丈夫指授而對詩詞獲「妙悟」,觀丈夫「作韻語,輒戲為之」,她的題紅詩極有可能是受丈夫影響而作的,且邱煒萲對她的舊作有所刪潤,題紅詩或可視為夫婦合作的產物。

    嘉慶中陳詩雯與道光中范淑的評紅之作則均與阿兄有關。陳詩雯為其兄陳少海所著《紅樓復夢》校對並作序。范淑為其兄范元亨(字直侯)所作《紅樓夢評批》題了一首七言歌行。周汝昌先生並推測兄妹對《紅樓夢》的題詠應不只此。元亨所作《白秋海棠》七律,全用小說中原韻;所作《空山夢》傳奇從《紅樓夢》十二曲的體例而來。范淑曾與兄弟姊妹結菊花社,也是受《紅樓夢》影響的一種痕跡。6可惜范淑評紅詩只存此一首。

    女詩人沈善寶自妙齡以至老年,均與《紅樓夢》有不解之緣。筆者發現她的詩集中有四首與《紅樓夢》有關的詩,均未被前輩學者注意。她的《鴻雪樓詩選初集》中有三首詩與《紅樓夢》有關。其一為卷一《題葬花圖》:

    自憐清瘦不禁春,強起攜鋤病後身。燕子不來紅滿地,葬花人是散花人。7

    此詩做於道光丙戌(道光六年,1826),作者時年19。觀詩意,圖中葬花者應為黛玉。自然,當時亦有倣傚前代文人或黛玉而葬花者,但若為他人,詩題中應有其人名號;若為作者自己,則詩題中亦應點明「自題」,故筆者以為從詩題與詩意看,此詩應為詠黛玉葬花之作。卷五又有一首《題葬花圖》可與卷二的同題作品合觀:

    千紅萬紫滿園林,轉瞬飄零感不禁。收拾殘香歸淨

    土,惜花心較葬花深。8(P14)

    此詩作於道光丁酉(道光十七年,1837),作者時年30。二詩合觀不難看出均是寫黛玉葬花的場景,且能隱括原著內容,對黛玉形象與心緒及環境氣氛的理解與把握是頗為準確的。故此二首詩是與《紅樓夢》有關的題畫詩。

    沈善寶還有一首詩也寫到黛玉葬花。《鴻雪樓詩草》卷十《觀雜劇取其對偶者各成一絕》是一組組詩,作者選取了十二對可成對仗的雜劇齣名,寫了24首詩。其中第九首即為《葬花》:

    何處紅樓問大觀,名花原當美人看。埋香不接眠香夢,辜負春風芍葯闌。9

    此詩與前二首題葬花圖不同,前二首重在寫黛玉葬花的場景,此詩則純從觀劇的角度寫。「名花原當美人看」為詩眼,第三、四句則從聽曲的角度,寫黛玉葬花一齣後,應接演湘雲醉眠芍葯裀一齣。此詩作於甲辰(道光二十四年,1844),作者37歲,雖無前二首體會黛玉境遇的深心,內容空泛,但「紅樓」、「大觀」等語明確點出此乃據《紅樓夢》而寫的戲曲。此組詩所詠其它齣名如「叫畫」、「拷紅」等為《牡丹亭》、《西廂記》等劇中著名齣目,可見「葬花」在當時已躋身於這些著名劇目中。

    《鴻雪樓詩選初集》卷二的《讀紅樓夢戲作》十則是一首直接評論作品的題紅詩,此詩作於戊子(道光8年,1828),作者時年21。從這首詩及上引諸作可知湘佩青年時代即接觸紅樓,且發之於吟詠。到了晚年,她與《紅樓夢》的緣分又更深一層。她的女友太清撰寫《紅樓夢影》,她不但為之作序,更有促成之功。早在咸豐十一年(1861),沈善寶即為《紅樓夢影》作序,其時作品尚未完成。太清《天游閣詩集》卷七《哭湘佩三妹》(其二)云:

    紅樓幻境原無據,偶耳拈毫續幾回。長序一編承過譽,花箋頻寄索書來。詩後太清自注曰:「余偶續《紅樓夢》數回,名曰《紅樓夢影》,湘佩為之序。不待脫稿即索看,嘗責余性懶,戲謂曰:『姊年近七十,如不速成此書,恐不能成其功矣。』」(11)《紅樓夢影》直至光緒三年(1877)太清去世那年才付梓。若無湘佩督促,太清缺乏寫作的外部動力,恐怕我們今天就見不到24回《紅樓夢影》全帙了。

    太清與紅樓有關的詩今只見上引《哭湘佩三妹》(其二),末句提到湘佩「花箋頻寄索書來」,她與沈湘佩的往來書信中應有評紅文字,惜乎不存。否則,兩位才情出眾的女詩人往復論紅的文字當為女性評紅史增色不少。

    太清晚年始續《紅樓》,早歲是否讀過紅樓,無資料佐證。但她的丈夫奕繪青年時代即讀過《紅樓夢》。奕繪《觀古齋妙蓮集》卷二《戲題曹雪芹石頭記》(12):

    夢裡因緣那得真,名花簇影玉樓春。形容般若無明漏,示現毘盧有色身。離恨可憐承露草,遺才誰識補天人。九重斡運何年闕?擬向媧皇一問津。此詩作於嘉慶己卯(1819),太清時年21歲。此詩頗得雪芹用心,「離恨」、「補天」,正《紅樓夢》兩大關鍵。

    同治年間刊刻的西園主人《紅樓夢本事詩》後附刻了王素琴、謝桐仙、莫惟賢、姜雲裳、王猗琴、胡壽萱六位女性的《紅樓夢題詞》詩二十二首及胡壽萱《論紅樓夢小啟》一篇。吳克岐《懺玉樓叢書提要》曰:

    考解盦居士《石頭叢話》,有祥符家西園大令林元配王友蘭夫人猗琴、繼配莫惟賢夫人孟徽等語,知主人與居士同姓,名林,祥符人,官知縣,而王、莫二女史皆其妻也。(13)

    由此可知,六位女子中,王猗琴與莫惟賢為西園主人的原配與續絃。王素琴為王猗琴之妹。王素琴詩題為《讀友蘭姊題紅樓夢傳奇詩偶成》,則此詩之作因讀其姊題紅詩而引發。謝桐仙詩題為《讀紅樓夢傳奇漫成七絕六首並柬呈猗琴姊妹、霞裳、壽萱兩女史》,姜雲裳的詩題更長:《偶讀紅樓夢傳奇並孟徽叔芳仲嘉季英四小姑題詞率成四絕以博一笑》。從這兩個詩題中可知這六位女士的關係:謝桐仙與王氏姊妹及胡壽萱是相識的女友,莫惟賢與姜雲裳則為姑嫂。她們的題紅詩是戚友之間的倡和。從姜雲裳詩題中還可知莫惟賢的三個妹妹叔芳、仲嘉與季英也有題紅詩。這樣,這個女性戚友評紅團體中至少九人有作品,在當時亦算盛事。

    上述清代女性評紅的互動特徵,不僅是清代中後期女性文學活動昌盛的表現,更顯示出女性文學批評自覺意識的進一步加強。

    女性評紅的互動特徵,也顯示出《紅樓夢》巨大的藝術魅力。它的情感力量使得女性讀後渴望與人交流閱讀感受,欲一吐為快。它豐富的內涵則為互動提供了說不盡的話題。《紅樓夢》對女性感情世界的細膩描寫與對家庭生活場景的生動展現,也更貼近女性讀者的生活,易為她們所接受。

    二、女性評紅關注的焦點:人物命運

    《紅樓夢》最吸引讀者的是書中人物特別是那些女子的命運,而眾多女性人物中,女性評論者最為關注的是黛玉的命運。黛玉的孤苦身世,她與寶玉的悲劇情緣,她多愁善感的氣質和出眾的詩才,都使得不少本身即為女詩人的評論者對她的處境與心境有更深入的體會與理解。

    現存最早的女性題紅詩是宋鳴瓊在乾隆時期所作的《題紅樓夢四絕句》,其中第二首是詠黛玉的:

    病軀那惜淚如珠,鎮日顰眉付感吁。千載香魂隨劫去,更無人覓葬花鋤。(一粟,P427)

    黛玉病弱、憂鬱,長年以淚洗面,宋鳴瓊抓住這一形象特點,又以葬花這一典型的細節入詩,充分表現了對黛玉的悼惜。

    嘉道年間孫蓀意的詞《題紅樓夢傳奇(賀新郎、涼)》將這種悼惜之情鋪敘得更充分:

    情到深於此。竟甘心,為他腸斷,為他身死。夢醒紅樓人不見,簾影搖風驚起。漫贏得新愁如水。為有前身因果在,拌今生滴盡相思淚。憑喚取,顰兒字。瀟湘館外春余幾。襯苔痕,殘英一片,斷紅零紫。飄泊東風憐薄命,多少惜花心事。攜鴉嘴為花深瘞。歸去瑤台塵境杳,又爭知此恨能消未。怕依舊,鎖蛾翠。(14)

    孫作開篇即寫黛玉甘為情死,意思比宋作更為顯豁。次將黛玉還淚債及葬花事入詩。「飄泊東風憐薄命」句化用了黛玉柳絮詞中的句子:「飄泊亦如人命薄。」(15)

    吳藻《讀紅樓夢(乳燕飛)》與孫作詞牌相同:

    欲補天何用?盡銷魂,紅樓深處,翠圍香擁。騃女癡兒愁不醒,日日苦將情種。問誰個是真情種。頑石有靈仙有恨,只蠶絲燭淚三生共。勾卻了,太虛夢。喁喁語向蒼苔空。似依依,玉釵頭上,桐花小鳳。黃土茜紗成語讖,消得美人心痛。何處吊埋香故塚?花落花開人不見,哭春風有淚和花慟。花不語,淚如湧。(一粟,P460)

    吳作下闋寫到寶玉為晴雯所作誄文的改句「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16),成了寶黛結局的讖語,埋香故塚提到黛玉葬花,「花落花開」等句亦是化用了黛玉《葬花詞》。吳作是從寶玉的角度來寫,下闋主要寫的就是對黛玉夭逝的悼惜之情。

    周綺《題紅樓夢十首》第一首即為《黛玉焚詩》:

    不辨啼痕與墨痕,無情火斷有情根。者宵果應燈花讖,他日空憐蜀鳥魂。慧業已隨人遁世,癡鬟休為竹開門。鴨爐獸炭寒如水,剩得心頭一縷溫。(一粟,P494)

    黛玉焚詩是高鶚續書中的情節,雖然高續一直為人所詬病,但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的悲劇力量卻一直震撼著讀者。此詩即是一個例證。周作首聯「不辨啼痕與墨痕,無情火斷有情根」,吳克岐《懺玉樓叢書提要》以為「不得謂非名句也」(17)。

    汪淑娟《題石頭記(沁園春)》亦寫黛玉:

    何處紅樓,幾日西風,嬌顏悴零。悔輕輕羅帕,打伊呆雁;些些詩句,教熟鸚鵡。不及芙蓉女兒墳上,猶受怡紅一哭情。堪傷處,是絳珠有淚,頑石無靈。秋窗風雨淒清,問絮果蘭因是怎生。算瀟湘一夢,了完公案;袈裟半襲,救了神瑛。只怪桃花和它柳絮,恁把憑空讖作成。癡兒女,被聰明兩字,斷送伊行。(一粟,P507)

    汪作詞句不甚雅馴,顯然作者的詞學造詣不高。上闋寫到黛玉以手帕打寶玉頭(第二十八回)及鸚鵡聽熟黛玉念詩的細節。值得注意的是,汪作認為黛玉一往情深,尚不及晴雯能得寶玉一哭,感慨「絳珠有淚,頑石無靈」,對寶玉深致不滿。下闋提到第四十五回黛玉風雨夕悶制風雨詞本事。「只怪桃花和它柳絮」句指黛玉曾做《桃花行》和《柳絮詞》,成了她自身命運的讖語。

    扈斯哈里氏的《觀紅樓夢有感》五首,其中第三、四慨歎黛玉命運:

    其三:

    青埂峰前一石頭,攜來偏自落紅樓。絳珠有草隨緣化,離恨天中不了愁。(一粟,P508)

    其四:

    幻境虛成一段緣,紅樓奇事千古傳。半生灑點相思淚,不免魂歸離恨天。(一粟,P508)

    第四首直接用了高鶚續作第九十八回回目中「魂歸離恨天」的措辭,也正可見高續黛玉之死的情節在讀者中的影響。王猗琴《讀紅樓夢傳奇口占》四首七絕,後兩首悲黛玉身世:

    其三:

    瀟湘孤館莫相依,竹淚當年染帝妃。鵑婢外家親付與,聲聲叫道不如歸。(一粟,P522)

    其四:

    葬花即是葬顰卿,神祭芙蓉句改明。讖語新詩隨意寫,桃花柳絮兩同情。(一粟,P523)

    王素琴《讀友蘭姊題紅樓夢傳奇詩偶成》亦是七絕四首,前二首亦悲黛玉:

    其一:

    美人自古稱林下,十二金釵第一人。最苦伶仃攜小婢,外家竟作雁來賓。(一粟,P523)

    其二:

    杜鵑湘館一知心,鎮日熏香侍繡衾。叫道不如歸去好,勝他鸚鵡解詩吟。(一粟,P523)

    王氏姊妹的看法大體相近。兩姊妹都憐惜黛玉少失怙恃,寄人籬下;都認為紫鵑之名寓意「不如歸去」。姊姊認為「葬花即是葬顰卿,神祭芙蓉句改明」,頗得作者本意,她亦注意到黛玉《桃花行》和《柳絮詞》成為其命運的讖語。妹妹以黛玉為十二釵之首,則明示尊林之意。但她對續書中玉、釵婚後寶玉出走、寶釵獨守空閨也頗同情,《偶成》其三曰:

    神瑛底事沒歸期,辜負姻緣金玉詞。解得遼西驚妾夢,明明黃姓有鶯兒。(一粟,P523)

    姜雲裳則顯然屬揚林抑薛派,釵黛糾葛在她看來是寶釵蓄意「奪婿」、「謀婚」,她的詠紅四絕第二首曰:

    冊定三生薄命司,笑他奪婿暗爭持。絳珠一死神瑛去,雪冷空閨悔已遲。(一粟,P524)

    諷刺寶釵費盡心機奪婿,只落得個獨守空閨的下場。第四首更認為寶釵的謀婚之意,作者早已安排下伏筆:

    合歡酒本為顰卿,偏是蘅蕪把盞傾。詠菊當年知伏線,謀婚雪意早分明。(一粟,P524)

    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中寫到眾人做菊花詩,構思時,黛玉因想喝熱酒,寶玉令人燙來一壺合歡花浸的酒,黛玉吃了一口便放下,寶釵不請自來,自己拿杯來,也喝了一口(P521)。姜雲裳認為這個細節為以後謀婚伏下了線索。此處姜雲裳的思路受高續影響,恐並不合雪芹本意。但姜雲裳對寶釵的厭惡則表露無遺。

    胡壽萱《讀石頭記偶占》七絕三首,後二首亦悲黛玉遭遇:

    其二曰:

    黛釵國色兩傾城,瑜亮原來又並生。讀到瀟湘焚稿日,負心轉自恨神瑛。(一粟,P523)

    其三:

    一窗風雨獨悲秋,公子知心為解愁。何事瞞婚來設計,高堂偏聽鳳丫頭。(一粟,P523)

    她雖然為黛玉的悲劇命運而慨歎,但並無貶抑寶釵之意。她認為黛釵均為傾城國色,如周瑜與諸葛亮並生,黛玉的婚姻悲劇是鳳姐使調包計造成的。這與姜雲裳尊林貶薛的觀點不同,屬釵黛雙美派。

    清末徐畹蘭的《偶書石頭記後》七首全為黛玉而作:

    其一:

    情天同是謫仙人,兩小無猜鎮日親。記否碧紗廚裡事,戲呼卿字作顰顰。

    其二:

    又送春歸感歲華,阿儂生小恨無家。傷心一樣同飄泊,淒絕東風葬落花。

    其三:

    菊花香裡快飛觴,斗韻分箋粉黛場。試問清才誰冠首,當時獨讓病瀟湘。

    其四:

    涼月模糊香不溫,懶調鸚鵡掩重門。窗前悔種千竿竹,贏得斑斑漬淚痕。

    其五:

    藥爐茶鼎篆煙浮,風雨幽窗一味秋。知否多情天亦妒,罰卿消瘦罰卿愁。

    其六:

    兒家因果自家知,作繭春蠶自縛絲。了盡相思還盡淚,三生誤煞是情癡。

    其七:

    梨花落盡不成春,夢裡重來恐未真。漫道玉郎真薄倖,空門遁跡為何人。(一粟,P550)

    徐作七首全屬黛玉,正可見其對黛玉命運的關注。周汝昌先生認為徐作結篇結句表達了自己的見解,「指出了向空門求取一種慰藉,其問題的本質到底何在,反對只論形跡現象的表面看法。就程本續書的結局來說,這首詩是一佳作」(《新證》,P1110)。作者在第七首詩結句中以反問句式點出寶玉遁跡空門正為黛玉,反對以寶玉為薄倖之人的看法。徐作選取作品中最具典型性的七個情節與細節,以組詩的形式寫出了黛玉的生平,如同黛玉的詩化小傳。詩中傾注了對黛玉的悼惜之情,也道出了自己對寶黛愛情悲劇的看法。在女性的題紅詩中,這種以組詩詠一人的寫法亦別具一格。

    如上所述,女性評紅者在紅樓人物中最為關注的是黛玉,這顯示了她們對人物的感情取向,其中有象姜雲裳這樣明確的尊林抑薛者。雖然也有如胡壽萱這樣持釵黛雙美說者,但筆者尚未發現有尊薛抑林者。這與男性論者的情況不同。男性論者尊薛派與尊林派常勢同水火,一個常被徵引的例子出自鄒弢《三借廬筆談》,書中記許伯謙尊薛而抑林,而鄒弢本人則反之,是尊林抑薛派,「至願為瀟湘館侍者,卒以此得肺疾」(一粟,P388)。二人某次論紅樓,「一言不合,遂相齟齬,幾揮老拳」(一粟,P390)。女性論者中未發現與許伯謙同一立場者,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

    黛玉的命運是女性評論者關注的焦點,作為黛玉影子的晴雯也受到她們的憐惜,如周綺《題紅樓夢十首》第四首《晴雯死領芙蓉》:

    一現優曇命太輕,臨題那得不憐卿。便填癡誄難償恨,真做花神始稱名。素願何嘗形色笑,平生端的誤聰明。從來此事銷魂最,已斷塵緣未斷情。(一粟,P495)

    周作對晴雯抱屈夭逝深致感慨,與之異曲同工的有王阿玖的《偶閱紅樓夢有詠》第三首:

    一剎人間事渺茫,前生幻境認仙鄉。如何盡領芙蓉號,不斷情緣反斷腸。(一粟,P396)

    紫鵑雖與黛玉為主僕,但情同姊妹,上引王氏姊妹詩中已提到她,周綺的《題紅樓夢十首》第六首《冰寒雪冷慧婢恨怡紅》則特以她為題而作,對她的重情義讚賞有加:

    妒花風雨瘁花姿,義憤偏鍾小侍兒。果易分明仍一夢,信難憑準是相思。怡紅意氣能無恨,湘館情懷為甚癡?幾許傷心何處訴,自教呆立不多時。(一粟P495)

    其它受女性評紅者注意的人物還有湘雲、李紈、妙玉、香菱、鴛鴦、平兒、襲人、尤氏姊妹等。周綺的題紅十首各分詠一人,所詠人物最多。除上述黛玉、晴雯、紫鵑外,另有《香菱學詠》、《湘雲醉眠芍葯》、《青女素娥李紈悲黛玉》、《二姐遭賺墮計》、《平兒被打含情》、《妙玉聽琴警悟》、《鴛鴦殉主全貞》,從詩題即可知所詠本事及作者態度。香菱身世悲慘,令人同情,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寫香菱學詩,其慧心與詩才令人憐惜,周作《香菱學詠》本事出此。王素琴《偶成》四絕第四首亦詠香菱:

    小妾甄家舊日蓮,好花真個是應憐。須知被拐香零落,人抱衾稠雪一天。(18)

    詩寫得不高明,但注意到「英蓮」與「應憐」諧音,「雪」與「薛」諧音。

    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葯裀」是《紅樓夢》中的著名場景,最能表現湘雲的嬌憨、灑脫,向為讀者與紅樓畫家所欣賞。周綺《湘雲醉眠芍葯》尾聯曰:「一種癡憨又嬌怯,畫工要畫費平章。」正是此意。沈善寶則有所不同,她將湘雲與黛玉作對比,其《讀紅樓夢戲作》頷聯曰:「爭羨春風眠芍葯,誰憐秋雨病瀟湘!」她的感情天平傾向於黛玉。

    周綺《妙玉聽琴警悟》,本事出自續書,姜雲裳題紅四絕第三首亦注意到這一情節:

    多少名花百美香,彈琴獨記一瀟湘。大觀塵世知音少,檻外人來辨羽商。(一粟,P495)

    此詩如姜雲裳的其它詩作,表達了對黛玉的偏愛。後二句以妙玉為黛玉知音,這恐怕並不合乎雪芹本意。不過,就程本續書的情節來看,此詩能與作品本事扣合。

    周汝昌先生對他所列舉的女詩人評紅「集中在感歎情緣、悼惜黛玉、自傷身世這一面」評價不高,並認為「顯然是受了程本的局限」(《新證》,P1110)。上引諸作除周先生文中列舉的外,還有周先生未論及的,但「自傷身世」的成分均不易看出。女作者們雖然受了程本局限,對原作者構思的推測不一定符合其本意,但對人物形象特別是對黛玉形象的把握是準確的。上引那些飽含感情的題詩是一種富有創造性的人物評論。人物評論作為小說評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理應受到重視。

    三、女性評紅的深入:對作品寫作手法、主旨與價值等的論析

    雖然女性評紅者十分關注書中人物命運,用了大量筆墨題詠人物本事,但她們的目光也並不僅限於此。不少女性評紅者都注意到《紅樓夢》中人名的諧音雙關,論到了作品的寫作手法。前述王氏姊妹以紫鵑寓意「不如歸去」,王素琴並注意到「英蓮」即「應憐」即是。此外,謝桐仙題紅六絕第三首前二句曰:「情文自古兩相生,二字晴雯特喚名。」(一粟,P524)以「晴雯」為「情文」;第四首前二句曰:「分明兒女情話真,弟是情鍾姊可親。」(一粟,P524)以「秦鍾」為「情鍾」,「可卿」為「可親」。第五首詠襲人曰:「讒從暗裡襲無形,人是花言最易聽。誰料此身同腐草,珍珠一粒付優伶。」(一粟,P524)將襲人之名與其作為相連。莫惟賢《讀紅樓夢傳奇偶感》曰:

    紅樓一部特言情,情有可親喚可卿。尤物從來為禍水,名花畢竟要傾城。湘江灑淚妃原死,杜宇思歸婢借名。寄語聰明嬌女子,莫將幻境認三生。(一粟P524)

    莫氏與謝桐仙同以「秦」為「情」,「可卿」為「可親」。「尤物」句應是從尤氏姊妹姓上而來,但觀詩意似是泛指,並非特指。黛玉號「瀟湘妃子」,即以其出典與黛玉的命運相連。「杜宇思歸婢借名」與王氏姊妹以紫鵑寓意「不如歸去」意同。

    謝桐仙與莫惟賢均指出「秦」諧音「情」,謝詩首句「情文自古兩相生」與莫詩首句「紅樓一部特言情」,均觸及《紅樓夢》一書的主旨與性質,但二人均未對此更作發揮,下文只是著眼於具體姓名的諧音雙關。莫氏身為女子,卻認同紅顏禍水之說,如周汝昌先生所言,「以女道學的見解和口吻來教訓女流」(《新證》,P1108),令人遺憾。

    但亦有女性評紅者由諧音雙關進而探討作品性質,如王猗琴詠紅詩第一首:

    賈字當頭莫認真,塵緣夢境兩無因。分明一管生花筆,幻出群芳卅六人。(一粟,P522)

    胡壽萱詠紅詩第一首:

    寶玉分明有兩人,如何言賈不言甄?只因幻境非真境,榮府通靈故細陳。(一粟,P523)

    王、胡兩位女士由「甄賈」與「真假」的諧音論到作品的「真假」觀念與作品的虛構性質,頗有見地。扈斯哈里氏也談到了真假,她的詠紅詩第一首曰:

    真假何須辨論詳,斯言渺渺又茫茫。繁華好是雲頻幻,富貴無非夢一場。仙草多情成怨女,石頭有幸作才郎。紅樓未卜今何處,荒址寒煙悵夕陽。(一粟,P508)

    第五首曰:

    是是非非地,空空色色天,紅樓如一夢,警世悟禪緣。(一粟,P508)

    她認為真假無須細論,並進而指出繁華如過眼雲煙,富貴如夢一場。她認為《紅樓夢》有警世之意,能讓人悟到禪理。她以「是是非非地,空空色色天」點出這禪理即是佛教空觀。周汝昌先生認為她的看法「帶有空幻虛無思想色彩」(《新證》,P1109),不過,她的這種認識較之上述王、胡二人是更為深刻的。

    胡壽萱不僅以詩論紅,還留下了一封論紅樓夢小啟(19),以較長的篇幅詳細論述了她對《紅樓夢》一書主旨的看法,值得特別注意。她認為作者身份是侯門幕賓,作者寫書緣起是因為目睹「富貴浮雲,邯鄲一夢」,「不特雲散風流,盛衰興感,而且世態炎涼,門稀車馬」,「故作書以夢命名」。(一粟,P197)她認為作者開篇「即以神瑛侍者灌溉仙草、絳珠今生還淚發端,明明示人以趨炎附勢者流,不念故侯,尚不如草木之有情,猶思圖報也」。當時不少讀者以為《紅樓夢》乃「情史」,胡壽萱認為這是誤讀。她指出作者「恐閱書者不知其無情,誤以為情史,則將秦鍾之死,可卿之亡,卷中先後敘明,大書特書,一情不留,使讀《紅樓》者瞭如指掌」。她指出「一百二十卷中盡皆紈褲成風,飲食論交,中山狼、王仁、邢大舅輩筆不絕書,所謂豫讓國士之風缺焉不講,酬恩知己、以死相報者獨得於姽嫿將軍之一女流」,作者於此「有微詞」、「有隱痛」。(一粟,P197)

    對其它有關《紅樓夢》作者命意的觀點,作者逐一進行了反駁。有論者從作品寫到王熙鳳首惡,花襲人改名,推測此為作者命意之所在。胡壽萱認為「此皆作者推源其致禍之由,實敘其事,非雪芹命意之所在也」。又有論者以為「尤家姊妹相與俱來,一則吞金,一則飲劍,作者蓋警世人晏安酰毒,畢集愆尤,以身相殉,悔莫能及」。(一粟,P197)還有論者認為薛氏之由盛而衰,「作者三歎息也」(一粟,P198),「所以此書以王夫人始,以薛寶釵終,賈府赫奕門庭,其旺者王也,其滅者雪也,而其中尤物之來,尤悔之叢,皆安樂所由亡也。尤、王、薛三姓皆作者點睛之筆,大旨不離乎是」。作者認為這些觀點「皆非余之所知也」。信尾,她以七絕一首總結自己的看法:

    絳珠還淚日消魂,草木猶思灌溉恩。愧煞趨炎多熱客,秋風冷落故侯門。(一粟,P198)

    她在小啟的開頭說自己讀《紅樓夢》的心得「未識有當於作者之本旨否」,這是自謙之辭。從她文中論述時斬釘截鐵的措辭看,她對自己的觀點頗為自信。《紅樓夢》的主旨至今仍是言人人殊,她的看法亦可備一說。不過她將作者主旨歸為感慨趨炎附勢、忘恩負義者尚不如草木,未免將一部複雜作品的內涵簡單化了。且以書中所謂「一情不留」的情節安排顯示作者寫的是現實的無情,以此證明自己的觀點,也有些牽強。其實,她對《紅樓夢》命意的看法與她反駁的那些觀點有一個共同點,即都將作者命意歸結為道德諷勸,而在論證時也都注意到作品中姓名的諧音雙關,論證方法也都是以局部細節來推測作者的總體命意。

    不過,專文探討《紅樓夢》本旨,正面提出並論證自己的觀點,並對時人的看法進行反駁,這在清代女性評紅的文字中仍有突出意義,顯示了女性文學評論的自覺意識。吳克岐認為她的評論「小中見大,警醒癡頑不少」(20)。(《懺玉樓叢書提要》P233)雖然只是從評論角度與道德功能上著眼,但也可見其對胡文的欣賞。

    另外一篇重要的評紅作品是女詩人范淑的《題直侯所評紅樓夢傳奇》,這首詩為周汝昌先生所激賞,詩云:

    獨立蒼茫愁裡住,古今一個情回護;別抒悲憤入稗官,先生熱淚無傾處。瀟湘水上發蘅蕪,香草情懷屈大夫;天名離恨無由補,淚灑蒼梧竹欲枯。繁華馨艷傳千載,買櫝還珠可勝慨!作者當年具苦心,哪知竟有知音在。天機雲錦妙無痕,指月拈花與細論,情裡奪來南董筆,夢中吟醒石頭魂。說部可憐誰敢伍,莊、騷、左、史同千古!紛紛說夢幾癡人,請君一聽鯨魚聲。(21)

    這是范淑為其兄范元亨(字直侯)所作《紅樓夢評批》所題的詩。周汝昌先生認為這首詩「用筆可以說是雙管齊下,既是說范元亨,也在說曹雪芹,—『別抒悲憤入稗官,先生熱淚無傾處』,正是如此。她慨歎那些讀《紅樓夢》而只知著眼於繁華香艷的,完全是買櫝還珠,倒置了本末。這種見地,也和孫蓀意、吳藻、金逸等江浙女士專門悲悼黛玉身世遭際的並不全同,值得我們十分重視」(《新證》P1113-1114)。

    周先生特別重視這首詩是有道理的。她的評論有以下兩點值得注意:

    (1)在她看來,《紅樓夢》是有所寄托的,繼承了屈原作品香草美人的比興傳統,蘊含著作者的一腔悲憤。范淑獨具只眼,「香草情懷屈大夫」句指出了作者與屈原在精神上的相通之處,她點出「天無由補」,「淚灑蒼梧」,這正是紅樓夢的大關節。女性評紅者中,范淑可謂曹公的知音,她抓住了作品的精神實質。

    (2)她認為說部中沒有一部可與《紅樓夢》相提並論,在她的價值天平上,《紅樓夢》是與莊、騷、左、史那樣的子、史經典一樣千古不朽的偉大著作。一些男性評論者也將《紅樓夢》與經典相比附,如同治年間丁嘉琳在《紅樓夢本事詩》序中曰:

    《紅樓夢》一書為小說之祖,久已不脛而走,家置一篇。然細繹其文,皆可通乎經義,毋得以家常瑣事忽之乎!《易》言吉凶消長之道,《書》言福善禍淫之理,《詩》以辨邪正,《禮》以別等威,《春秋》寓褒貶,經天緯地,亙絕古今。而不謂《石頭記》一編竟能包舉而無遺也。賈氏之盛衰,互為消長;眾人之壽夭,悉本善淫。其中或敘淫荒,或談節烈,明邪正也;或言宮禁,或及細民,判等威也。至全書敘事,或明或暗,或曲或直,無非寓褒貶之意。(22)

    他認為《紅樓夢》通乎經義,儒家的五經各有其內容與作用,而《紅樓夢》能包舉無遺,這種比附未免牽強,雖是想借經典抬高《紅樓夢》的地位,卻是對《紅樓夢》的曲解。而范淑是在準確把握《紅樓夢》的精神實質的前提下,將它與莊、騷、左、史並列,對其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的地位做了恰當定位。這在紅學研究史上是有重大意義的。

    陳詩雯和沈善寶所作的兩篇紅樓夢續書的序,前者早於范淑之作,後者則晚於范詩。其中均涉及到紅樓夢的主旨和自己的看法。陳詩雯《紅樓復夢》序中曰:

    封姨漫妒,名花本自天來;月老留心,絕世寧真命薄?問天不語,傷心代人訴衷腸;補天何難,有情的都成眷屬。靈根未斷,前生種向藍田;智月常圓,隔世重修玉斧。人間兒女,無勞乞巧天孫;意外姻緣,一任氤氳大使。筆妙總歸心妙,人工可奪天工。(23)

    她此處談《紅樓復夢》的寫作宗旨,是要改寫原書人物的命運,讓薄命的絕世佳人有一個圓滿的結局,使有情人終成眷屬。雖因為阿兄作序,滿紙諛詞,但她對阿兄續書的大團圓安排是無異議的,由此也可知她對《紅樓夢》精神實質的認識去雪芹本意甚遠。

    沈善寶的《紅樓夢影》序中曰:

    《紅樓夢》一書,本名《石頭記》,所記絳珠仙草受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修成女身,立願托生人世,以淚償之。此極奇幻之事,而至理深情,獨有千古。作者不惜鏤肝刻腎,讀者得以娛目賞心,幾至家弦戶誦,雅俗共賞。咸知絳珠有償淚之願,無終身之約,淚盡歸仙,再難留戀人間;神瑛無木石之緣,有金石之訂,理當涉世,以了應為之事。此《紅樓夢》始終之大旨也。(24)

    她所見的版本是通行的程本,對作品大旨的概括就程本來說是準確的。她對一些續書作者為黛玉翻案,「將紅塵之富貴加碧落之仙姝」的處理深為不滿。「至理深情,獨有千古」顯示出她對作品的推崇。對比一下早年她的《讀紅樓夢戲作》,可以看出她的看法是變化的:

    無端煉石笑媧皇,引得癡人入夢鄉。爭羨春風眠芍葯,誰憐秋雨病瀟湘!纏綿獨抱情千古,寂寞難消淚數行。不信紅顏都薄命,慣留窠臼舊文章。

    她21歲所作的這首詩的尾聯頗引人注意,她對《紅樓夢》中「紅顏薄命」的安排表示質疑,斥之為「慣留窠臼舊文章」,顯出年輕人的銳氣。太清稱她「平生心性多豪俠,辜負雄才是女身」(《哭湘佩三妹》其一),這首詩的尾聯也正是她個性氣質的流露。她晚年為女友的書作序,持論較為平和,不像青年時代那麼鋒芒畢露了。

    四、結語:女性評紅作品的文學史價值

    清代女性評紅作品是女性文學批評的新創獲。清代以前,女性文學批評著作甚少,宋代李清照《論詞》是中國第一篇女性文學評論專文,易安在文中提出了自己對詞的見解與主張,大膽地對晏殊、歐陽修、蘇軾等詞壇名宿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清康熙年間《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則代表了古代女性戲曲評論的最高水平,它雖然遭到一些道學家的攻擊,但其價值與貢獻也得到了男性評論者的承認(25)。

    從數量上看,清代中後期女性在傳統詩文批評方面的成果遠遠超過前代,著名者如女詩人汪端曾編《明三十家詩選》,撰《頤道堂詩說》,其詩集中有多首題前人詩集之作,並有很多品題女詩人及其作品的論詩詩。(26)熊漣著有《澹仙詩話》,「書中多敘當時名人之詩」(27)。其時搜集、整理與評論女性詩歌創作的風氣甚熾,一些女性編撰有閨秀詩集與詩話,如惲珠編輯了《國朝閨秀正始集》,沈善寶撰有《名媛詩話》等(28)。這些著作在當時均產生了較大影響。此期女性亦繼續關注和參與對《牡丹亭》等戲曲作品的評論與箋注。而女性評紅作品則顯示此期女性文學批評成果超出了傳統的詩文範圍,亦不僅限於戲曲,而是大規模地擴展到了小說領域,在女性文學批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清代女性評紅作品不僅在人物評論方面成果甚豐,還涉及到《紅樓夢》的寫作手法,如諧音雙關、伏筆等,有的更進一步論到作者的身份與命意、作品的性質和主旨及作品的地位與價值等諸多問題,其中不乏有見地的觀點。這在紅學史乃至中國文學批評史上都有不可忽視的價值。

    註釋

    1如樂鈞《耳食錄》二編卷八《癡女子》篇中記載一癡女子讀《紅樓夢》有感於心以至於死。見《耳食錄》P285,濟南:齊魯書社,1991。一粟《古典文學資料彙編·紅樓夢卷》(北京:中華書局,1964)收錄此篇。本文所用版本為中華書局2004年新印本,新改名為《紅樓夢資料彙編》,以下仍簡稱此書為《紅樓夢卷》。

    2見《紅樓夢學刊》2003年第四輯。

    3見「紀念曹雪芹逝世240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

    4見一粟《紅樓夢卷》P457-458。以下引文出自本書的,在正文中引文後註明:一粟,P××。不另出注。但若與他本字句有異,則另加注說明。

    5此處引文出自吳克岐《懺玉樓叢書提要》,P224,北京:北圖出版社,2002。版本下同。亦見一粟《紅樓夢卷》P494,文字有所不同。一粟所引版本中未提所讀《紅樓夢》為雪香夫子所評。

    6參見周汝昌《紅樓夢新證》,P1114,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以下簡稱《新證》。以下引文出自本書的,在正文引文後註明:《新證》,P××。不另加注。

    7沈善寶《鴻雪樓詩選初集》,卷一P16,清刻本。

    8沈善寶《鴻雪樓詩選初集》,卷五P14,清刻本。

    9沈善寶《鴻雪樓詩草》,卷十P3,清刻本。

    十張宏生先生《才名焦慮與性別意識—從沈善寶看明清女詩人的文學活動》一文注意到此詩,見《明清文學與性別研究》,P829,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版本下同。

    (11)張璋編校《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P169,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版本下同。

    (12)張璋編校《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P370-371。

    (13)吳克岐《懺玉樓叢書提要》,P232。

    (14)一粟《紅樓夢卷》,P434。周汝昌《新證》依手稿本,認為字句較刻本為優,見《新證》P1104。

    (15)見《紅樓夢》第七十回,P996,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版本下同。

    (16)《紅樓夢》第七十九回,P1142。

    (17)吳克岐《懺玉樓叢書提要》,P225。

    (18) 此據北圖所藏紅藕花盦主人刊西園主人《紅樓夢本事詩》附錄,一粟《紅樓夢卷》(P523)作:小妾甄家歸日蓮。筆者按:當以「舊日蓮」為是。

    (19)胡壽萱論紅樓小啟中談到對方「抄寄王謝爭論《紅樓》兩啟,以及吾姊願為宋牼一說」,則王謝二人亦有論紅書信,惜乎不見。

    (20)《懺玉樓叢書提要》,P233。

    (21)范淑《憶秋軒詩鈔》,光緒辛卯(光緒十七年,1891)冬良鄉縣官廨刻本。

    (22)見《紅樓夢本事詩》,清紅藕花盦主人刊本。

    (23)《紅樓復夢》,瀋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8。

    (24)《紅樓夢影》,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

    (25)參見郭梅《從今解識春風面,腸斷羅浮曉夢邊——〈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述評》,見《藝術百家》,2004.1。

    (26)參見蔣寅《開闢班曹新藝苑掃除何李舊詩壇——一代才女汪端的詩歌創作與批評》,收於張宏生編《明清文學與性別研究》。

    (27)見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P70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8)筆者按:詩話中亦有收錄並評論詞作者,如沈善寶《名媛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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