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淫的哀傷(3)

意淫的哀傷(3)

意淫的哀傷(3)

誰誤解了紅樓夢

意淫的哀傷(3)

   

令人注目的是,他的所愛,集中在小女兒的身上。雖然食譜寬廣,但對鳳姐從未有過情思。鳳姐在他眼中,是個准長輩,長輩的代理人。何況她也太強,強到像個男兒的替身。所以,秦可卿一死,需要個管事的,他立即推薦了鳳辣子。在現實中,曹雪芹決不讓賈寶玉的淫沾上了「穢」色。

從這個思緒推想下去,發現賈寶玉思慕的如水女子,無一不是未婚的弱女。其中最弱的數林黛玉了,那個以淚洗面還他「原債」的嬌娃。書中的女性美是和弱小無助聯在一起的,她們不能主宰命運,相形之下,賈寶玉似乎強大起來。

女性中也有努力不弱的,如鳳姐,寶蟾,金桂;或弱而不美的,如趙姨娘——她們都是被男人或因男人而奸壞的吧。在曹雪芹的筆下,上至皇妃,下至丫鬟,無一有好下場。

賈寶玉似乎常常忘卻自己是男人,至少不將自己視作一般的男人。雖然他無聊時弄弄胭脂,其實無意成為女兒。他只是她們永恆的鑒賞者。

在這些弱不禁風、命運無常的女兒面前,賈寶玉終於不失為男子。這不是因為他的陽剛之美,而是由於他是大觀園中惟一的男子。這使我想到《金瓶梅》,西門慶也是惟一的。

作者既然要傳達心中強烈的感受,就必須對環境進行抽像,排除不相干的因素。「惟一」使得悲劇變成不可逃遁的定數。

西門慶對一大群女子的統治,是建立在「那話兒」的權威之上。封建的倫理關係,名義上的所有權,均不過是欺人之談。西門慶無意成為「武大郎第二」,所以,他十分迷信肉體的功用,企圖以此平定紛爭。這辦法儘管粗俗,倒也明明白白,有自然主義的根據。其中的破綻是一夫當關,精力不濟,鋼琴彈不下來,徒生怨恨。於是有了「胡僧藥」來助戰,造化出神力。西門慶的寶貝「淫器包兒」實在是非常重要的,比賈寶玉的寶玉更為實際,它成為男權的象徵。它所代表的性文化,雖然完全是以男子為中心,對女性來說,仍不失去其強大的誘惑和威懾。

賈寶玉不光沒有「淫器包兒」和「胡僧藥」,連身上固有的那一件也成了待業青年。他意之所淫,同西門慶行之所淫一樣,都是無邊的,其對像不可窮盡。這白日夢,是男性成人化的心態。然而,在與具體對象的關係上,他又是兒童化的,表現為接近、依戀、被關注,不涉及肉體較高程度的親密,不咄咄逼人。他甚至將對女性的保護職能(可視為男子佔有慾的一種表現形態)也丟失了。相反,他常常是女性們垂憐的對象,無論丟了通靈寶玉還是被爹打了屁股。

在對個別女性的態度上,賈與西門二者是一樣的,都多情或多欲,都十分認真。他們全心全意地投入,收穫是異曲同工的失敗。

《紅樓夢》的讀者之所以沒有反叛,是因為賈寶玉的純情,因為淫而不穢,因為全書低沉的調子,因為書中明明白白但又若即若離的愛情線索。賈寶玉不斷地讚美女性(其道理和高雅的美女畫略有相通之處,為男女雙方所接受),不斷在外部壓力下逃向女性,這無意中轉移了讀者的視線。他們也母性化了,也在情感上遮蔽賈寶玉了。

至此,我們能夠領會曹雪芹不將賈寶玉寫實的用心了。賈寶玉時而爺們時而兒童,在兩者之間,從來不走到極端以至無法後轉。他由警幻仙姑點化,耽於靈而非耽於肉。他用現實中男子的污穢來反襯理想中女子的純潔。他周圍的適齡男子們的絕情與可憎,以及地位教養的不相稱,令他脫穎而出。他既證明了自己的正常體格,又在大觀園中遵守遊戲規則。那前世今世的神話,那寶玉寶釵的傳說……正是由於這一切,一種幾乎不可能建立的平衡居然站立起來了。賈寶玉沒有變作惹人厭煩的西門慶(順便提一句,《金瓶梅》一書中,西門慶也常常顯出傻態,上點小當,這多少中和了讀者的惡感)。賈寶玉在他的伊甸園中到處行走,雖然如履薄冰。

曹雪芹的夢終於圓起來了。圓得費盡心思,充滿危機。

書中,不光林黛玉心懷不滿,連薛寶釵也時有妒意。襲人去打小報告,想要寶玉搬出園子,以便壟斷他的愛。晴雯未到襲人的份上,便看不得襲人(而不是薛林)。賈寶玉每移情一處,必受到眾人的奚落與阻隔。弄得他只好在人死後,寫寫「豈道紅綃帳裡,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的歪詩。紅綃帳裡,其實並無現代人設想的事,按晴雯的說法,是「擔了虛名」。被逼急時,賈寶玉也耍過賴,說些孩子氣的話: 「只許和你玩,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到他那裡,就說這些閒話。」偶然而且就說些閒話尚且不可,又遑論其他。到頭來,他依然只能「作小服低,陪身下氣,性情體貼,話語纏綿」。

賈寶玉犧牲了肉體,為的是保全精神。這是沒辦法的事,誰讓他信仰「博愛」的。靈與肉之間的這種抉擇,不光是女兒們對他的要求,也是他的必須。為了不至於淪為「蠢物」,他必須純情,必須無為而治。他只能走一條與西門慶相反的路。西門慶是動到了極端,賈寶玉則靜到極端。賈以動心代替動身,始終保持著一個正常男子的情慾和目光。曹雪芹是勇敢的,沒讓他的賈寶玉逃入見美不審的境地。這令賈寶玉非常為難。眼見而心煩,煩的不僅是女兒們的醋意,更是自己的無能為力。

賈寶玉怎麼都找不到出路。

他一面欣賞女兒們的純情,一面又抗拒著純情。因獨得意淫二字,所以他不能不是孤獨的。

作為貫穿全書的主線,賈林的愛情最深刻地寫出了賈寶玉的無可作為。這樣的愛,既使他肺腑有感,又是他泛愛之路的巨大障礙。書中,只能將它寫成深刻而不深入的,恆常而不穩定的,充滿前途的瞻望又根本沒有前途的,雙方相互極想靠攏又不可能合作的,心有所欲卻排斥動作的——一種極端矛盾的愛。從讀者來說,因為愛的不確定,也多少寬容了賈寶玉的非分之想。

所以,在前八十回中,曹雪芹始終在用太極推手般的法術,將這條愛情主線處於不進不退的尷尬境地。一千多頁翻過去了,沒有絲毫的進展,也可看做一絕。曹雪芹是不能和不忍,而不是無能。戲劇、電視、電影對《紅樓夢》最惡劣的歪曲,莫過於認定賈林的不結婚是全書的最大悲劇。

要真是這樣,還有什麼悲劇可言?還有什麼「荒唐」、「辛酸」、「意淫」?還有什麼不能解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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