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詩化」的要義
第十二章 「詩化」的要義
讀《紅樓夢》,當然是「看小說」,但實際更是賞詩。沒有詩的眼光與「心光」,是讀不了的。所謂詩,不是指那顯眼的形式,平平仄仄,五言七言……等等,更不指結社、聯句、論詩……等等場面。是指全書的主要表現手法是詩的,所現之情與境也是詩的。我這兒用「詩」是來代表中華文化藝術的一個總的脈絡與精髓。勉強為之名,叫做「境界」。
境界何義?講文學的人大抵是從王國維《人間詞話》論詞時提出的有無境界以分高下的說法而承用此一詞語的。按「境界」本義,不過是地理區域範圍,並無深意(見鄭玄注《詩》,對待「叛戾之國」,首先要「正其境界」,不可超越侵略)。但後來漸漸借為智慧精神上的範圍疆域了(如佛經已言「斯義宏深,非我境界」,便是領悟能力的範圍了)。境是地境,地境即包括物境,是以有「物境」、「境物」之語。《世說新語》所記大畫家「癡絕」的顧愷之的名言,「倒食甘蔗,漸入佳境」,已經更明白地引申為「知味」之義,即感受的體會的境地了。於是,境就兼有物境(外)與心境(內)兩方的事情。涉及「內」境,就不再是客觀地忠實地「再現」那外境了,而文學藝術並不存在真的「再現」——即貌似「寫境」,亦實為「造境」(此二者王國維先生也同時提出了)。大約正因此故,《人間詞話》先是用「境界」,而後部分改用「意境」一詞了。
這正說明:即使「寫境」,也無法避開作者的「意」——他創作出來的,並不是純粹簡單的「再現」,而是經過他的精神智慧的浸潤提升了。
中國的詩,特別注意這個「境界」或「意境」。而《紅樓》藝術的真魅力,正是由這兒產生的——並不像有人認為的只是「描寫」、「刻畫」、「塑造」的「圓熟」、「細緻」、「逼真」的事。
因此,我說(紅樓夢》處處是詩境美在感染打動人的靈魂,而不只是敘事手法巧妙的令人讚歎。
只有這一點、才凸出了《紅樓》與其它小說的主要不同之特色異彩。何以致此?正因雪芹不但是個大畫家,而且是位大詩人。他的至友們作詩讚他時,總是詩為首位,畫還在次。當然,中國畫所表現的,也不是「再現」,還是一個「詩境」——故此方有「無聲詩」的稱號。東坡「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也早成名言;但我要為之進一解:不妨說成「詩即是畫,畫即是詩」。雪芹擅此二長,所以他的文字真的兼有詩畫之美,只用「古文八大家」和「八股時文」的「文論」來賞論《紅樓》,則難免買櫝而還珠之失。
雪芹寫景,並沒有什麼「刻畫」之類可言,他總是化景為境,境以「詩」傳,——這「詩」還是與格式無涉。
我讀《紅樓》,常常只為他筆下的幾個字、兩三句話的「描寫」而如身臨其境,恍然置身於畫中。仍以第十七回為例,那乃初次向讀者展示這一新建之名園,可說是全書中最為「集中寫景」的一回書了吧,可是你看他寫「核心」地點怡紅院的「總觀」卻只是:粉牆環護,綠柳周垂。
八個字一副小「對句」,那境界就出來了。他寫的這處院落,令局外陌生人如讀宋詞「門外鞦韆,牆頭紅粉,深院誰家?」不覺神往。
你看他如何寫春——第五十八回,寶玉病起,至院外閒散,見湘雲等正坐山石上看婆子們修治園產,說了一回,湘雲勸他這裡有風,石頭又涼,坐坐就去罷。他便想去看黛玉,獨自起身。
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
也只中間八個字對句,便了卻了花時芳汛。
再看次回寶姑娘——一日清曉,寶釵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覺輕寒。啟戶視之,見園中土潤苔青——原來五更時落了幾點微雨。
也只這麼幾個四字句,就立時令人置身於春淺餘寒,細雨潛動,鼻觀中似乎都能聞見北京特有的那種雨後的土香!也不禁令人想起老杜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名句,——但總還沒有「土潤苔青」那麼有神有韻〔1〕。
再看他怎麼寫夏——開卷那甄士隱,書齋獨坐,午倦拋書,伏幾睡去,忽遇奇夢(石頭下凡之際),正欲究其詳細,巨響驚醒,抬頭一望,只見窗外: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夏境宛然在目了。
又書到後來,一日寶玉午間,「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及至進得園來,只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也只這幾個四字對句,便使你「進入」了盛夏的長晝,人都午憩,只聽得樹上那嘶蟬拖著催眠的單音調子,像是另一個迷茫的世間。
有一次,寶玉無心認路,信步閒行,不覺來到一處院門,只見風尾森森,龍吟細細。原來已至瀟湘館。據脂硯齋所引,原書後回黛玉逝後,寶玉重尋這個院門時,則所見是:落葉蕭蕭,寒煙漠漠。
你看,四子的對句,是雪芹最喜用的句法語式,已然顯示得至為昭晰。
這些都還不足為奇。因為人人都是經歷過,可以體會到的。最奇的你可曾於深宵靜夜進入過一所尼庵?那況味何似?只見雪芹在敘寫黛、湘二人在中秋月夜聯吟不睡被妙玉偷聽,將她們邀入庵中小憩,當三人回到庵中時——只見龕焰猶青,爐香未燼。又是八個字,一副小對句,宛然傳出了那種常人不能「體驗」的特殊主活境界。我每讀到此,就像真隨她們二位詩人進了那座禪房一般,那熒熒的佛燈,那裊裊的香篆,簡直就是我親身的感受!
當迎春無可奈何地嫁與了大同府的那位「中山狼」之後,寶玉一個,走到寥風軒一帶去憑弔她的故居,只見——軒窗寂寞,屏幛翛然。……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
第七十一回鴛鴦為到園裡傳賈母之話,於晚上獨自一個進入園來,此時此刻,景況何似?靜無人跡,只有八個字——角門虛掩,微月半天。這就又活畫出了一個大園子的晚夕之境界了。
請君著眼:如何「寫景」?什麼是「刻畫」?絕對沒有所謂「照搬」式的「再現」,只憑這麼樣——好像全不用力,信手拈來,短短兩句,而滿盤的境界從他的筆下便「流」了出來。
必有人問:這是因何而具此神力,答曰:不是別的,這就是漢字文學、中國詩的筆致與效果。
我以上舉的,可算是一種「類型」。但《紅樓》藝術的詩筆詩境,卻不限於一個式樣。方才舉的,乃一大特色,很可能為人誤解《紅樓》詩境就是摘句式的詞句,而不知還有「整幅式」的手法,更需一講。今亦只舉二三為例。
比較易領會的是「秋窗風雨夕」那回書文。
讀者聽了,也許立即想到我要講的離不開那黛玉秋宵獨坐,「雨滴竹梢」的情景吧,此外還有什麼「境界」?猜錯了,我要講的是這回書的「宏觀」境界,不指那雨聲竹影的細節——雖然那細節理所當然地也屬於此處書文詩境的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
這回書寫的是寶釵來訪黛玉,因談病藥之事,勾起了黛玉的滿懷心緒,二人談說衷曲,黛玉深感寶釵的體貼、關切、慰藉(此時二人早己不是初期互有猜妒之心的那種「關係」了,書中所寫,脈絡很清,今不多作枝蔓)。寶釵不能久坐。告辭而去,答應一會兒給送燕窩來。黛玉依依不捨,要她晚上再來坐坐,再有話說。寶釵去後,黛玉一人,方覺倍加孤寂,十分難遣萬種情懷。偏那天就陰下來了,繼以秋雨——竹梢的雨滴,只有在「助寫」此情時,方具有異樣警人的魅力,而不是「摘句」之意義。正在百端交集之時,忽聞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黛玉驚喜望外,正在秋霖阻路之時,他萬無夜晚冒雨而來之理——但他竟然披蓑罩笠地到了!這比盼望寶釵再來(料無雨中再來之望了)別是一番況味。二人見面一段情景,我不必複述,如畫如詩,「短幅」而情趣無限。寶玉也只能小坐,然後呢?——然後穿蓑戴笠,碧傘紅燈,丫鬟陪隨,出門向那沁芳亭橋而去。而恰在此際,另一邊溪橋之路上,也有燈傘之跡遠遠而來了:那是何人?正是寶釵不忘諾言,打發人來將燕窩送至。
你看,這個「宏觀」情節,這張「整幅」畫面,是何等的充滿了詩意!——這樣說仍然落俗了,應該說:這不是什麼「充滿詩意」,而是它本身一切就是詩,詩的質素靈魂,而不再是「敘事」的「散文」!(可惜,畫家們總是畫那「葬花」、「讀西廂」、「撲蝶」等等,而竟無人來畫一畫這回書的詩境。)
再看寶玉私祭金釧這一回書。這兒也有「詩」嗎?不差,有的:此例前章略略引過,卻並非從這個角度著眼。如今讓我們「換眼」重觀,則在那過壽日的一片熱鬧聲中卻傳出這麼一段誰也意想不到的清涼之音。那日鳳姐的生辰,寶玉與她,叔嫂相知,從秦可卿的始末原由,便可盡明(從首次到東府游宴午憩那回,即寶、鳳同往;以後探病、赴唁、送殯、郊宿,總還是二人一起。此為書中正脈)。況是老太太高興主持,人人迎奉,寶玉應該比他人更為盡情盡禮才是;但他卻於頭一日將茗煙吩咐齊備,當日清晨,滿身素服,一言不發,上馬從北門(即北京德勝門)奔向城外。在荒僻冷落的郊外,小主僕二人迤邐覓到水仙庵。入庵之後,並不參拜,只瞻仰那座洛神的塑像,見那驚鴻素影,蓮臉碧波,仙姿觸日,不覺淚下。然後特選「井」邊,施禮一祭,心有所祝,口不便言——茗煙小童知趣,跪下向那被祭的亡靈揣度心曲,陳詞致悃:你若有靈,時常來望看二爺,未嘗不可!……
你說這是「敘事」散文?我看這「事」這「敘」,實在是詩的質素,詩的境界。
到底文與詩怎麼區分?在別人別處,某家某書來說,那不是什麼難題;但在雪芹的《紅樓夢》,可就令人細費神思——想要研究、查閱「文論」、「詩論」的「工具書」了。
先師顧羨季先生,是著名的苦水詞人,名隨,清河人,詩、詞、曲(劇)、文、論、書法諸多方面的大師,昔年講魯迅小說藝術時,指出一個要義:對人物的「詩化」比對大自然的描寫重要得多,後者甚且不利於前者。他在《小說家之魯迅》中說:我說小說是人生的表現,而對於大自然的詩的描寫與表現又妨害著小說的故事的發展、人物的動力。那麼,在小說中,詩的描寫與表現要得要不得呢?於此,我更有說:在小說中,詩的描寫與表現是必要的,然而卻不是對於大自然。是要將那人物與動力一齊詩化了,而加以詩的描寫與表現,無需乎藉了大自然的幫忙與陪襯的。上文曾舉過《水滸》,但那兩段,卻並不能算作《水滸》藝術表現的最高境界。魯智深三拳打死了鎮關西之後,「回到下處,急急捲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林沖在滄州聽李小二說高太尉差陸虞候前來不利於他之後,買了「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前街後巷,一地裡去尋。……次日天明起來,……帶了刀又去滄州城裡城外,小街夾巷,團團地尋了三日。」宋公明得知何濤來到鄆城捉拿晁天王之後,先穩住了何濤,便去「槽上鞁了馬,牽出後門外去,袖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馬,慢慢地離了縣治;出得東門,打上兩鞭,那馬撥喇喇的望東溪村躥將去;沒半個時辰,早到晁蓋莊上。」以上三段,以及諸如此類的文筆,才是《水滸傳》作者絕活。也就是說:這才是小說中的詩的描寫與表現;因為他將人物的動力完全詩化了,而一點也不借大自然的幫忙與陪襯。
就我所知,講中國小說,由魯迅講到《水滸》,抉示出這一卓見的,似乎以先生為獨具巨眼。我因此悟到,如《紅樓夢》,何嘗不是同一規範?雪芹對自然景物,絕不肯多費筆墨,而於人物,主要也是以「詩化」那人物的一切言詞、行動、作為、感發等,作為首要的手段。在「素服焚香無限情」一回中,正復如是。你看——
天亮了,只見寶玉遍體純素,從角門出來,一語不發,跨上馬,一彎腰,順著街就趕下去了。茗煙只得加鞭跟上,忙問:往那裡去?寶玉道:這條路是往那裡去的?茗煙道:這是出北門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地,沒有可玩的。寶玉道:好,正要個冷清地方。說著,加上兩鞭,那馬早已轉了兩個彎子。出了城門。
這真好極了!我數十年前就曾將此意寫入初版《紅樓夢新證》,顧先生見了,寫信給我,說他見我引了他的文章(當時尚未刊行,我保存了他的手稿),在如此的一部好書中作為論助,感到特別高興,與有榮焉!這充分表明,先生是贊成我這樣引來《水滸》之例,互為參悟的做法與見解的不差〔2〕。
【附記】
王國維所用「境界」一詞,似即取自佛經。如《華嚴經》即有《入不思議解脫境界普賢行願品》,可證佛門所說的境界,是一種修持證入的精神造詣,而非具體事物的實境。佛門的境界,有極多的不同等級層次,是相對的程度地步的嚴格界分,也不是一個絕對的標準義。王氏借用到文藝創作與欣賞領域來,有其方便,而不盡同於原義。但由此正可參悟:在文學境界上講,實屬高層修養與精神感受能力的範圍,沒有足夠修養與感悟力的人,面對高超的文學境界,也是不能知見、不能感受的。這是文學鑒賞中必然發生不同「眼光」的一大問題(即如大家對程、高偽續的看法與評價,也正是一個例證)。
〔1〕老北京都深知北京的土很特別,雨后土發清香,而且它很易生苔,雨季更是到處苔綠。
〔2〕顧先生因拙著《新證》,引起極大興致,自雲數十年不讀《紅樓》,如今興趣高漲,以致立刻設計了一部巨稿的綱目,專論《紅樓》的一切方面,已寫出一章(論人物),並言非由我引發,哪有這一部花團錦簇的文字?自己十分欣喜,是少有的得意之筆。事在1954年上半年。不久運動開始,先生只得擱筆。從此遂成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