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善:序言一(1)
張慶善:序言一(1)
中國紅樓夢學會會長 張慶善
在我準備為鄭鐵生先生的新作《劉心武「紅學」之疑》寫序時,手頭正好有一本《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的第二部,看到這本印刷精美的書的封面上的兩行字,我有些猶豫了,這兩行醒目的字是:
劉心武:討論《紅樓夢》請不要以專家身份壓人
劉心武:上央視是我決不放棄的公民權利
看到這樣的「宣言」,我很震驚也迷惑不解。我不知劉先生此話從何而來,對誰而發?有誰能以「專家身份」壓劉心武這位知名作家,有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能剝奪劉心武上央視的權利!有這樣的事嗎?在一部發表自己「秦學」的書上,卻赫然寫上如此與「學」毫無關聯的話語,不知是什麼意思。在這樣的「宣言」面前,你還敢與劉心武先生討論問題嗎?你還敢提出不同意見嗎?所以我真的猶豫了。討論《紅樓夢》,討論劉心武先生的「秦學」,這原本是學術範疇的事,如今劉心武先生竟扯上了「壓人」,甚至要捍衛「公民權利」,這樣的討論還有什麼學術意義?當然,「壓人」的事是根本不存在的。據我所知,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劉心武先生提出他的「秦學」觀點以來,十幾年了,紅學界並沒有人對他的觀點提出任何批評。2005年4月2日中央電視台「百家講壇」開始播出劉心武的「揭秘」後,半年多的時間裡也沒有一位紅學家對劉心武先生的「秦學」提出什麼批評,劉先生何嘗受到了「壓制」?他在中國最高的最有影響的媒體——中央電視台上大講他的「秦學」,而且一講就是10講、20講;他的書在國家級的出版社出版,而且一出就是10萬、20萬冊;他如今受到各種媒體的高度關注,其知名度甚至超過了他發表小說《班主任》的時候。請問,在當今的中國有幾個學者教授能得到如此高的待遇?既然劉心武先生已經在公開的媒體上發表了自己的觀點,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專家學者都有權利提出不同的意見,都可以進行批評。討論學術問題大家都是平等的。劉心武先生不應該拒絕批評,動輒把正常的學術批評說成是「以專家身份壓人」,不是一種正確的和正常的心態。說到上不上央視,那是中央電視台與劉心武先生之間的事,不要說一個普通的專家學者,就是中國紅樓夢學會也無權干涉。至於放棄還是不放棄,那真是個人的公民權利,大可不必寫在書的封面上,因為這不利於開展正常的學術討論。
在各種新聞媒體的炒作下,劉心武先生的「揭秘」《紅樓夢》引發的討論竟成了「2005年度中國十大學術熱點」評選的熱門候選項目,甚至有人把它與「超級女生」的轟動相媲美。但這種「熱」似乎與真正意義上的學術沒有多少關係。人們似乎對劉心武先生揭秘出的離奇故事、劉心武先生「開創」的「平民紅學」以及如何打破紅學「壟斷」更感興趣,而忽略了紅學家們對劉心武「秦學」批評的學術意義。劉心武先生是「平民紅學家」嗎?當然不是,他並不具備「平民」的身份,一位曾擔任過重要領導職務的知名作家,給自己戴上「平民」的頭銜,未免不太合適。紅學就是紅學,學術就是學術,怎麼還能有「平民」與「貴族」的區別。搞學術研究與身份沒有關係。說紅學「壟斷」更是不符合事實。看看圍繞「秦學」的熱烈討論,看看劉心武先生在中央電視台的演講和他的書一本一本的出版的事實,「壟斷」的說法顯然是站不住腳的。至於說「圍毆」劉心武,同樣不符合事實,到目前為止也僅有三五位紅學家發表了批評劉心武的意見,這比起「挺劉」的龐大陣容,你還能說紅學家「圍毆」嗎?我們是否應該擯棄這些非學術的炒作,把討論放在學術的範圍內,認真地研究研究劉先生的「秦學」。我們是否應該提出這樣的問題:劉心武先生說秦可卿是廢太子的女兒有根據嗎?研究《紅樓夢》中的一個人物秦可卿能成為一門「學」嗎?《紅樓夢》是一部小說還是曹雪芹的自傳或是一部隱去的「秘史」?我們應該怎樣解讀《紅樓夢》?我們應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對待中華民族引之為驕傲的偉大文學名著?我以為這樣的討論才有學術上的意義。
一些人對幾位紅學家的批評文字頗有微詞。其實紅學家們對劉心武先生的批評概括地說只有兩點:(1)指出劉心武說秦可卿出身不寒微,是康熙的廢太子的女兒毫無根據,是杜撰,劉心武的「秦學」是新索隱;(2)呼籲做學術研究要遵守學術規範,指出劉心武先生的「秦學」沒有遵守起碼的學術規範,存在生編硬造、歪曲文本、牽強附會等嚴重的學風問題。紅學家們的批評對嗎?應該不應該?回答是肯定的。
劉心武先生的「秦學」是新索隱,他自稱是「探佚學中考證派」,但遺憾的是劉先生無論是「探佚」還是所謂的「考證」,他都拿不出一條資料和證據。「秦學」一個最基本的論點就是——秦可卿這個人物的生活原型是康熙朝的廢太子的女兒,而歷史上根本就沒有這麼一個人,廢太子根本就沒有這麼一個女兒,這完全是劉心武先生杜撰出來的人物。那麼,建立在這個基點之上的「秦學」還能靠得住嗎?用索隱的方法解讀《紅樓夢》並不是劉心武的創造,是古已有之。清末民初的王夢元和沈瓶庵在《紅樓夢索隱》一書中說,《紅樓夢》寫的是清世祖順治與董鄂妃的故事;大教育家蔡元培在《石頭記索隱》中則說,《紅樓夢》是清康熙朝政治小說,書中本事在吊清之亡,揭清之實;自清末以來,索隱的觀點代有人出,說法五花八門。前幾年有一本《紅樓解夢》乾脆說,《紅樓夢》寫的是曹雪芹和他的情人竺香玉謀殺雍正的事,其故事之離奇毫不遜色於劉心武的「秦可卿之死」。索隱派的根本失誤在於他們根本不把《紅樓夢》當作文學作品來讀,而是牽強附會地索隱書中的微言大義,什麼拆字、比附等等手法都拿來用,完全是主觀的臆測。從這一點來說新舊索隱派都是一樣的。他們的區別在於,舊索隱派雖然牽強附會,但他們索隱的人和事歷史上都有,只是與《紅樓夢》毫無關係。而新索隱則沒有任何的材料,完全是猜測和編造。劉心武先生的「秦學」正是這樣。這樣來解讀《紅樓夢》能行嗎?劉心武的「秦學」主要來自於周汝昌先生的自傳說,進而大加發揮,是在自傳說基礎上的索隱。在劉心武的解讀下,《紅樓夢》中充滿了陰謀、兩個司令部的鬥爭,乃至亂倫。把《紅樓夢》解讀成了這樣真是令人擔憂。《紅樓夢》是小說,是偉大的文學作品,《紅樓夢》不是「紅樓秘史」或「清宮秘史」。把《紅樓夢》這樣偉大的文學作品解讀成了「秘史」,並不能提高它的思想藝術價值,只會貶低《紅樓夢》。我們只有把《紅樓夢》當作文學作品來讀,才能挖掘出它的偉大價值,才能感受到它的深邃思想內涵和迷人的藝術魅力。
做學術研究要遵守學術規範,這是紅學家們在與劉心武先生討論時講的最多的一句話。學術規範不是哪一個學會或者哪一個人制訂的,這是在長期的學術研究歷程中形成的學術準則,是每一個治學的人必須遵守的,是一種自律的學術行為。什麼是學術規範,簡單的說就是實事求是。胡適先生說:「科學的方法,說來其實很簡單,只不過『尊重事實,尊重證據』。」(見《胡適文存》第3集第2卷《治學的方法與材料》)又說:「有幾份證據,說幾份話。有一份證據只可說一份話。有三份證據,然後可說三份話。治史者可以作大膽的假設,然而決不可以作無證據的概論也」。(見羅爾綱《師門辱教記》,1944年6月桂林建設書店出版)梁啟超先生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講到學風問題更是列了十條之多,第一條就是「凡立一義,必憑證據。無證據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擯。」遺憾的是創建了「秦學」的劉心武先生並沒有遵守這些學術準則。立一義尚要「必憑證據」,而立一「學」沒有一點證據怎麼行?提出這樣的要求決不是苛求和為難劉先生,而是任何一個治學的人都必須這樣做。這些年來,鑒於學術界存在的學風不正的嚴重情況,許多著名的學者一再呼籲要堅持學術規範,每一個正直而有學術良知的學者,都不會容忍無根無據的亂說。對不講學術規範的行為的批評是應該的必須的。劉先生表示決不放棄上央視的公民權利,但當你站在「百家講壇」上面對著成千上萬觀眾發表你的學術觀點的時候,是否應該表現出嚴謹的治學態度,是否應該有一種責任感。任何學術問題都可以自由討論,學術爭鳴是推動學術發展的動力,但學術研討應該而必須堅持學術規範,只有這樣才能使我們的學術環境不受污染,才能使學術健康地發展。
借此機會我還想澄清一個事實:中國紅樓夢學會不是什麼「官方」,它既不是文化藝術的行政主管部門,也不是劉心武先生所在的中國作家協會那樣的組織,它只是一個鬆散的民間學術團體。中國紅樓夢學會的會員中,有研究員、教授,也有青年學生、工人、農民,學會只是為《紅樓夢》研究者和愛好者服務。因此這樣的學術組織不可能也不會去「壟斷」紅學,也「壟斷」不了。《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的出版和劉心武先生在中央電視台演講都證明了所謂的「壟斷」是不存在的。
《紅樓夢》是中國最偉大的文學作品,是一座裝滿寶藏的藝術宮殿。研究《紅樓夢》的終極目的是要真正認識它的思想、藝術和文化價值。紅學的發展歷程早就證明索隱的方法不可能正確地解讀《紅樓夢》,那確實是一條走不通的路。鄭鐵生先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學者,對中國古典小說深有研究,我相信大家讀了他的這本書後,一定會對劉心武先生的「秦學」有一個正確的看法,對如何解讀《紅樓夢》有進一步的認識。
2005年12月24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