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神性與奴性的完美結合(1)
秦可卿:神性與奴性的完美結合(1)
薛遒
試看一部《紅樓》,將滴滴血淚,卻為誰而流?
在第一回中,作者開宗明義: 為閨閣立傳!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謂寶玉: 「愛博而心勞。」閨閣女子,歷歷數十人,分而立傳,不亦濫乎!其實閨閣女子的群像,共同完成著曹雪芹心中情人的有機組合。賈寶玉的至理名言「女兒是水做的」便是對這一有機組合的旁白。
那麼,誰有幸成為這一「有機組合的偶像?」是秦可卿!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第一回)
作者癡,癡在一個「情」字。不難看出,在《紅樓夢》的龐大結構中,有一座立體袖珍模型,那就是第五回的「小紅樓」。「小紅樓」寫得撲朔迷離,委婉曲折,卻又驚心動魄,酣暢淋漓,道盡了作者衷腸:
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第五回)
在這場幽夢中,寶玉「同誰近」呢?是秦可卿!
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第五回)
尼爾唐納德瓦爾施在《與上帝交談》中寫道: 「每個人都知道,性體驗是人類所能擁有的惟一的最可愛、最令人振奮、最有力量、最新鮮、 最有活力、最確實、最親密、最富娛樂性的身體體驗。」
作者賦予寶玉充滿激情的性體驗的伴侶是誰?是秦可卿!
這性體驗便是被作者予以豪情禮讚的「意淫」之果。即兩顆熱烈地愛著的心靈驅動著同樣熱烈的軀體。這是靈與肉的合一,是在忘我中的融化。而在與秦可卿夢交之後,現實中的寶玉曾「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第六回)。這種帶有強迫性的性實驗,則已經是世俗的男女間事,「淫」則淫矣,卻絕無「意」的靈魂。這也是與寶釵「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的原因。
[]這樣說是有根據的。第十三回,可卿死,寶玉「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淡淡寫來,卻痛心如此,可見秦可卿這一藝術形象,凝結著作者癡情的塊壘。 那麼,作者是怎樣寫秦可卿的呢?
「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接著,警幻仙姑出現,問寶玉「試隨吾一遊否?」於是,「寶玉忘了秦氏在何處,竟隨了仙姑,至一所在。」即太虛幻境。二者銜接如此之緊,先隨秦氏游,轉瞬「隨了仙姑」,使人物在夢中幻化無痕,誠如端木蕻良所論: 秦氏 、警幻,一體而兩形。周汝昌亦認為警幻仙姑是可卿的幻影(見《紅樓藝術——紅樓之寫人》)。「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固然是貫穿全書的旨要,但其引子,卻在秦可卿與警幻仙姑於真假有無中的同一。 秦可卿是何等樣人?有賦為證:
方離柳塢,乍出花房。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迴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珮之鏗鏹。靨笑春桃兮,雲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羨彼之良質兮,冰清玉潤;慕彼之華服兮,閃灼文章。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態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菊被霜。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應慚西子,實愧王嬙。奇矣哉,生於孰地,來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第五回)
天上人間,獨一無二。超過西施、王昭君等千古美女。曹雪芹把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情人寫得溢彩流芳,光華四射。端木蕻良驚歎: 「作者未給任何人作賦,惟有給秦可卿作賦,賦中道『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把可卿的體態比作龍游曲沼,把她的神韻比如月射寒江,集華麗與冷艷於一身,把不可再得的美態和不可思議的神情融合在一起,這才是兼美的意思。」(《說不完的紅樓夢》)端木蕻良的驚歎不無道理。請看針對此賦的甲戌本眉批: 「按此書凡例,本無贊賦閒文。前有寶玉二詞,今復見此一賦,何也?蓋此二人乃通部大綱,不得不用此套。」 曹公作賦,用心良苦。「通部大綱」,足以引領全書。
「一聲也而兩歌」(戚序)。曹公心目中的情人「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第五回)。她兼釵黛之美,兼眾釵之美,經過《紅樓夢》的全方位襯托與充分理想化,昇華為人類之魂,女神的再造;同時,這一藝術形象又具有了千古情人的普遍意義(正所謂「情人眼中出西施」),從而完成了對真、 善、美的執著追求與形象化定型。
但是,這只是作者一往情深的心靈抒發,是寫虛,虛寫秦可卿神性的一面。秦可卿俗性的一面,作者是如何寫的呢?在第五回中,「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這是對秦可卿之神性在俗性中的照應。第十三回,「『東府裡蓉大奶奶沒了。』……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號痛哭者」。
這短短不足百字,寫盡了俗生活中秦可卿的幾乎全部: 孝長愛幼,尊老憐下,平等待人,慈悲為懷。這評語與其說樹起了封建閨秀的道德楷模,更可視為揭示了人類真、善、 美的追求神性在俗生活中的光輝。
神性與俗性,在秦可卿身上得到完美結合。然而,這種對在俗性中的神性之光的禮讚,仍然是寫虛。在全書,我們幾乎看不到與秦可卿評語相照應的具體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