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紅學(3)
閒話紅學(3)
這場浩劫完全可以被看作是「文化大革命」的一場小小預演,如果說「文化大革命」是給全國人民洗腦,那麼這次,可以說是給知識界洗腦。而毛澤東的最終目的,不是教導大家怎麼看《紅樓夢》,也不是打倒胡適,他的真正目的是實現馬克思主義在思想界的一統江山。所以借此把《人民日報》的編輯班子大換血,又扯出什麼《胡風集團》來殺雞儆猴,一個《紅樓夢》搞這麼大聲響,不要說大洋對岸的胡適始料未及,我猜曹雪芹在棺材裡也會目瞪口呆的。
寄居美國的胡適,悲慟地寫下: 「我的在中國的朋友們,他們沒有說話的自由,也沒有不說話的自由。 」寥寥數語,催人淚下。後來毛澤東私底下多次表達歡迎胡適回國的願望,但胡適不僅不買賬,反而更加努力地罵共產主義。
我翻那段歷史,常常掩卷歎息,說不明白,寧可不說,咱還是閒話紅學。
這邊鬧得如此厲害,此時的周汝昌卻躲在四川寫他四十萬字的《紅樓夢新證》,他哪裡知道這外頭的戲都唱到哪處?這書,但看名字就知道跟胡適一脈相承,交到編輯手裡的時候,編輯直哆嗦: 還真有不怕死的。
要說編輯還是很厚道的,把文中許多「胡適」變成「妄人胡適」,大體看了看,就這麼著吧,往前台一推是死是活全看自個兒命大不大了。
1953年,《紅樓夢新證》出版,剛開始的時候,也受到批評,因為太明顯了,考證方法完全是胡適的,也同樣是堅持自傳說,跟胡適簡直一個鼻子出氣,不批鬥他批鬥誰?周汝昌這才知道害怕,專門撰文大著嗓門兒說魯迅,拚命想站魯爺旁邊躲躲風雨,但魯迅又沒提倡什麼方法論,也不搞紅學,一干文人都是打那時候過來的,火眼金睛一般,周汝昌的瞎扯大旗是無法矇混過關的。大家正挽起袖子準備群毆周汝昌的時候,毛澤東暗地裡出了指示保下了周汝昌,這時的周汝昌連驚帶嚇,住了院,毛主席還派了李希凡去看望他,真是無上的恩典啊。
《紅樓夢新證》出版距離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只有一年,但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紅樓夢新證》半年之內再版三次,毛主席都點頭說好。兩本書,一前一後,為何差別如此之大,我想比較天真的猜測是《紅樓夢新證》集考證派紅學之大成,毛主席是識貨之人,所以起了愛才之心。而比較刻薄的猜測是,當時整風運動已經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沒有理由再要一根導火索了。歷史,總是這樣面目不清,也許兩個原因都有吧。
《紅樓夢新證》正如前面所說,是考證派紅學集大成者。周汝昌列舉了當時幾乎所有的關於紅學、曹家的史料。那時沒有互聯網,沒有「古狗」,一條一條的史證都是他細心在故紙堆裡搜尋的,為了瞭解曹家的獲罪經過,他甚至還去故宮查取了康熙朝後期的大量奏章,態度之認真,考證之仔細,證據之全面,令人肅然起敬。
我在網上拍得一本1953年一版二印的《紅樓夢新證》,繁體豎版,紙已經發黃發脆,我每次翻閱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好像捧著個青花大瓷瓶。周老那時才三十幾歲,四十萬字的書寫得文風古拙,但意氣風發,隱隱有風雷之氣,雖是羅列史料,但讀起來並不艱澀。
他以前是學西語的,芳官改名叫「溫都裡納」,他竟然能考證出這是法語「玻璃」之意。至於畫出榮國府地圖,對照賈寶玉曹雪芹年表,總結各個版本脂批差異,列舉程高本跟脂批本文字高低,沒有一般的功力和眼光是做不到的。看完《紅樓夢新證》,我只有一種感覺,《紅樓夢》話說到頭了。
《紅樓夢新證》日後被我用來作寶典,不為別的,只為裡面大量的史料年鑒。後頭再有人湊論文,混文憑,寫紅學的東西,是不是以點概全,嘴大無腦,只要查查《紅樓夢新證》就知道了。
周老是喜歡湘雲的,從年輕那會兒就開始,他在做完歷史考證之後,曾對脂硯齋有了一番猜測,他說脂硯齋只怕是個女子,而且是個嬌憨女子,說不定就是湘雲!周老跟胡適一樣,一口咬定曹雪芹就是賈寶玉,又中了「紅袖添香好讀書」的毒,不忍心看曹雪芹寫這麼偉大的書還耍光棍兒,所以給安排個姑娘。雖說願望是美好的,只是他怎麼不想想,湘雲能眼睜睜看著曹雪芹在文中跟黛玉蜜裡調油?還要批書叫好,就算她冷靜非凡肚裡能跑兩趟船,曹雪芹也不會如此唐突佳人啊。
在這點上,還是張愛玲說得對: 曹雪芹是曹雪芹,賈寶玉是賈寶玉,蘋果跟橘子,兩碼事。
但周老不這麼認為,接下來的五十幾年,就長在紅學上了,一心一意地把湘雲往寶玉房里拉。近期他常有新書面世,我每本都漂洋過海訂來,阿彌陀佛,周老您視力都不行了,就不要再寫了吧,一世英明,都葬送在您這老而彌堅的手上了。
年紀大了以後,周老越來越多劍走偏鋒,搞了個曹學,天天研究曹雪芹老家是不是鐵嶺。這也難怪,現在紅學界搞的那些東西都是他年輕時玩剩下的,這麼多年了,沒個新鮮的,這不逼著他老人家上黑木崖嗎?紅學界勸不住他,只好冷嘲熱諷旁敲側擊,周老一生氣,老頑童脾氣發作,脫離紅學界,宣稱自己不是紅學家。紅學界這幫人拉也拉不住,只好歎口氣,唉,隨他老人家去吧。
《紅樓夢》僅僅一本小說而已,研究這許多年,如果沒有新材料的出現,總有研究到頭的一天。大家為了不重複舊話不走老路,只好消尖腦袋地驚世駭俗,湧出一堆一堆的神嘴。
80年代末有霍氏姐弟推出《紅樓解夢》,一時之間洛陽紙貴,大家多少年沒看到不重樣兒的了,一群老夫子當中突然出現個小妖怪,眾人反應不過來都蒙了。
霍氏姐弟其實更適合去當娛記,他們的研究路子是大膽假設,絕不求證。說出的話都不大靠譜,連黛玉是雍正皇后這樣匪夷所思的事都敢假設。我常想他們這本事去香港當個狗仔隊應該沒問題,生對了年代說不定還能逼死一個半個阮玲玉。
他們的《紅樓解夢》出到第四輯,我每輯都買,列在書架上,紅彤彤一片好不漂亮。其實我並非要給他們抬轎子,只是人民群眾也有看熱鬧的權利。
說到底《紅樓解夢》不過是上個世紀索隱派借屍還魂。但是,態度並不招人喜歡,沒有堅實的舊學底子,還常常自說自話,標榜自己是曹雪芹肚子裡的蛔蟲,有時說著說著,突然分出個身子拍自己肩膀,大讚說得好!我一個沒提防就會嚇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