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葬詩魂」與「葬花魂」之爭最重要的一條內證

解決「葬詩魂」與「葬花魂」之爭最重要的一條內證

解決「葬詩魂」與「葬花魂」之爭最重要的一條內證

紅學研究

「葬詩魂」與「葬花魂」之爭紅學界已經爭了很久了,例如馮其庸認為是「葬詩魂」,蔡義江認為是「葬花魂」;到現在為止兩種觀點沒有分出勝負。

以往很多人從文學意境的角度來論證「詩魂」和「花魂」孰優孰劣,以致牽涉到詩含讖語、花象徵誰等問題,這方面的分析雖然很深入,但也有鑽牛角尖之嫌。我認為文學意境等概念太抽像,實際上沒有標準。如果能從原著文本本身、以及故事情節的邏輯性來找證據會顯得更有力。

1、最重要的一句原文

在論證之前需要指出的是,「葬詩魂」和「葬花魂」無論持哪種觀點,對有一個事實的認定是一致的,就是從對仗「鶴」字的角度來說,「花」字比「詩」字對得工整。主張「葬花魂」的人往往認為這是極有力的證據,但主張「葬詩魂」的人駁以「對仗不必苛求工整,做詩更不能以詞害意」應該說也很有說服力,這正體現了文學角度論證的缺陷。

多次細審第七十六回的原著文字,我總是在想,當聽到「寒塘渡鶴影」的時候,林黛玉到底是怎麼考慮的?以下是她對出「冷月葬□魂」之前的原著文字(據網上弄的一個脂評百納本):

林黛玉聽了,又叫好,又跺足,說:「了不得,這鶴真是助他的了!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對什麼才好?『影』字只有一個『魂』字可對,況且『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湘雲笑道:「大家細想就有了,不然就放著明日再聯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說嘴,我也有了,你聽聽。」因對道:……我發現其中有一句話似乎以前都沒有引起論者的注意,即黛玉說「『影』字只有一個『魂』字可對」。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影』字只有一個『魂』字可對」?

黛玉現在的任務是要對「寒塘渡鶴影」,由於是聯詩,下聯末字是韻腳,所以必須先定韻腳的字,再根據這個字來做整句。從前面黛玉的「素彩接乾坤」一句起韻腳已轉為「十三元」了。我在網上搜了一個韻書,所列「十三元」韻字如下:

【十三元(半)】魂渾溫孫門尊[樽]存敦墩燉暾蹲豚村屯囤[囤積]盆奔論[動詞]昏痕根恩吞蓀捫(軍)昆鯤坤侖婚閽髡餛噴猻飩臀跟瘟飧(這裡所列該韻的字是否完全請網友幫助查證,我想絕大部分字應該都在這裡了,不會影響論證)

現在我們要從上述「十三元」中找一個字來對「影」字,如果按照工對寬對不限、不以詞害意的原則來對,應該說只要任選其中一個詞性是名詞的字來對都可以,只要詩句意境好就行,比如用「盆」、「村」等字,只要弄出個「□□□□盆」或「□□□□村」意境好過「冷月葬詩魂」或「冷月葬花魂」,用「盆」字「村」字又有何不可呢?可是黛玉發話了:「『影』字只有一個『魂』字可對」。意思是「十三元」中除了「魂」字其他字都對不了「影」字,或者說用其他字來對「影」字黛玉都看不上。我想這是做「冷月葬□魂」這句詩的詩人告訴我們她此處做詩用字的原則,那就是:必須是工對。我們看到「十三元」中除了「魂」字其他字(包括前面聯詩已用過的字)的確哪個對「影」字都不是工對。

2、從情節的邏輯性與合理性來看

我毫無疑問同意「對仗不必苛求工整,做詩不能以詞害意」的道理,但此處「葬詩魂」與「葬花魂」之爭不是簡單的做詩問題,這是小說,是有故事情節的,有人物性格的,有事物發展本身的邏輯性的。黛、湘二人是在聯詩,聯詩是一種比較高級的文字遊戲,既比賽做詩又比賽對對子,比起單純的比做詩或比對對子更高一級(難怪蘆雪庵聯詩連寶公這樣的大詩才在幾大才女兼美女的夾擊下也要敗下陣來);既要聯詩,意境固然重要,對仗工整也不能以一句「不能以詞害意」就矇混過關的;問題是對對仗工整的程度要求到底有多高,這牽涉到詩人本身對此的態度,照理這是比較難揣摩的,幸運的是作者在書文中為黛玉留下了「『影』字只有一個『魂』字可對」這樣一句痛快話,這等於皇帝聖旨口,明確了詩人此處做詩的用字原則。這句話講得太明白了,我認為這等於告訴我們,如果非得在「詩」和「花」兩個字中選一個來對「鶴」字,黛玉選一百次都會選「花」而不會選「詩」字。我認為「『影』字只有一個『魂』字可對」這句話是解決「葬詩魂」與「葬花魂」之爭最重要的一個內證。

到此我們可以明白黛玉的意思,聯詩的對仗是很要緊的,字面是不能輸的,形式是不能輸的;回顧二人前面所聯詩句,應該說對仗也都是力求工整的:

黛玉:三五中秋夕,

湘云:清游擬上元。撒天箕斗燦,

黛玉:匝地管弦繁。幾處狂飛盞,

湘云:誰家不啟軒。輕寒風剪剪,

黛玉:良夜景暄暄。爭餅嘲黃發,

湘云:分瓜笑綠嬡。香新榮玉桂,

黛玉:色健茂金萱。蠟燭輝瓊宴,

湘云:觥籌亂綺園。分曹尊一令,

黛玉:射覆聽三宣。骰彩紅成點,

湘云:傳花鼓濫喧。晴光搖院宇,

黛玉:素彩接乾坤。賞罰無賓主,

湘云:吟詩序仲昆。構思時倚檻,

黛玉:擬景或依門。酒盡情猶在,

湘云:更殘樂已諼。漸聞語笑寂,

黛玉:空剩雪霜痕。階露團朝菌,

湘云:庭煙斂夕。秋湍瀉石髓,

黛玉:風葉聚雲根。寶婺情孤潔,

湘云:銀蟾氣吐吞。藥經靈兔搗,

黛玉:人向廣寒奔。犯斗邀牛女,

湘云:乘槎待帝孫。虛盈輪莫定,

黛玉:晦朔魄空存。壺漏聲將涸,

湘云: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

黛玉:冷月葬(詩或花)魂。退一步說,即使「葬花魂」的意境比「葬詩魂」差一點,也要用「葬花魂」頂住,字面上先不能輸;相反用了「葬詩魂」,即使意境比「葬花魂」高很多,字面對得不工,形式上先輸了,意境再好也是枉然,等於已經向對手示弱了。試想黛、湘正是一時瑜亮的才女,以黛的性格,在詩詞上輸誰也不能輸釵、湘的,如果不小心輸給香菱這樣的詩壇新秀是沒關係的,人家還會說你是沒盡力讓著下手,可要是輸給釵、湘等一流高手,人家就會說你黛玉的水平還是沒到家,這豈是心高氣傲的黛玉能接受的?我們重讀「凹晶館聯詩」這段精彩文字,黛玉在聯詩時的種種表現,什麼「又叫好,又跺足」,什麼「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等等,還說「不如此如何壓倒你」之類的話,她這麼全力以赴不正是這種心理的反映嗎?面對「寒塘渡鶴影」幾陷絕境時,一句「冷月葬花魂」無異於海底撈月,絕地反擊,贏得了最後勝利。這就是所謂人物的性格,所謂故事情節的邏輯性。所以說作者不止是傳詩,更於詩中寫人,詩中寫情;一部《紅樓夢》在這些小地方很體現藝術功力,中國小說扛鼎之作也的確不是浪得虛名。

再者,從情節的合理性來看也應是「葬花魂」比「葬詩魂」合理。因為一個人做詩起碼字面意思上要講得通,「花魂」不管是什麼含義字面意思總是指花,也就是寒冷的月光照在花上,這個意思可以和寒冷的池塘飛過一隻鶴相對應;如果是「葬詩魂」,那麼「詩魂」指什麼呢,從意境來說「詩魂」一定只能指人,那湘雲要是追問一句「詩魂」指誰呢?還要埋葬她?黛玉恐怕就要語塞了。說指湘雲豈不是咒罵別人,聯詩聯不上來也不能把人往死裡罵呀;說指黛玉自己她自己也沒死啊,聯詩聯不上來也犯不著咒死自己來附會詩句啊。有人說「葬詩魂」在這裡有作者的深意、有讖語含意什麼的;可是不管有什麼讖語深意,你是寫小說的,故事總得先講通,在故事講通的基礎上再一語雙關地藏入讖辭才叫高手,你讓黛玉做的詩她自己都解釋不通你還有空玩什麼讖語?「花魂」也有讖語之意,且委婉一些,「詩魂」作讖語就太直露了,字面上不好解釋(注意前面二人幾乎每聯兩句詩都要互解一番互評一番的)。實際上原文中湘雲只是勸慰了黛玉一句「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病著,不該作此過於清奇詭譎之語」,這也從側面說明是「葬花魂」;若是「葬詩魂」,恐怕就該湘雲打趣她說「那你要葬誰來著?葬我還是葬你?輸便輸了,倒咒起人來,我最瞧不上這樣使小性兒的了」云云了。

3、以訛傳訛的成因淺析

通過以上論述,我堅信「冷月葬花魂」是作者原筆。那麼「葬詩魂」就應該是以訛傳訛的結果了。從目前各版本情況來看,三大脂本中唯一保存有第七十六回的庚辰本作「詩」,程本也作「詩」,其他脂本中有一部分作「花」,有一部分作「詩」。

馮其庸認為庚辰本作「詩」,是一個有力的證據。但由於庚辰本是過錄本,且錯訛較多,其「詩」字本身是由「死」字點改,因此證據價值不足以壓倒作「花」的諸本。庚辰本「死」字點改為「詩」字的這一獨特現象,是目前為止唯一能把「花」字和「詩」字聯繫起來的證據。主張「葬詩魂」的人認為是「詩」字聽抄錯成「死」字,「死」字再看抄錯成「花」字;主張「葬花魂」的人認為是「花」字看抄錯成「死」字,「死」字再被認為是聽抄錯而改為「詩」字。馮其庸認為「花」字無論哪種書法體都不可能錯抄成「死」字,那麼反過來,「死」字也不可能錯抄成「花」字。那怎麼會形成「花」和「詩」兩種毫不相干的異文?目前來說就無法解釋了。我認為,「死」字和「花」字會不會因字體潦草而導致形近誤抄其實與抄手的文化水平有很大關係,或者直接說與書法水平有很大關係。薜蟠把「唐寅」誤認作「庚黃」被引為笑談,我們是否考證過「唐寅」到底能不能草書為與「庚黃」形近?實際上我們不能光從書法角度、以及用懂書法的人如馮先生的眼光來辨讓潦草的字,還得考慮到在那些不懂書法的人眼裡認錯草書會錯到什麼程度。我們得承認我們這些受現代教育的中國人大多已經沒有毛筆字書法的訓練底子了,隨便拿一幅古代書畫來讓現在的所謂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包括我)來認認上面的字,不定會出什麼樣的洋相呢。不要笑薜蟠,他至少還能認出「庚黃」來,現在的大學生連「庚黃」都「認」不出來的一定不在少數。而我們知道《紅樓夢》傳抄歷史極為複雜,情況也極為混亂,抄手水平魚龍混雜。所以,我們並不能保證庚辰本的抄手(或所據前過錄本的抄手)書法水平一定不會低到居然把「花」字錯抄成「死」字以致可能得讓馮先生打屁股的程度。我們還要考慮到庚辰本可能是再過錄本,所據的前過錄本的抄手水平和潦草程度更不可控。說句笑話,要是所據底本確實抄得差得不像話,讓現在的既不懂書法又不懂詩詞對仗的大學生來抄,能抄出「死」字來就已經燒高香了。

我個人既已根據內證堅信作者原文是「葬花魂」,按現有證據姑且作如下推論:

(1)庚辰本抄錄時可能兼采聽抄和看抄方式;

(2)庚辰本抄手(可能不止一人)水平低,從書法水平和庚辰本錯字之多可以看出;

(3)庚辰本所據底本抄得很差,很多地方較難辨認。

(4)庚辰本聽抄時念的人可能為吳語口音。舉一例,就在本回湘雲說「不可太過清奇……」中「過」字為「故」字點改,可能是念的人「過」字念gu ,是江浙方言特點,也可見聽抄者水平之差;

(5)庚辰本上點改錯字的人文化水平相對高一些,且喜歡自作聰明地改字,對所抄原文不大尊重,可能是知道抄手水平較差。舉一例,本回中黛玉說「你不必說嘴,我也有了」,「說」字為「勞」字點改,其他各本有作「嘮」、「撈」等字,通行的程本作「撈嘴」應該說是對的,庚辰本點改為「說」明顯是妄改;

(6)庚辰本上點改錯字的人手頭很可能沒有其他抄本用來對照,當時《紅樓夢》抄本可能比較稀有。舉一例,第七十九回紫菱洲歌「吹散芰荷紅玉影」重複抄一遍,第四句旁批「此句遺失」,這肯定不是脂批,顯系庚辰本抄手上下句抄錯把第二句抄重了,而點改者手頭無別本作參照只好注一句「此句遺失」,不過他能看出抄錯的是第四句說明他至少有詩詞的基礎知識;而諸本都有「重露繁霜壓纖梗」,應該說庚辰原本遺失此句而由後人補作的可能性很小。(註:紫菱洲歌的問題紅學界可能還有爭論,此處為本人個人觀點,供大家參考。)

根據以上所列幾點,從「花」到「詩」的演變過程可作這樣推斷:由於所據前過錄本字跡潦草難辨,庚辰本抄手把「花」錯抄成「死」,或者很可能所據底本已經錯抄,念的人就按「死」來念;庚辰本點改者具備詩詞知識,一看「死」字明顯不對,不可能與「鶴」字對仗,因此斷定為錯字;由於怎麼也沒料到「死」字會是「花」字之訛(確實一般人誰也想不到),手頭又無他本可考,根據前面的改錯經驗知道庚辰本大量採用聽抄方式,於是想當然地斷定為音誤,靈機一動「死」字很可能為「詩」字之誤,於是據以點改為「詩」字。當然以上過程純屬推論,可能有很多漏洞,留待方家指正。

說實話,我雖然認定「詩」字為訛,但從文學角度我對「冷月葬詩魂」也並不反感。庚辰本點改者不過是瞬間的一個小聰明,卻直教後世紅學家們聚訟紛紜莫衷一是,這一字之改真可謂是化腐朽為神奇,令我輩要拜為「一字師」了。雖然一字妄改不小心掩蓋了作者天才的原文,但意外留下了一句意境高超意韻美妙的詩句和紅學考證一段掌故,並不完全只有過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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