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怡紅院的境界

第十一章怡紅院的境界

第十一章怡紅院的境界

紅樓藝術

第十一章 怡紅院的境界

   

以上各章,涉及的略屬寫人的一小部分之外,都是敘事藝術的範圍。至此,似乎要轉入寫景方面來了,還不真是。我在本章講的仍然是個象徵的美學課題。

一部《紅樓》,一個大圈裡套著小圈:最外層是京城——書中族姓人員,大抵是從南方「上京」、「入都」的,這是哪兒?總不明點。這京城圈內,套著一個「區」,區內有條「寧榮街」,街內有座榮國府(毗連著寧國府)。此府的圈內,套著一個大花園,題名「大觀」。大觀園內,又套著一處軒館,通稱「怡紅院」。這個院,方是雪芹設置的全部「機體」的核心。

怡紅院的位置,距園門不太遠。進園以後,先得越一大土山戴石、長滿花木的「翠嶂」。一過翠嶂,便見架水高建一座橋亭——前章講過:特名「沁芳」。此亭跨溪,左右可通,一邊通瀟湘館,一邊通的即是怡紅院,兩處隔水相望,在全園中也相距最近,彼此過橋就到。瀟湘館的命名,在中國文化上是水與竹的典故聯繫,那兒有翠竹叢篁 (實際上另有諧音寓意:「消香」之地,謂「香消玉殞」也)。那麼,「怡紅」又算怎麼一回事?「名不見經傳」呀!

原來,在園子建成,工程告竣後,賈政「驗收」時,己經寫明(後又加上劉姥姥闖院時的一層勾勒)。最後來到的,有一處院落——繞著碧桃花,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牆環護,綠柳周垂。

這是何處?就是怡紅院(此時尚無此名也)的外景。

一入門,兩邊都是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

然後有一段對此海棠的讚美與題詠,真是全回書文中的一大特筆!

就在眾人稱賞評題中,雪芹特讓寶玉點破:此處乃是「蕉棠兩植」,品題不能顧一而忘二。

這也就是他在這「試才」之時為此院題了一個四字匾額,命之曰「紅香綠玉」的原由。

等到上元佳節那一夜,元妃真來了,又當眾親試,命寶玉作「四大處」的五言律詩,他仍然「堅守」兼顧「兩植」的宗旨,詩中頸腹兩聯道是:綠玉春猶倦〔1〕,紅妝夜未眠。憑闌垂絳袖,倚石護青煙。

而首尾兩聯明標「兩兩」與「對立」。扣題扣得極其精嚴美妙。

可是不知何故,元春不喜歡寶玉原擬的「紅香綠玉」,給改了「怡紅快綠」。

由於這一改,寶釵建議寶玉,悄將「綠玉」句也改成了「綠蠟春猶卷」了。

這就可見,「蕉棠兩植」又是全部大書的「核心之核心」,其重要無與倫比!

那麼,蕉棠一綠一紅,又是何義呢?十分顯明,綠蕉喻黛玉,紅棠喻湘云:此二人方是書中重要女角,而這院中竟無寶釵的地位。

這就又是全書中一大象徵手法。此與前章所揭「沁芳」同屬大象徵。但蕉棠是結構上的大象徵,而沁芳是主題上的總象徵,兩者有分有合,合而成為《紅樓夢》的獨特藝術的真精髓。

但是,這就又出來了一個難解的問題:既然已經清清楚楚是「兩兩出蟬娟」,「對立東風裡」了,那為何此院後來一直只叫「怡紅院」而不見了「綠」字?眾人品題時,一客題以「崇光泛彩」,寶玉以為極好,又可惜只題了海棠,忘了芭蕉,是為不可——才別擬的「紅香綠玉」,那如何後來他對「怡紅院」一稱總未見「抗議」,反而在詩社的「作品」下署上了「怡紅公子」了呢?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共壽怡紅,怎麼不說「壽快綠」呢?

這是個不容迴避或曲解的大問號。

其實解答也並非十分繁難,而關鍵在於一般人被流行的程、高本的「釵黛爭婚」假相給引入歧路與迷宮了,所以根本不再想到需要時刻不忘那蕉棠的重大寓意。事實上,雪芹幾乎是從第二十一回讓湘雲初次上場之後,方到第三十六回海棠開社,己是把筆的重心從黛釵逐步而鮮明地轉向湘雲身上來了。緊接著菊花詩,已是湘雲做那一會的主人(做東請客)了。菊花詩十二首,首首是暗寫後來的湘雲。湘雲也是重起「柳絮詞社」的帶頭人。湘雲還又是凹晶館中秋夜聯句與唯一同伴黛玉平分秋色之人。湘雲更是蘆雪廣(音「掩」,真本原字,非今之簡化字。其義為廣闊而簡素的大房屋)爭聯即景詩的「爭」得大勝的詩豪!不但如此,到烤鹿肉時〔2〕,就由從南方新來、未諳北俗的李嬸娘口中,說出了驚人的一句:「怎麼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千淨清秀,又不少吃的,……說的有來有去的。……」

這在全書,乃是石破天驚之文——第一次正面點破了「金玉姻緣」的真義。一條脂批也說:玉兄素所最厚者,唯顰、雲二人〔3〕。

凡此種種,都顯示著一大要點:在雪芹原著中,本來是黛、釵、湘「三部曲」,黛、釵皆早卒,唯有湘雲尚在,而慘遭不幸。大約是淪為賤役了。歷盡辛酸苦難,最後忽然得與寶玉重會,是一位「收拾殘局(亦即全局)」的女主人公。

若明此義,便悟何以寶玉院中單單只有蕉棠兩植的佈局,何以經過了題匾、試詩、改名的曲折之後,剩下的「定名」只是「怡紅」一義了。

蓋「紅」者實乃整部《紅樓》的一個「焦聚」,寶玉有「紅」則「怡」,平生有個「愛紅」的奇癖,而雪芹失「紅」時,則又特書「悼紅」之軒——你還記得前章我舉出的「沁芳」一名,實即「花落水流紅」的變幻嗎?在「千紅一哭」中,湘雲獨佔紅首,而不是釵、黛諸人。這在俗本中,因程、高已加篡改,全然不可復見了,因此很難為一般讀者所能想像。

湘雲是寶玉的幼時密侶,早在黛玉之先,書中也是用了「補遺」法我們才得明瞭的(如襲人有時透露的,老太太也有時提起)所以二人感情最厚,雪芹寫得也最為感人。比如一次湘雲來了,沒有聚會夠,卻又怕嬸娘法嚴,不敢不回家;臨行時眼含著淚,到二門口,特又轉身向送她的寶玉叮囑「你可想著,叫老太太打發人去接我!」(每來了,先問二哥哥在哪裡?以致黛玉嘲諷)

說實在的,我讀到這種地方,要比讀「寶黛愛情」的場面要感動得多。

關於寶玉和湘雲。在後文還會講到,在此處不宜離開本題怡紅院的境界,故只得暫且按下慢表。從本題講,怡紅院除了這個兩植的象徵外,還有一個絳芸軒,它可又是核心之核心,寶玉小時候自取的軒名,這時移到園中來了。此處新軒的設計,出人意表,精美絕倫,院外之男女,本族只一賈芸得入一開眼界;外姓人則只有劉姥姥與胡庸醫。此一凡人難到的洞天福地,取名又叫「絳芸軒」。前文已經說過,此名早早隱伏下小紅與賈芸的一段後文大事;巧得很,偏偏小紅或林紅玉也佔了兩個要害字眼:一個是紅,一個是玉!你是否還能記起:當寶玉最初注意到小紅這個丫頭時,次日早起再去尋看蹤影,初時不見,隨後方看到隔著花坐在廊上的正是她——隔的什麼花?妙極了,就是海棠!然則,絳芸者,一本又作「絳雲」,這莫非又巧寓一層含義:絳者,絳洞花王(作「主」者非)——寶玉自號也;芸或雲者,即諧湘雲之名也。

你如認為我這是亂加揣測,故神其說,那麼我就問你一句:雪芹寫海棠詩社,湘雲為暗中主題人物,那海棠哪兒來的?

諒你不能不答:是賈芸送來的呀。

妙啊!湘雲在抽花名酒籌時,抽的也還是海棠,籌上刻的詩,也是東坡詠海棠的名句「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才打趣她,說要改成「只恐石涼花睡去」,嘲湘雲曾醉臥石凳上也),而這句詩的全篇是——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霏霏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燃高燭照紅妝。

這就是緣何寶玉極贊一位清客相公初題怡紅院匾,擬的是「崇光泛彩」之妙(坡詩又從《楚辭》「光風轉蕙,泛崇蘭些」脫化而來,故怡紅身邊有名蕙的丫頭),並且也就是寶玉寫出「紅妝夜未眠」的真正出典。

草草言之,已有如許之多的藝術層次,將多種手法錯綜在一起,來拱衛著一個遙傳湘雲之神采的總目標。你看奇也不奇?美也不美?

宋人評論吳文英的詞,有一則出了名的話頭,說是「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這一貶辭,惹起後世很多異議,為文英作不平之鳴,——當然也先迷惑了不少人。那個喻辭的不合理,在於藝品原是一個整體,准讓你把整體傑構硬是拆碎了再欣賞的?任何東西,一經拆碎,總成片段,何獨責難於七寶樓台,—何況即使成了「片段」,到底還是七寶(而非瓦礫)!奈何以此來垢病吳文英這位奇才高手?

我們因為要講《紅樓》藝術,不得不「分」開「析」去,各列名目,這只不過是為了方便。雪芹之寫怡紅院,正是一座絢麗璀璨的七寶樓台,豈容拆碎乎〔4〕?

〔1〕倦,與下句「眠」字緊對。通行本作『卷」,從唐錢翔詠芭蕉「芳心猶卷」而來。但寶玉原稿為「綠玉」,玉豈有先用「卷」字(因非「綠蠟」之典也)為形容之理?故寶釵只議改一「蠟」字,未及他字。可知作「倦」為原文,「卷」乃後人所改耳。今從俄聖彼得堡藏本作「倦」。

〔2〕此乃清代北京臘月的年節風俗之一,市上即可買到關外來的鹿肉,並非異事珍聞。

〔3〕「湘雲」二字.本亦暗用湘妃娥皇、女英二人之典,故黛之居處與湘之名字各佔一個「湘」字。此等皆是精細的中華文化藝術,務宜參會。

〔4〕凡涉湘雲,處處點「紅」字紅義。就連在行那「三宣牙牌令」時,只獨她的牌副是九點全紅〔兩張地牌,一張麼四,都是紅點,故名「櫻桃九熟」。牙牌點,只有麼與四是紅色的,二、三、五、六,概為綠色)。其精合設計的藝術手法,精到無以復加。餘如她送人的禮品也是『絳紋石」的戒指,沒有離開紅義。至於「白海棠」,則是隱寓她曾是嫁後孀居的容色,而仍是海棠。苦心密意,皆含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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