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鐵生:序言二(3)
鄭鐵生:序言二(3)
我把這個態度期望一切人,尤其期望我所最敬愛的蔡先生。
在兩人論爭期間,蔡元培幫胡適借到了其久尋不遇的《四松堂集》刻本,為胡適解決了有關曹雪芹生平的一些問題。胡適為此很是興奮。胡適的《跋〈紅樓夢考證〉(一)》,就是根據《四松堂集》對《紅樓夢考證》所作的補充與訂正,又寫出《紅樓夢考證》(改定稿)。文章末尾,胡適對蔡元培為他提供《四松堂集》特意表示了謝意:
我在四月十九日得著這部《四松堂集》的稿本。隔了兩天,蔡孑民先生又送來一部《四松堂集》的刻本,是他托人向晚晴簃詩社裡借來的。……蔡先生對於此書的熱心,是我很感謝的。最有趣的是蔡先生借得刻本之日,差不多正是我得著底本之日。我尋此書近一年多了,忽然三日之內兩個本子一齊到我手裡!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了。
不僅如此,蔡元培還對考證派另一位主要人物俞平伯的著作表示欣賞:「閱俞平伯所作《紅樓夢辨》,論高鶚續書依據及於戚本中求出百十一本,甚善。」同樣,胡適也把《雪橋詩話》借給蔡元培,讓他瞭解其中所載曹雪芹情況。兩人的這種雅量和胸懷是後世許多學人無法企及的,堪稱學者的風範。
胡適晚年在回顧這場爭論時曾頗有感慨地說:「當年蔡先生的《紅樓夢索隱》,我曾說了許多批評的話。那時蔡先生當校長,我當教授,但他並不生氣,他有這種雅量。」蔡元培晚年回憶自己在北京大學的往事經歷時,總愛提及胡適,顯然他將引進胡適視為自己發現人才而自豪。
(三)辯論的成果
批評和論爭是發展學術的必要方式。學術上的是與非,是在學者們的研討、爭論中才能辨清的。經過胡、蔡之間的論爭,「索隱紅學」很快在讀書人心目中失去了吸引力,失去了學術地位。胡適把《紅樓夢》研究納入考證的道路,賦予紅學考證以特殊的對象、範圍和方法,並逐漸形成紅學史上影響最大、實力最雄厚的學派。他提出新的研究方法,建立新的學術規範,為一門學科打開了局面,有力地推動了紅學研究。1964年8月毛澤東同哲學工作者談話時說:「蔡元培對《紅樓夢》的觀點是不對的,胡適的看法比較對一點。」毛澤東的這個評語是客觀的。
學術界普遍把《紅樓夢考證》視為「新紅學」的開山之作。截至今日,胡適考證《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及其家世的論斷,雖經百年時光的衝擊、洗刷,依然是站得住的,有著里程碑的性質。從此新紅學考證派為研究《紅樓夢》提供了一個基本的前提和基礎,其後的研究多是以此為起點進行的。
三、與劉心武先生爭鳴的意義
我與劉心武先生爭鳴,其意義首先在學術探討,彼此補益,促進研究。
劉心武先生說:「我個人的研究方法,屬於探佚學當中的考證派,我考證的思路,就是原型研究,所以我現在進行這些考證,我覺得不好笑,因為脂硯齋鼓勵了我,脂硯齋就說了,『大有考證』。」
何謂探佚學呢?
姚奠中先生1981年在為梁歸智的《石頭記探佚》所作的序文中說:
他所用的論據:一是原著未佚部分中的伏筆、隱喻、暗示和文章發展的必然趨勢;二是……「脂批」。從今天看,兩者都是第一手材料。但是這一工作,卻仍十分困難。因為伏筆、隱喻之屬,需要猜,猜,就難保證十分準確;而脂批既零碎,又有相互矛盾之處,要分析、辨別,才能用來印證。……但由於資料有限,而明確的資料更少,這就使得有些結論,猜測推論佔了很大比重,不能使人滿足。在這裡,其意義便只限於提出問題,給出可能的設想……
姚先生說得很中肯,探佚學作為一種學術研究範式,不僅先天不足,而且有一個界限。在界限之內,是探索曹雪芹創作思想的研究;超越這一界限,就容易滑進索隱的泥坑。探佚學只能止步於某些片斷的探索上。而實際上這個界限很難把握,操作起來往往是「以賈證曹」與「以曹證賈」同時進行,交錯使用,連環互動。以致當今考證與索隱合流,其實二者早就有扯不斷的聯繫。對此表述最為簡潔醒豁、深刻全面的,還是新紅學創始人之一的俞平伯在《索隱與自傳說閒評》中講過的一段話:「索隱派憑虛,求工於猜謎;自傳說務實,得力於考證……索隱、自傳殊途,其視本書為歷史資料則正相同,只蔡視同政治的野史,胡看作一姓家乘耳。」
劉心武先生的「秦學」正是這樣做的,他說:「《紅樓夢》因其傳稿的不完整與其作者身世之撲朔迷離,給我們留下了刻骨的遺憾,也使我們在『花開易見落難尋』的惆悵中,產生出永難抑制窮盡的『尋落』激情,我們不斷地猜謎,在猜謎中又不斷派生出新謎,也許,《紅樓夢》的偉大正在於此——它給我們提供了幾近於無限的探究空間,世世代代地考驗、提升著我們的審美能力!」所以,蔡義江先生認為劉心武的研究可稱為新索隱派。這是我們同劉心武先生之間的分歧之一。
其次,劉心武先生的「秦學」研究是當今多元文化格局在紅學中的反映,所謂「平民紅學」這個提法儘管不準確,但它向從事傳統文化中精英文化的「專業人士」發起一場挑戰。這種文化現象說明:無論是中國古代的舊經典,還是現代以來形成的新經典,抑或是外來的洋經典,都面臨著一個空前強大的對手的挑戰,這就是大眾文化。胡文彬先生在最近的一次學術講座中指出:「紅學家們應該從劉心武的現象中看到,在普及《紅樓夢》方面,紅學家還做得不夠。為什麼劉心武的講座很受歡迎,那就是大眾在對《紅樓夢》知識的瞭解上還是有很多需求的。」又說,「研究者不應該只做學術,還應該想想怎麼把學術的東西簡單化,讓更多的大眾瞭解紅學。」
劉心武文化現象的確值得我們思考,其講授的內容所帶來的隱性的負面影響,常常不會為大眾群體所識別。所謂的「秦學」是經過多次的漸變而生成的,追溯其胎記,可以找到胡適「自傳說」的胎痕,經周汝昌推向極至,又經過變構,及延至劉心武開創「秦學」。八十年光陰,潮漲潮落,輪番轉換。恰如「文化人類學之父」泰勒在肯定了文化的「道路是向前的」的同時也指出:「人類的思想和氣質的全部廣泛的歷史領域證明……文化是以活生生的形態流傳於世界的。它有時阻滯和停留在途中,它常常偏入歧途,這歧途把疲憊的它引向後退 ,引向它久遠以前走過的地方」。他的話恰恰擊中「秦學」的要害,「秦學」的問題集中表現在:
(一)劉心武的「秦學」是新索隱派「紅學」,但它比同類型的索隱派對廣大觀眾有更大的誤導作用,是因為他將索隱、探佚故事化,以文學的感染力打動讀者或觀眾。
(二)「秦學」與曹家本事合流,使廣大觀眾更加信以為真,以為是在還原「曹雪芹的構思」。因為廣大觀眾畢竟不是學者,他們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何況又是名作家說的。
(三)「秦學」解構了《紅樓夢》的精神、意蘊和哲思,卻以電視講座這一大眾化的消費形式去推廣,以猜謎這種通俗的民間方式表達,頗受觀眾的歡迎。在悄悄而不為人所注意地向觀眾偷換《紅樓夢》真正的審美價值。我將分章加以闡釋,以期與劉心武先生互相切磋,碰撞出真理的火花。
最後,我認為同劉心武先生爭鳴的過程,也是清理我的學術思想、錘煉我的思辨能力、提升我的寫作水平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