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鐵生:序言二(1)
鄭鐵生:序言二(1)
有朋友知道我要寫與劉心武爭鳴的文章,便勸我說:「劉心武是名作家,他能上中央電視台講《紅樓夢》,你何必要得罪人,引火燒身呢。」
「學術爭鳴,是善意的。」我回答。
「誰還管你善意不善意,只要你一批評人家,就得罪人。」
「蜜房各自開戶牖,蟻穴或夢封侯王。」(黃庭堅)學術界確有不好的風氣,只要學術觀點不同,便會演化成人際關係無原則的糾紛。朋友的勸說很現實,可我讀了《劉心武揭秘〈紅樓夢〉》和《紅樓望月》,越讀越覺得大有爭鳴的必要。因為只有爭鳴,才能促進學術的向前發展。誠如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所言:
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則其「思」必有相當之價值,而又適合於其時代之要求者也。凡「時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時代,必文化昂進之時代也。其在我國,自秦以後,確能成為時代思潮者,則漢之經學,隋唐之佛學,宋及明之理學,清之考證學,四者而已。
從中國學術發展史來看,每一個學術繁榮的時代,都是學術批評活躍的時代。先秦的諸子百家爭鳴、漢代經學的論爭、隋唐佛學的判教創宗、宋代理學內部的辯論……直到近代中西文化的碰撞。可見學術批評的水平正是學術水平的直接體現,是學術思想創新不可或缺的必要環節。
一、尊重他人是學術批評的基本原則
《紅樓夢》問世二百四十多年來,與政治風雲舒捲變幻,同文化思想潮漲潮落,從來沒有停止過爭鳴,評論之多,派別之複雜,爭論之激烈,在中國學術史上是罕見的。每一次紅學論爭,其結果:「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紅學研究得以發展了。所以問題不在於要不要學術批評、學術爭鳴,而在於我們應當恪守什麼樣的學術規範和學術道德。
學術批評、百家爭鳴最基本的原則是尊重他人,尊重他人的創造勞動和學術成果。無論是批評者還是被批評者都應當恪守這一學術原則。絕不能擺出一副真理在手,置對方於死地的架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更不能拉幫結派,以親疏為線,正像魯迅先生批評的「不是舉之上天,就是按之入地。」還有的以調侃謾罵的口吻恣意批評,缺乏深入嚴謹的文學分析,缺少切中肯綮的事實論證,常常攻其一點不及其餘,語出驚人,故弄玄虛。同理,被批評者也不能一觸三跳,意氣用事,反唇相譏,把本來正常的爭鳴或學術批評,變成了人際關係的惡化。一句話:尊重人是最基本的學養。
從劉心武先生著作中的表述,可以看出他是很尊重不同觀點的,他說:「我也一直提醒自己:一、千萬不能以為真理就只在自己手中;二、千萬要尊重別人的研究成果;三、廣采博取,從善如流,歡迎批評,不斷改進。」他還謙虛地說:「我在中國只是一個非專業的《紅樓夢》研究者,我的『紅學』論著更僅是一家之言。」 他說的這些話很真誠,顯示出其應有的風度。
有學養,懂道理,是學術爭鳴的前提。
爭鳴首先要尊重他人,理解他人。
陳寅恪先生在馮友蘭著《中國哲學史》審查報告中提出,批評學術,應具有「瞭解之同情」,明瞭作者「所處之環境,所受之背景」,用「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瞭解作者,欣賞作者,在精神上設身處地和作者「處於同一境界,而對於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在客觀如實、實事求是的認識基礎上,進行學術批評,「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 陳先生的說法,很形象地概括了尊重他人,尊重他人的創造勞動和學術成果的原則。劉心武先生對此頗有同感,他說:「我歡迎批評,但希望批評者一定先要讀過我的『秦學』著作再來發言,現在有的批評者似乎很權威,但他顯然並沒有看過我的有關著作,我覺得這是一種『學閥』作風。」 不管你是否贊同他人的觀點,都要讀懂他人的著作以後再來發言,這是起碼的做法。劉心武先生的紅學著作大致可以分為三種類型:一是「秦學」;二是「紅學」研究的隨筆;三是學術小說。第三類從嚴格意義上講屬於文學創作,不屬於我們爭鳴的範圍。「秦學」是我同劉心武先生爭鳴的主要內容,後面將設專章討論。「秦學」而外,他的「紅學」隨筆還很有見地。
從一位作家的審美視覺出發,劉心武先生一邊向《紅樓夢》學習曹雪芹的創作經驗,去豐富和提升他的小說創作的水準,一邊隨手寫點研究性文字。這是他不同於一般學者研究《紅樓夢》的地方,也是搞創作的人的優長。近幾十年來,有許多作家專門寫出談《紅樓夢》的著作,像徐遲、王蒙、李國文等,他們的著作章法靈活,言語俊俏,常常能著眼他人不曾留意的細節,稍加點撥,意趣橫生。劉心武先生在同網友聊天時談體會:「我研究《紅樓夢》,……獲得的最好的營養就是對那些別人忽略的小人物的關愛。」5又說:「賈寶玉他所關注的是青春短暫的花朵般的女性無可奈何的命運。」他以作家的感悟能力對賈寶玉性格結構中積極的肯定的素質,三言兩語就點透了。《賈珍尤氏的夫妻生活》這一篇寫得很出色。每個人就是一個獨特的世界,都是一個有機的系統。不管性格多麼複雜,都有潛意識下原始本能的一面,有意識提升精神品味的一面,從而構成所謂『靈與肉』的矛盾。賈珍之流是有錢有閒的貴族,出則與妻妹染指,入則同兒媳爬灰,這不僅僅是傳統道德評判的 「淫亂」,而且是他們的一種特定生活方式。納妾是中國古代「一夫一妻制」婚姻家庭的合法補充,是一種妻妾有別的禮制。嫖娼是男性社會的必然反映,是市俗之欲在商品經濟下的氾濫。正如賈蓉所概括的「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因而,這樣的敘事內容就具有了深刻的社會文化的意蘊。整個封建社會就是男人文化,封建禮制從根本上就決定了男女之間的不平等。
再如他談曹雪芹的美學思想:「曹雪芹他的偉大之處就在於他超越了政治,超越了家族苦難,也超越了個人得失,進入到了一種最了不起的對人的生存、對人性進行深入思考的境界。我認為他在第二回中借賈雨村之口所說的『正邪兩賦相激論』透露出了他的初衷,他就是要為那些被正方和邪方都忽視的個體生命樹碑立傳,從中表達出對個體生命有權力過一種詩意生活的無限肯定。」這些在網站同大家交流時隨口而出的見解,那麼深邃,又那麼靈氣,充滿了審美意味的哲思,表達了他獨到的見解。
「紅學」隨筆,對《紅樓夢》的物件和掌故,如「臘油凍佛手」、「羊角燈」、「煙畫」; 「齊紈」、「熱車」……的來龍去脈說得十分細緻,成為他研究《紅樓夢》中的一個不可忽視的組成部分。比如「曲柄七鳳黃金傘」講的是皇宮儀仗裡的一種傘,康熙雍正朝的時候,傘把都是直柄的,而到了乾隆朝開始變為曲柄。雖然細小,但可以看出他研究的深入和細微。何況類似這樣信手拈來的解說,對於今天的讀者,不僅豐富了知識,還頗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