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中賈元春的形象只是一個過場人物
文本中賈元春的形象只是一個過場人物
在《紅樓夢》的故事中,賈元春是賈府的大小姐,進宮後由女尚書到皇妃。她的亮相,只有兩次簡潔的細節描寫,沒有形成豐滿的性格。她雖然出場不多,但由於她處在整個敘事情節演進所形成的「勢」的至高點,就像一個無形的影子,隱含在《紅樓夢》的整體敘事結構之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一條意脈,牽制著賈府命運的演進和走向,影響著賈府眾多人物,特別是寶玉的生活道路。賈元春同秦可卿一樣,在《紅樓夢》敘事結構中也是一個過場人物,她所擔負的藝術使命,更多的表現在敘事功能上。
《紅樓夢》第二回,冷子興介紹榮國府時,談到賈元春的降生和入宮:「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政老爺的長女名元春,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作女史去了」,一個「賢」字向我們透露了許多信息。封建時代衡量女性用「賢」,無非是恪守封建的婦道,常常與溫順、謙恭和賢良的品性分不開。試想當初在選入宮做女史的名門佳秀中,她脫穎而出,邀得皇上的「寵幸」,靠的不僅僅是才貌。歸省時,她對姊妹們說:「我素乏捷才,且不長於吟詠。」她做的詩平平,制的燈謎詩,也「無甚新奇」,寶釵等人「一見就猜著了」。但她題詞命匾時卻很講究封建正統標榜的「賢孝才德」,將「杏簾在望」改為「澣葛山莊」。「澣葛」典出《詩經周南葛覃》,這首一個婦女將要回娘家省親所唱的歌,被封建文人吹捧為頌「后妃之德」。點墨之中,映出元妃的情感。在刻畫她的不多的筆墨中,更多的則是禮教的壓抑和人性的慾望這一矛盾,貫穿元妃性格的始終,成為她兩次亮相時展示出的矛盾心理。她有貴妃尊貴和虛榮的一面,也有人的本能的慾望,嚮往自由,渴求親情,充滿慾望,然而在「君臨天下」的時代,「君門一人天由生,唯有宮鶯得見人。」她的慾望被壓抑了,被窒息了。
元春「才選鳳藻宮」,晉陞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賈璉堂而皇之地吹捧:「如今當今(指皇上)體貼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在貴賤上分的。」對皇上感恩戴德,給賈家帶來莫大的榮譽,也給賈府的權勢罩上了更大的光環。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在封建社會裡,「對於王公本身,結婚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絕不是個人的意志。」
元妃的晉陞像一陣春風吹拂,使走向衰敗的賈家得以復甦。賈家把「元妃歸省」當作頭等大喜事,興建有三里半大的「省親別院」(大觀園),用五萬兩銀子去姑蘇採買小戲子;置辦綵燈花燭並各色簾帳;用紗綾紮成花燈,石欄上系水晶玻璃各色風燈。如同盛大的節日,使賈府門庭光耀,喜氣盈門。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這一回是賈元春第一次亮相。歸省那天晚上,「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影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景象,富貴風流。」元妃在轎裡看到大觀園的景色,點頭歎道:「太奢華過費了」。
當元妃來到祖母正室的時候,百感交集:「賈妃垂淚,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挽賈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人滿心皆有許多話,但說不出,只是嗚咽對泣而已。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春、探春、惜春等,俱在旁垂淚無言。」「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這時不說不笑,反倒哭個不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見!」說罷,元妃又哽咽起來,傷心之極。此時元春的心裡充滿對「不得見人的去處」的幽怨,流露出享受不到青春歡樂的孤寂,但她擺脫不了也不想擺脫這種充滿矛盾的痛苦生活。
當賈政在簾外問安,元妃無奈地向她的父親說:「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這話吐露出她對封建皇權的幽怨,對「天倫之樂」的渴望。賈政何嘗不能領悟這話外之音,然而卻在簾外含淚講一番吹捧皇恩的封建道理,規勸女兒「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不負上眷顧隆恩」。
當太監啟奏「時已丑正三刻,請駕迴鑾」時,她「不由得滿眼又滴下淚來,卻又勉強笑著,拉了賈母、王夫人的手不忍放」。元妃嘴上說些「官話」,勸對方「何必過悲」,而她內心卻比別人更悲傷,於是,強忍隱痛返宮去了。在寫元春的兒女之情的同時,曹雪芹沒有放過對元妃至尊地位的描寫,對賈府未來的關切。她把希望寄寓在弟弟寶玉身上,自入宮後,時時傳信與父母:對寶玉「千萬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切盼寶玉「成器」,延續賈府昔日的輝煌。省親時她對寶玉周圍的姊妹細細地品味,覺出寶釵舉止也有「賢」的一面,流露出偏愛之意。在端午節賜給諸弟妹禮物時,獨寶釵和寶玉一樣,隱含了對寶玉婚娶選擇的傾向。
元春有女性善良的心地,對於賈府地位低微的戲子待遇寬厚,並不苛求。歸省時,以她特有的皇妃高貴身份,將「省親別院」題名為「大觀園」,又把一些庭院樓閣賜名為「瀟湘館」、「怡紅院」、「蘅蕪院」、「大觀樓」、「綴錦樓」、「含芳閣」等。回宮後,念及這些庭院空鎖著,便下諭命寶玉與小姐們搬入園中居住。
《省宮闈賈妃染恙》是賈元春第二次亮相。得知元妃染恙,賈府大小女輩們紛紛入宮探詢,元妃含淚說:「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得以常常親近!」淡淡一語,恰是對「省親」時所說的「不得見人的去處」一語作的註腳,用哀怨的筆調表現元妃最後的歸宿;第九十五回元春彌留之際,「賈母、王夫人遵旨進宮,見元妃痰塞口涎,不能口語,見了賈母,只有悲泣之狀,卻沒有眼淚。賈母進前請安,奏些寬慰的話。少時,賈政等職各遞進,宮嬪傳奏,元妃目不能顧,漸漸顏色改變。」四十三歲短暫生命的她,含恨離開人間。
賈氏四姐妹中,元春是佼佼者,得天獨厚,地位煊赫。第五回「太虛幻境」的金陵十二釵判詞對元春的判詩是:二十年來辨是非,
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
虎兔相逢大夢歸。
她從二十歲入宮到四十三歲病逝的二十來年中,雖比迎、探、惜「三春」要顯貴,可是在「不得見人的去處」生活,畢竟是人生的不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裡尋相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啊,須要退步抽身早。
這是小說中賈元春的命運寫照。在金陵十二釵的排行中,賈元春僅次於林黛玉和薛寶釵。她的亮相,場面之大,在《紅樓夢》敘事結構中佔據首位。值得注意的是,她向父母提出奉勸和忠告,是賈府的「自家人」,想事做事,把賈府的利益放到心上,當看到省親的排場豪華之極,她強調太奢侈、太過分;在與賈母王夫人見面時,她不以皇妃身份而榮,而為幽閉深宮一家人不得團聚而悲;面對恭肅迂腐的父親,她強調天倫之樂,不願骨肉分離;見了寶玉,也攜手攬於懷內,淚如雨下。因而曹雪芹寫到她去世後對父母的勸告,是水到渠成,同秦可卿給王熙鳳托夢,表達的憂思和情感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