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之真與莊子之真
試論《莊子》與《紅樓夢》對真與天然之追求 ——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說起
內容提要
此文試將《莊子》與《紅樓夢》真與天然處相較,析二者所求之同,而所得之異,且略析其因。
關鍵詞
《莊子》 《紅樓夢》 真與天然 追求 結局 悲劇 時代
一、真與天然之追求
雖然雪芹於《紅樓夢》中極少親自現身說法,不過往往借書中人而言己之志。如今且看第十七到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寶玉與賈政的一段爭論。此次爭論起於元妃省親之前賈政視察大觀園,行至稻香村中之茆堂,但見:
裡面紙窗木榻,寶貴氣像一洗皆盡。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矣。」賈政聽了道:「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裡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怪他呆癡不改。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別的都明白,為何連『天然』而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
此處雖是借寶玉之口而言「天然」之佳,實是雪芹心中之所思。雪芹一部《紅樓》,雖未過多言「天然」,但其字裡行間於山水描畫之中,人物言行之態上,莫不現出他對「天然」的追求,對真的追求。除去此處對山水天然之美的直接議論之外,紅樓中之黛玉,之晴雯,均為真與美的化身!寶玉對已婚女子的那段議論雖十分有趣,但正是他心目中對未嫁女兒之真的留戀。黛玉與香菱論詩主張「淡而現成 」。而寶釵撲蝶,亦得後人真心喜愛。究其因,無他,蓋其發自自然天性也。
由此觀之,在雪芹心中,人力強而為之終是不好,不管是景也罷,還是人也好,若失去原來面貌,失去自然生活之天然真實,不因其性而導,而以外力加之,非合於己心之所想而不行,則是「扭捏」而成,「終不相宜」了。
《莊子》之思歷然可見。
《養生主》篇中文惠君贊庖丁之善解牛:「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對曰:「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隙,導大,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 乎!」庖丁所言「天理」、「固然」,即是物之「天然」之也。依此天然意,而文惠君歎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且看《大宗師》中之真人:「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顙;暖然似秋,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其「真人」心裡忘掉了了塵世的事務,容貌安閒而孤寂,臉色返樸歸真,冷靜時如同秋天的肅殺,喜怒哀樂之情如四季運行一樣自然,與萬物融為一體而沒有窮盡之時。雖此「真人」之「真」與我所言之「真」意並不盡然相同,但「不以人助天」、「與物有宜」,則是二者之相通處。
「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天道》此言,《莊子》之真言也。
此為《莊子》中順天然而為之情形,若是背天然而行,其結局如何?
與忽思報渾沌之德,以人有七竅而為其渾沌日鑿一竅,豈料七日後渾沌竟然死去。此可謂不應天然(「帝王」),反其道而行之的惡果乎?
由上分析,可知莊子言真,言天道,雪芹言天然,正是不謀而合,而《莊子》於二千年前即以其精妙之思而大行於天下,其對後世之影響不言而喻。後世之陶淵明,醉心於山水之中,常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又云:「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又云:「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奚疑。」此為八百年後陶氏對《莊子》的一次大迴響。而至清至雪芹之《紅樓夢》,又為一次迴響也。
二、追求之結局
寶玉自可陳其觀點,然賈政豈可任其陳之?續上文對「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所引;
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叉出去!」……又命回來,命題詩一首。寶玉無奈之下,只得以詩相題。且看寶玉所題何詩:
新漲綠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
據《紅樓夢》註釋,上句「浣葛」乃化用《詩·周南·葛覃》中「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此處是藉以用來稱頌婦德。而下句「采芹」則是用《詩·魯頌·泮水》「思樂泮水,薄采其芹」。泮水,泮宮之水,泮宮即學宮,後人將考中秀才入學宮稱「入泮」或「采芹」。而此處「采芹人」則指賈府的讀書人。
奇怪也哉!何以一向厭惡功名的寶玉竟作起這等詩句來?這其中莫非暗示在寶玉與賈政的第一次「交鋒」即天然與人力,或是真與假的第一回交手的失敗?
從上引文賈政先「喝命」,後又「命」回來,再「命」作詩一首,如此三命,寶玉又安有命在乎?寶玉無此「過失」之前,尚且對其父懼怕不已,何況經此三命乎?
從此一點觀之,似乎雪芹已對其所創造之人物的最終悲劇命運明瞭於心了。
或有人言只此一證不足以證之。且看第二個證據。
寶玉與賈政的審美觀點發生衝突之所,即是稻香村之茆堂。書中寫賈政行至此時勾起其歸農之意。眾人又言可題之為「杏花村」,賈政云:「正虧提醒了我。此處都已妙極,只是還少一個酒幌(將假)。明日竟作一個,不必華麗,就依外面村莊的式樣作來(假),用竹竿挑在樹梢(假)。」賈珍應了,且又回道:「此處竟還不可養別的雀鳥,只是買些鵝鴨雞類,才都相稱了。」賈政與眾人都道:「更妙。」(更假)
為此杏花村,設酒幌,且要依村莊式樣,養鵝鴨,且不可別的雀鳥,可謂極盡人力之所為也。即作如此安排,豈非物因「天然」之悲劇乎?
若再言不足,且看第三個證據。
此處稻花村,日後竟是誰為主人?第二十三回眾人搬入大觀園,寶釵住了蘅蕪苑,黛玉住了瀟湘館,「李氏住了稻香村」……李氏何許人也?其判詞云:「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賈珠之寡妻李紈,守其子蘭而居於賈府,「竹籬茅舍自甘心」,只「自吃酒」,不管他人的「廢與興」。曾有人言李紈為賈府中最是木訥之人。而其出於書香門第之家,自是婦容婦言婦德婦工,無不合乎標準,而寶玉所云之「浣葛」,豈不是正合李氏之寫照麼?而「采芹人」,想必暗合賈蘭吧。李氏入主稻香村,寶玉所云「天然」之敗勢明矣。
《秋水》中雲牛馬有四條腿是「天」,但其被轡絡套住即成為「人」,以其為李氏作注,可不謂當乎?
《至樂》中雲海鳥,原可任其天性而為,偶被魯人迎入太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宰以為膳」,而此鳥竟「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逆天性之悲劇也。
因而以稻香村一例即可證雪芹所持之悲劇觀。況已有先賢從大觀園之毀而證之,從黛玉晴雯之死而證之乎?
三、結局之原因
雪芹雖持真與天然之理想,卻不得不以悲劇而收場,而《莊子》洋洋萬言,汪洋恣肆,其自由奔放之思,恢宏詭譎之想,後世諸賢,又有幾人能望其項背乎?
奈何?雪芹之世與莊子之世殊矣!
莊子之時道術正「為天下裂」。《莊子·天下》有云:「古之人其備乎?……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道之。天下大亂,聖賢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然而此非為悲哀之結局而乃輝煌之開端,歷史實已證之。方其動盪之時代,當神化真理崩潰之時,當一切尚在重估之時,人於理智之思索中運用己之理性,重建自信,此為其風雲變幻之時代背景。《莊子》誕於此時,此誠古之人之確信。
然雪芹生活之時則是被葛兆光先生稱之為「天崩地裂」之時代。在傳統思想已統治中國大地二千餘年之後,西方之價值觀念悄然侵入古老之中華大地,於宇宙天地,於社會秩序,於個人價值,思想界開始出現普遍之疑問。作為一文人,雪芹更易感受其中之變,而此時新的價值尚未建立,在《紅樓夢》中之叛逆是正是雪芹之疑問,然於建立己的思想,雪芹並無太多自信,結局必為悲劇。於《紅樓夢》中,則為黛玉之淚盡而逝,雖極盡浪漫之思,卻不無沉痛之悲悼;寶玉以出家為其果,雖則為雪芹心中之理想,卻是於傳統之虛無中尋找自己尚未未可知之歸宿。與困惑現代士人之命題「娜拉走後怎樣」同,正是於彷徨時代之疑問。
因而雖則「天崩地裂」與「道術將為天下裂」,同為「裂」,但莊子時代尚能從傳承中一般之知識與信仰之上建立一家之思想,使儒與墨大顯於天下,而道亦以其對宇宙與人生之思而於中國思想史上佔據一席之地,成為真與天然之精神家園。而雪芹時代卻是數千年傳統文化思想與異域文化激烈碰撞後之「天崩地裂」時代,當傳統價值體系仍在維繫之中但已遭受挑戰,而新的價值體系尚未建立之時,雖對古之天然抱追求之想,但對其實現的可能性卻無必然的自信,因而雪芹《紅樓》之中於宇宙於社會於人生之思不得不以悲劇為其了局。
不同之世有不同之思,不同之思則有不同之文,此《莊子》與《紅樓夢》相異之所由也。
參考文獻
《紅樓夢》 曹雪芹 高鶚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7年版
《大觀園》 顧平旦編 文化藝術出版社 1981年版
《莊子》 汪鵬生 汪巧玲注評 暨南大學出版社 2003年版
《莊子與中國文化》 李錦全 曹智頻著 貴州人民出版社 2001年版
《中國思想史》 葛兆光 著 復旦大學出版社 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