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神性與奴性的完美結合(3)
秦可卿:神性與奴性的完美結合(3)
黛玉有這靈光,寶釵有這靈光,然而在展開人物性格的「實寫就法」中,這靈光不免為情所迫,或為理所壓。而香菱則獨佔靈光,「虛處藏神」,與可卿相反相成,渾然一體。
禪與神!
真、善、美之光,幾千年來,一直深藏在廣大民眾的心頭。她必將衝破奴性的陰雲,如太陽般照臨大地。而神性與奴性的完美結合,則有如黃鐘大呂,驚醒著私有制社會中的人民,呼喚著人性的回歸。
為著這一回歸,曹雪芹著力渲染秦可卿,賦予秦可卿以雙重的極高地位。
仙界中的可卿,前文已述,一似曹植《洛神賦》中的宓妃;俗界中的可卿,則地位直逼帝后中宮。且看可卿的住處:寶玉「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云: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第五回)。
這些名家字畫已非一般,更令人叫絕的是: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 (第五回)
整個一個皇家氣派!用可卿自己的話說: 「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第五回) 神與俗,在這樣的場合氛圍中實現了混一。 而賈寶玉與秦可卿的性愛,正是在這混一中得到昇華。 然而曹公奇思異彩,竟將這昇華落定在一個「淫」字上。
情天情海幻情深, 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 造釁開端實在寧。(第五回)
榮府中「不肖」者為誰?賈寶玉! 曹公第三回批寶玉: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更在第五回中批寶玉;「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以寶玉之「淫」,與屬於可卿判詞的可卿之「淫」,在寶玉入可卿屋,臥可卿床,蓋可卿被,夢與可卿游於太虛幻境,二人「今夕良時成姻」(第五回)後,「情既相逢」與可卿交,兩淫合為一淫,共同「造釁開端」於寧府。曹公慷慨為此做結: 「宿孽總因情。」(《紅樓夢》曲子第五回)此「情」對於可卿,只能是奉獻於寶玉的。
總之,「不肖」,是對私有制及其觀念的不肖;「第一淫人」是對男女真情的禮讚。曹雪芹直面統治階級的道德規範及偽善的封建禮教,豪情沖鬥牛地為「淫」唱了一曲天地古今迴響不絕的頌歌。
然而這頌歌卻「字字看來都是血」,是血與淚譜就的。作為情的昇華與意淫的禮讚,可卿與寶玉在仙界的交合表現得是崇高;而可卿在現實中的死,是被凌辱的死,是奴才命運終究不得不被人擺佈的忍辱含垢,是美好的追求與奴性的壓抑之矛盾的必然。圖冊中的自盡,表現了悲憤的質變;正文中的病逝,則表現了久郁成疾的量變。
顯然,《紅樓夢》是一場大夢,第五回是其中的小夢。小夢濃縮了大夢的內容,大夢則展開著小夢的實質。在小夢中,金陵十二釵正冊以釵黛合一開篇,以秦可卿收卷;在大夢中,十二釵以秦可卿之死初展悲音,以釵黛哀曲,淒楚遍披華林收束。一始一終,亦終亦始,便是千釵萬釵歸於可卿的隱示。正冊所示,是全書主線的虛寫,是質;全書所示,是正冊主線的演化,是量。而第五回中,以可卿入夢,以可卿出夢,更明白道出秦可卿在作者心目中的位置。
(原載於紅樓藝苑網。薛遒,北京市寫作學會副會長,中國鄉土藝術協會理事、文學專業委員會副主任。現供職於北京大學文化產業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