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何以氣吞吐
黛湘中秋大聯句,書中一大關目,按十二乘九的章法佈局來觀察,正是「九九」這一大段落,而第七十六回約當段落的中心點。這似乎已有結前而展後的作用。因此細參句意,是理解全局的一個重要環節——異樣的文筆格局與情調,也是大手筆的又一次波瀾起伏。
五言排律是作詩最見功力、氣魄的體裁,常人庸手難以為役。當年杜少陵以五排大篇擅場,而元微之識之——豈料元遺山卻譏諷微之是不識「連城璧」而反贊「碔玞」!此論人多為所惑。直到清代姚惜抱(鼐)選新詩,這才反駁了遺山妄語,糾正了從元代以來的錯誤觀感——若聯繫到《紅樓夢》,也會有個「元遺山」出而唱反調嗎?即使不至於此,那也仍難斷言會有幾個真能在這一回書文中「得味」而心折!確實又成一個問題。
在過去,我探尋此篇奇作,重在探佚這個角度。賞句則最喜者是「素彩接乾坤」;最驚奇而不解者是「銀蟾氣吐吞」。月亮還有「氣」,那氣還在不停地吐吞?怪,古今詠月,未見此奇。
我喜「素彩接乾坤」之句,尤在一個「彩」字和「接」字。素日的月光月色,也有彩嗎?常人謂無,藝術家詩人則能從素中見彩——比如畫家說「墨分五色」,這都是一般人以為奇怪的道理。但「接」字下得更好更奇,乾坤一「接」,月之大美至美盡矣。所謂徹天徹地,徹宇徹宙也。
還有一個奇字,就是「晴光搖院宇」的搖。乾坤從大處著筆,院宇從小處落墨,由小而想大;大小一也;但月照院宇,如何使「搖」?難懂。難道月也有震動力不成?雪芹何以凝想及此,實費思量。說到韻,又讓人想起開卷賈雨村便有「滿把晴光護玉欄」。晴光月色,也能「護」物,那也許是「照」義的引申,照即有覆庇、關切之義。
也許自古詠月即比為「金波」「如流」,寶玉也寫過「桂坡流光浸茜紗」——魯迅不也說「月光如水照緇衣」嗎?是否如水似流,便生動搖的感覺?
賈雨村先用了一個「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也有動態之感。如有「動態」可言,則「氣吐吞」便可「意會」而不像是民俗傳統中的蟾吞月為晦,吐月為魄了。先講講蟾的「氣」,然後另說說雪夜寫月,又有一層寓意——是象徵太子。試問這該怎麼講——那些批評我「不研究文本本身」的「文本專家」們,請教這句何義?定有高論——可惜尚未惠然示下。
說到「氣吐吞」,固然也聽說民間傳說中有蟾吞月,吞則月晦,吐則月望——是將月與蟾分為二者的觀念,那誇讚了蟾的氣魄,卻把月弄成了它的食物。而雪芹筆下的「銀蟾氣吐吞」,句法與藝術的效應均無揚蟾抑月之意,而是一力寫出蟾即月的氣勢,有吞吐山河、呼喚雷電之大神力。不是二物分裂之意念。
如此,誰足以當之?我就回到「金」「銀」兩規格了:金烏喻皇帝,銀蟾指太子。我原先沒有把「蟾」看得多麼關係重大。如今一細檢,雪芹幾次用「蟾」的場合,皆有深意,不只是詩句典故吧。
雪芹著書,開卷就用了「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句意借寫賈雨村。第二次是寶玉因欲會秦鍾而入家塾,向黛玉辭行,黛玉戲之曰此去就可以「蟾宮折桂」了。其言似反激,卻耐人尋味——第三次即此中秋聯句了。蟾宮者,月宮之別稱也。聯句上文故有「香新榮玉桂」之句,似相呼應。那麼黛玉之戲言,也許竟是預言寶玉後來是到「太子系」去應考任職了不成?
雖尚「查無實據」,卻覺「事出有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