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神性與奴性的完美結合(2)
秦可卿:神性與奴性的完美結合(2)
作者為何對秦可卿惜墨如金,並在開篇不久便讓她神龍見首不見尾地烈烈轟轟回歸太虛? 「我願生如閃電之耀亮,我願死如彗星之迅忽。」這是曹公之後二百年高君宇的詩句,卻生動地註解了曹雪芹對秦可卿的虛寫。
美術創作上講究一種藝術手法: 「虛處藏神,實寫就法。」對秦可卿「虛處藏神」,便可全其光輝;而「實寫就法」,則是為秦可卿這一光輝形象的兩個側面——黛玉與寶釵留下按藝術規律進行創作的廣闊空間。
那麼,秦可卿俗性一面的缺憾,由誰來做補筆呢?
馮育棟在《紅樓探秘》中,獨到地提出了「秦尤合一」論。通過尤氏,也許我們可以找到對秦可卿俗性的詮釋。
私有制在唐宋高峰,完成了質上的自我否定。到了明清,質變促量變,私有制的自我否定已全面展開,社會細胞的腐爛,封建體制的病入膏肓,促成著肌體的全面衰亡,「黃鐘毀棄,瓦釜長鳴」。人性徹底地向物慾跪拜,奴才之風瀰漫在泱泱中華。任何真、善、美,在社會的寬泛意義上,已可悲地失去立足之地。「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像癌細胞一樣在社會肌體中擴散。所以,一身陽剛之氣的青年毛澤東,曾「主張將唐宋以後之文集詩集焚諸一爐」為快(轉引自散文《書厄小史》),正是對唐宋以後奴才文化的清醒認識和激烈反抗。怪不得王熙鳳,怪不得賈雨村,怪不得賈赦、薛蟠,他們不過是社會一般中的「這一個」。真實,成了偽善嘲諷的對象;善良,成了醜惡蹂躪的奴僕;美好,成了弱肉強食的獵物。孔老夫子為規範並維護私有制而立下的百世不能易的原則——善的等級制,遭到了根本的破壞。善與惡在社會認同標準上的根本顛倒,使真、善、美——神性,只能在奴性的壓抑中閃爍著痛苦的光芒。 這就是秦可卿只能寫虛而不能寫實的原因。於是,尤氏承擔了這一光榮卻不光彩的使命。
尤氏是何等樣人? 在全書中,尤氏貫穿始終,寫照著秦可卿的神性,寫照著孔老夫子規定的「善的等級制」的善的折光,詮釋著「溫良恭儉讓」在私有制衰落時期的實際命運。她身為長房長媳、豪門主婦,卻不牟利營私,倚勢欺人;反而善良寬厚,尊老愛幼,憐貧惜賤,平易近人,甚至任勞任怨,委曲求全;她「無才便是德」,以一顆純樸之心成為真、善、美的楷模。然而,這一切美德,在腐朽的社會制度和惟利是圖的社會風氣的羅網裡,並不能得到獨立的伸張,卻只能可悲地異變為奴性。她的樸實,承受著忍辱含垢的壓抑; 她的恭謹,只能是承歡侍宴的工具; 她的善良,被視為軟弱可欺; 她的溫順,蛻變為逆來順受的尤物。
在「酸鳳姐大鬧寧國府」時,尤氏成了鳳姐的出氣筒。她不去據理力爭,卻得理讓人,代人受過,賠禮道歉。善良,遭遇了無賴的胡攪蠻纏,卻承受著自責的可悲。
在「閒取樂偶攢金慶壽」中,尤氏揭破鳳姐的陰毒,無情地諷刺: 「我勸你收著些好,太滿了就潑出來了。」(第四十三回)她同情賈府中的「苦瓠子」,退了周、趙二位姨娘及幾個丫頭的份子錢。善良,在醜惡的圍迫中,只能做些有限的反抗。
在賈母過八十大壽時,尤氏命小丫鬟要兩個婆子去關角門,處置燈火。兩個婆子居然沒有把她看在眼裡,公開頂撞。尤氏仁慈寬厚,未深計較,而當鳳姐處罰這兩個婆子時,她反過意不去。善良,在弱者面前,竟使自己甘居更弱的弱者。
賈府作為豪門世家,等級森嚴,主子洗臉需小丫鬟跪舉面盆。第七十五回,尤氏在李紈房中梳洗時,不但毫不介意地使用下人的脂粉,而且對小丫鬟不跪毫不見怪。當李紈看不過去時,尤氏反為小丫鬟辯護: 「我們家下大小的人,只會講外面假禮假體面,究竟做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善良,使她在冷眼等級制中獨具憐下藐上的明晰。
尤氏這一形象,表現了真、善、美在假、惡、丑重壓下的折光。她「真」,從不違心奉迎,然而「真」卻無立足之地,只是「假」的附庸;她「善」,總能關注到別人的長處與困苦,然而「善」卻被視為軟弱,只是「惡」的僕從;她「美」,曹雪芹用一個「艷」字概其嬌容,然而「美」卻得不到張揚,只淪為「丑」的尤物。
神性,就這樣異變為奴性。
尤氏,是否可以成為被壓迫婦女的典型?這個形象,是否道盡了廣大勞動人民共同的人性? 應該是。
她出身低微,是勞動中人;她位列豪門,是富貴中人。她一生兼具對立的兩個階級不同的成分,卻書寫著兩個階級共同的人性。只是這人性在私有制及私有觀念的扭曲下,已異變為奴性。
奴性絕不是可以簡單劃分,或簡單評判的。它具有廣泛的社會性。被魯迅激憤地自嘲為「做穩了奴隸的時期」,那一種奴性,該是廣泛的「國民性」吧!
但是,奴性中的神性,卻如影隨形,神采自現。如果說,曹公借警幻仙姑為秦可卿「寫神」,借尤氏為秦可卿「寫形」,那麼,書中另外一個重要人物——香菱,則是為秦可卿「寫影」。
香菱是處於奴隸地位的秦可卿,秦可卿是處於貴族地位的香菱。書中曾借他人之口,暗點香菱即為可卿。周瑞家的說: 「倒好個模樣,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裡蓉大奶奶的品格兒。」(第五回)香菱從小被拐賣,被搶,被迫做侍妾,不知父母為誰。面對薛蟠之殘暴,夏金桂之刁潑,她處之坦然,麻木於自己的奴才生活,生於不幸之中卻沒有對不幸的不滿和反抗。 這是奴性,是極端的奴性。
然而,奴性與神性竟然結合得如此完美: 香菱身處奴才地位,心靈卻屬於另一個世界。學詩,書寫著她對真、善、美的不懈追求;生活,一片天真爛漫,將身心融會在天地萬物之中。說什麼苦?道什麼悲?在香菱眼中: 「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第八十回)。誰說香菱麻木!她對大自然之神韻,該是領略得洞微燭幽吧!
此中禪意君知否?
擔水砍柴,無非是禪;
殺豬宰牛,無非是禪;
挨打受罵,無非是禪。
禪者何意?便是身處大千,光怪陸離;內心深處,卻被一片追求真、善、美的靈光所充滿,所籠罩,所陶醉。
這就是香菱,是對秦可卿的一種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