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淫的哀傷(4)
意淫的哀傷(4)
書傳到高鶚手中,立即快刀斬亂麻地將這條線給宰了。果然明白多了,有戲多了。他認定賈寶玉的夭亡是全部的不幸,這叫人大倒胃口。
賈林二者並非一樣的人。結婚對林黛玉來說也許是一切,而對賈寶玉的意義絕非如此。他就要放棄自己的好不容易維持至今的身份了,看著空蕩蕩的大觀園,他的悲哀豈是一個林黛玉可以彌補的。作為女兒美的當然鑒賞者,他已無美可審。過去歲月的纏綿更加深了空曠感。任意拋灑的愛與情,一無收穫。他將自己揮霍盡了,和西門慶一樣。他已徹底無能為力,色真的變作空了,也許只有一條出路——遁入空門。
林黛玉不是賈寶玉的肋骨,因此回不到他的身上。流再多的淚也是枉然,終究也擔了虛名。
賈寶玉留著自己的肋骨,他的肋骨不夠他的女兒們瓜分。他的女兒們是水做的,水由甘露凝成,也像甘露一樣揮發升騰,剩下白茫茫大地。
作為本文的小結,我們試著說一說《紅樓夢》的「可心會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之處。
賈寶玉始終是個世俗中人,即「檻外人」,為逃脫世人的責難,有仙姑與美玉的神話來為之化虛,成為荒唐的天生尤物。在這虛幻的傘下,他放任自己的情思,從不拒絕女孩兒指向自己的情與愛。西門慶可以無恥,賈寶玉卻要固守高潔與趣味。他領略過兩性間肉體親密的最高境界,因其不是出路,不過爾爾,便自覺地壓抑著自己對肉體的嚮往。他將什麼都看破了,卻什麼都不可說破。他常常想到將來,不願苟且,但現實中只能得過且過。夢還未開始,結局已經有了,一曲《紅樓夢》的仙樂如喪鐘鳴響。他明白得怎麼也玩不到得意忘形。
他的愛與情需要對象,不是純精神的把戲。他所愛者是「女兒們」,而不是任何一個特定的異性,這就使他的愛充滿危險。他將愛投向純潔的心理正常的女子,這些女子必然要求他也用情專一,要求他作出抉擇。他怎麼能夠呢?於是只好縮回到孩童,逃避責任。他與她們的關係太脆弱了,沒有封建倫理的保障,沒有互訂終身的支持。他所能給人的只是甘露,她們中有誰願意品嚐終身?大觀園空蕩蕩了,他想望消受卻命定無福消受。
他的所有,是一段斬不斷理還亂的情思,空自損人耗己。她們的前途就是他的前途,她們的無望是他的無望,彼此共一個命運。她們是他存在的前提。他是那麼的愛著她們,愛得將自己的將來、自己的一生全交出去了,雖苦不悔。
他無法向人剖白自己的心跡,哪怕對林黛玉。他懷著歉意,因而理解女兒們的期待與抱怨,一再作小服低。他不想傷害她們,卻只能一再傷害她們。他熱情謳歌女兒,卻陷於主觀的無可奈何。他嚮往愛情,然而魂兒卻常常出走。他的熱情沒有高潮,因此總不減退。美好的林黛玉不能有他的作為,於是只能望著他這惟一的所愛者的背影,成為可憐的「寂寞林」。她給賈寶玉女兒家的最高奉獻的淚。以身相許是兩相歡娛,而淚珠滾滾是以自己的愁苦對他人的歡娛,難怪她流得枯了。
面對這一切,賈寶玉只能報以感動,他動情地說到自己的心。女兒一個個完善著她們的形象,他卻永遠是個以孩子氣為盾牌的癡男。女兒們愈美,他愈不能放棄,不放棄就愈沒出路。他說不得也行不得,就越變越是個癡兒了。他的心卻無比清晰。全部佔有和永遠佔有的白日夢,怎麼都圓不起來。他意識中的強烈排他性,只能下意識地去和秦鍾與智能兒搗搗亂,這又何濟於事?
賈寶玉是多情的,溫柔的,宣揚「女(兒)道主義」的,可是,根本上還是個男子中心論者。他合情但無理的欲求,困難地道出男子對這個世界對異性的企望。他為它的注定沒有出路而哀傷——即使節制了肉慾。
整整八十回,賈林的愛情無法前進。在這條主線的掩護下,寫盡了賈寶玉對女兒們的感受。無法借用愛情的名義,所以文化就出現了。一次次吃飯,做壽,聽戲,賞花,制謎,放風箏,食蟹,探望,閒談,梳頭,穿衣,請安,祭祖,出殯……
船未動而水在流著,賈寶玉是大觀園中的石舫。遠遠望去,錯覺之中,一樣教人感歎時光的流逝。
幾年前,有次和幾個西方的漢學家說話,他們一致推崇《金瓶梅》而疏遠《紅樓夢》。閒談中沒做什麼分析,只說「《金瓶梅》好看」。當時我大惑不解,也因此在心中十分藐視洋人。現在回想一遍,也許是意淫的不得人心吧。西方大概沒有這般不爽利的觀念。
但是,西方的男人們,果真有路麼?西方的思想方式和行為方式似乎成了今天中國人的楷模,這麼說,有天《紅樓夢》在中國也會被《金瓶梅》壓制?反正,無論中國人外國人,讀《紅樓夢》一定越讀越辛苦了。幸好,它所擁有的不僅是意淫。
「誰解其中味?」
信仰肉的西門慶失敗了。他的肉一再盤旋,無法創造出新的意境和快感。
信仰靈的賈寶玉也失敗了,他的靈最終只能走向虛無。
行淫死於肉。意淫敗於靈。
古今的男女說到底是一樣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寫不過蘭陵笑笑生也寫不過曹雪芹。他們沉重地關上了靈與肉的大門。留給我們的出路,是靈與肉攜手而進。這難道是路嗎?
一個永恆的悲劇。
男人的悲劇。
在男人主導的世界中,也是人類的悲劇。
(原載紅樓藝苑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