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紅樓夢》人物(1)

閒話《紅樓夢》人物(1)

閒話《紅樓夢》人物(1)

誰誤解了紅樓夢

閒話《紅樓夢》人物(1)

   

沉香

清朝有《紅樓夢》,這真讓人高興,不知道本朝本代有什麼東西可以留下,希望不要是金庸武俠。

《紅樓夢》枝條繁多,因為太多可說的,展開紙,竟不知道從何處下嘴,所以決定先從別人的評價說起。

阿城評論《紅樓夢》,說它的好處,在於將詩的意識引入小說。換言之,《紅樓夢》是中國第一部運用詩意的小說。阿城的這個說法也很含糊,《紅樓夢》並不缺少讀者,從帝王將相到販夫走卒,如果僅僅依靠詩的意識,我想《紅樓夢》很難涵蓋這樣廣泛的讀者群。但我又不得不佩服阿城的這個說法,《紅樓夢》的好處很難一言以盡,再怎麼高度概括,評語一出口,必然失之全面。而「詩的意識」這句話本身就很有意思,什麼是詩的意識,「千山鳥飛絕」是詩的意識,「兩鬢蒼蒼十指黑」也是詩的意識,甚至「不許放屁」也可入詩。說到底,詩的意識和《紅樓夢》的好處一樣,可意會,難言傳。

後世再寫類似的人情小說,學《紅樓夢》的,都是皮好畫,骨難刻,難就難在詩的意識,拿了詩的意識去張羅小說,還張羅得有聲有色,難上加難。而張愛玲當是其中的佼佼者,筆法師承《紅樓夢》,但聰明外露,通篇矯情,好看是好看,只是過了一定的年齡,就不愛再拿這種文字過腦子了。後頭還有一位用詩的意識寫小說的,是王小波。他的師承一定不是來自《紅樓夢》,可詩的意識,我覺得他掌握得最不露痕跡,而且比《紅樓夢》更具一種韻律美,可惜他死得早,死時比曹雪芹大五歲。

曹雪芹死得更早,敦誠作的《挽曹雪芹》詩: 「四十年華付杳冥」,說他四十歲死的。有人說此詩也大概齊是說四十年華,不一定就正好四十,也許四十多吧。但什麼詩都有可能亂說歲數,只有輓詩不可能,哪有人一死就給人減壽的。所以我認為曹雪芹一定是四十歲死的,那一年應該是1762年,紅學界有爭論,也許是1763年,總之這兩年之內死的。而最早的《紅樓夢》版本甲戌本是1754年,依次推論,曹雪芹完成甲戌本時才三十一二歲。這真讓人恐怖,甲戌本中已經提到「十年辛苦不尋常」,這麼說來,曹雪芹豈不是二十出頭就開始寫《紅樓夢》了?算術真不是個好東西,我算了算就開始起雞皮疙瘩,差不多的年齡,我整天掛在博客上看人寫情書,而曹雪芹已經把甲戌本寫一半了,相比之下,真讓人汗顏。

[]因為曹雪芹死得早,《紅樓夢》沒有完成,後來程、高二人補寫了後四十回。後人多因為它跟曹雪芹本來的勾畫出入太大,而不大喜歡。其實我倒覺得,程、高是功臣,甚至很了不起,如果不是他們,這部書不會具有這樣完整的風貌。

我小的時候,常常站在書店裡看書。可以說,那個時候所有能找到的紅書,我全看了。各種各樣的「紅樓續夢」、「紅樓夢續」、「續紅樓夢」、「紅樓真夢」,亂七八糟的,有的比《紅樓夢》本身還厚,多是清人的作品,間或還有民國時「鴛鴦蝴蝶派」的東西。我敢說,如果你接觸過這些續書的話,你就會明白,程、高二人是多麼了不起。也許他們在思想上偏離了《紅樓夢》的初衷,但他們在文學上、在結構上,甚至在風格上幾乎完整了這部作品。我想,我如果是曹雪芹的話,我會感謝他們,當然,假設而已。

持階級理論做文學研究的人還說,程、高寫結尾完全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你看人家本來是要「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他便要寶玉中舉、蔭子封妻、家道中興,整個一封建統治階級乏走狗。這樣一個大帽子給扣上來,無產階級都不愛看了,而那個時候大家都是無產階級,這不是把後四十回的讀者趕盡殺絕嘛。其實這種說法實在是不負責任,而且也貽笑大方。程、高二人不管怎麼想討好統治階級,都不會去靠修改一部小說來獻媚,就好像當今的御用文人是想不到去刪改《上海寶貝》的。而且就我看過的紅樓續書裡,比程、高二位肉麻的有很多,所以階級理論那套應該壓不到程、高這兒的。

大的作品都很難有漂亮的結尾,前面說的四部書都算上,甚至包括所有超過五十萬字的長篇,中外都算上,好的結尾少之又少。尤其是《紅樓夢》這樣一開始就極度鋪張的巨著,給它寫個結尾談何容易?有時發奇想,曹雪芹估計是想怎麼寫好結尾想破了頭死掉的。至於程、高二人的續,一定不是盡善盡美的,甚至跟原著之間有巨大的裂縫,強行拐彎、戛然而止的地方也很多,但文字精美,人物基本保持原著的風貌,情節合理順暢,作為續書已經相當難得了,後人不能拿了《紅樓夢》原著的標準去嚴格要求,就好像拿著假肢挑毛病,說人家沒有皮下組織,這是有點抬槓的。而續書,我想,不敢說全部由他們自己編的,一定是有曹雪芹零星原稿,再加上自己發揮。看看文筆就知道了,行雲流水,比《金瓶梅》還高明,哪裡有這許多高人啊。

《金瓶梅》是人情小說的開山之作,但開風氣,所以要尊它為先。其實從藝術手法上來講,《紅樓夢》要高出很多,雖然後者明顯帶有前者的師承。如果說《金瓶梅》在結繩記事的話,那麼《紅樓夢》完全可以算是在推演八卦了。而之後,又有很多類似的小說: 《鏡花緣》、《海上花列傳》、《京華煙雲》,林林總總一大堆。我不想表現得太偏激,但還是想說,都是下品。

曹雪芹無疑是個深具同情心的作者,這裡所說的同情心並非是看見流浪狗,「噢賣糕的」(Oh, my god)摀住胸口的那種。曹雪芹的同情心有點耶穌看世人的味道,並非說他的高度,而是說他的態度。

《紅樓夢》通篇多少個人物?有人做過計算——紅學就這點好,什麼都有人做——三百多個。這三百多個人物就算畫在畫上要費多少的筆墨?我以前跟著朋友去看畫,名人畫馬,一匹馬的一個價,八匹馬的一個價,但絕不是一匹馬乘以八。畫得越多耗費心機越多,要顧及各個的姿態,各個的風采,還有互相的聯繫,不是copy & paste(複製+粘貼)那麼簡單。後來畫展最顯眼處擺著某名家的百馬圖,價值連城,我好奇湊過去數馬,發現所謂一百匹馬,卻至少有一小半是在糊弄,仗著站得遠,有假山擋著,就隨便勾點,沒鼻子沒嘴的,眼睛稍挑剔點兒,就不敢說是驢是馬。這樣一比較,就知道《紅樓夢》的不容易,它就好像一副長卷,遠遠近近畫了三百多號人,近處的人用的是細細的工筆,神采奕奕,遠處芝麻大的人卻也不肯簡略,頭髮一絲一絲描上。閱者不必用放大鏡,站得遠遠的,隨便一望,就知道那是男是女,是悲是喜。換言之,隨便挑出個人都是正史筆墨。

這樣比喻並非是想說曹雪芹的文字功底,而是說他對人物世態的同情心,只有在這樣同情心的基礎之上,他才能深切地觀察,認真地下筆。我想這樣寫作的,他可以算是中國第一個。所以後人評價紅樓人物,這個好,那個壞,這個輕,那個重。我看全不是這樣,曹雪芹愛他筆下的每個人物,不管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都是立體的、鮮活的。他對他們都賦予深深的同情,所以用筆誠實自然,不去把可恨之人畫成白臉曹操,也不去把可愛之人畫成黑臉包公。後世說《紅樓夢》角色不戴面具,就是這個意思。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寫小說時還喜歡藉機罵人,我知道這樣不好,但忍不住,因為罵了之後心裡舒服,可見忍住不罵是很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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