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淫的哀傷(2)

意淫的哀傷(2)

意淫的哀傷(2)

誰誤解了紅樓夢

意淫的哀傷(2)

   

一點不諳人事,警幻仙姑則無從下嘴。開成了「蠢物」,又變作極普通的人欲了,無味之尤。打從上界受戒歸來的賈寶玉,果然成了女兒國中的魔主——這有點像《水滸》、《西遊記》的故事。賈母寵慣孫兒不過老套,落筆雖多,並不出奇。真正的靠山是在界外。

警幻仙姑是賈寶玉的精神領袖。

《紅樓夢》中始終存在著兩種相反的努力。

據潘金蓮揭發,西門慶的夢想是要將天下的女人都弄到自己的床上去。這很粗鄙,很要不得的,犯了眾人的大忌。女子因其用情不專而惱怒,男子因其侵犯了自己的屬地而憤恨。所以,西門慶無論如何裝傻都糊弄不過去。

賈寶玉要雅得多。他意之所淫,與所謂「精神戀愛」並不相等。他要求可見可觸及的活生生的對象,因行淫的沒有出路,在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欲求。

他愛慕過同性,睡過丫頭,無事就往姑娘堆裡湊,背下《西廂記》的戲文,解得薛呆子的一根什麼的酒令。在有過這一切事跡之後,他仍是個冰清玉潔的公子。這裡似乎大有學問。

我們將賈寶玉以上的言行,視作曹雪芹的第一種努力。這種努力的結果是使之成為一個男子、成人,身心正常。意淫的承擔者只能是這樣的人物,否則就沒有了意義。成人化的賈寶玉,將悲劇的意義從個體推導到一般。

另有一種平行的與之相反的努力。

賈母、賈政、王夫人、元春的存在,是要使賈寶玉剎那間變作一個頑童。他被永遠置於小孩的地位,喪失了「責任能力」。嬌寵和毒打相反相成,甚至加上時不時發病中邪,賈寶玉就這樣躲過了對女人的責任和義務。相反,女孩子們來給他撫慰,為他哭泣,將他再次降到小兒的水平,由女孩兒拍著入睡。能永遠當一個小孩是多好啊。

賈寶玉就這樣一會兒大,一會兒小。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

鬧得最不像話時,曹雪芹只好將鳳姐陪綁,令她瘋傻得更甚,舉著明晃晃的刀,殺雞殺犬殺人的,轉移讀者對寶玉賣癡的注意(從書中情節看,第二十五回鳳姐中邪並無必要)。鳳姐鬧得雖凶,其實只是一個陪襯。鳳姐好委屈。

由於這種極合人情的戲法,我們無法確定賈寶玉的年齡身份。我們也不能將對西門慶的嫌惡加在他的頭上,因為孩子是沒有性別的。鬧得雖然累,賈寶玉終於因此拯救了自己。他餘下的困難便是無可救藥的東西,曹雪芹也救不了他。

只能是色極而空,走入玄妙。

上面說過,賈寶玉通常只是個「意」者,他對人事的領會是心照不宣的。他保持著男性成人的社交,在男人們的無聊聚會中露面,以一個爺們自居。按當時風俗,沾有一點同性戀傾向也是為了強調男性氣質。但是,必須注意,他的參與是有限的。他總以一種被動的姿態,而且決不推波助瀾。曹雪芹的心中十分明白,一過了這個分寸,賈寶玉就有辜了,成了觀念上的西門慶,讀者決不會饒了他。

簡單地說,賈寶玉不過是個聽聽的爺們罷了。聽罷又不能說,心煩。於是和小丫頭襲人說了一回,說得襲人「掩面伏身而笑」。他使出爺們的能耐,初試雲雨。然而,這功課被精心安排在他的青春期的早晨,出自好奇而非淫慾。那麼,誰會不諒解呢?

初試之後有無再試,曹雪芹靈巧地迴避了。他始終沒告訴讀者,賈寶玉是如何處理肉體騷動的。如果一試再試,賈寶玉必然成為「蠢物」,與西門慶無異,《紅樓夢》也不必再寫下去了。有意思的是,賈寶玉只敢拿丫頭來試。這與其說他有自卑情結,不如說是竭力使水做的女兒保持貞靜,那才是他理想中的女兒,不能親手毀壞。

丫頭在賈寶玉的眼中,畢竟有些不同。

在忍無可忍之際,他對林黛玉也說過一回,說得如同試探。他用的是旁敲側擊之法,說給丫鬟紫鵑聽: 「若共你多情小姐共鴛帳,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詞是從《西廂記》裡借來的,第一聽眾(紫鵑)也是借來的。賈寶玉斗膽一說,立即被他的林妹妹一頓風暴刮了回去。這事眼看將鬧得無法收場,曹雪芹妙筆一轉,抬出賈政。林黛玉的委屈立即轉化為擔憂,事情輕輕過去了。賈寶玉又一次賠不是,他也許是願意賠不是的——他寧可看到林黛玉的拒絕,而不是聽見她的唱和。書中的林黛玉雖說總是哭泣,但她總是以賈寶玉所欣賞的姿態在哭,所以他並不煩她。

賈寶玉傳達的戲文是非常不得體的。它不光有將林黛玉弄進鴛帳的赤裸裸的要求,更壞的,竟當著林黛玉的面,對丫鬟做性的挑逗。難怪林黛玉立即以哭抗拒。

這似乎是賈寶玉的劣根性決定的。他只敢在丫頭面前作出違反遊戲規則的事。丫鬟是另一種女兒,哪怕在賈寶玉這個女道主義者眼中。他的隱衷,他的性慾,他的爺們的化了裝的粗鄙,只能讓女兒中的這些「又副冊」見識。無論他對丫頭做了什麼,都是不重要的,曹雪芹不敢貿然打碎心中的幻影,那才是他夢魂縈繞的女兒。

在賈寶玉所鍾愛的女兒身邊,他的「行」是無所作為的,語言大多也很無聊,但語中有意有境。為意所驅使,一些瑣屑不倫的話與事就生出魂來了。那是一些有一搭沒一搭的鬼話。這裡的妙處確實「可心會而不可口傳」。

就動作而論,他至多不過湊上去嗅嗅什麼冷香,胳肢一下黛玉,用目光摩挲一遍寶釵雪白的胳膊,為史湘雲梳一回頭。在現代人的眼光中,不過調情罷了,實在算不上艷遇。就語言論,他至多說到「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也不是能羞倒現代女子的絕妙情話,該聽的偏偏又沒聽見。這位仙姑封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其水平不過如此。是早先的觀念落後,還是今人的感覺粗糙了?

行不得也的賈寶玉,有一手絕活,便是對女兒們的癡意。雖說他的語言有誇張的傾向,心中有孰親孰遠之分,但「不一而足」的心態是極明顯的。他以真誠的泛愛贏得了「第一淫人」的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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