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紅樓
(一)有人想娶寶釵嗎?
剛剛看到有人說寧娶寶釵也不要黛玉,隨手寫此貼來玩。先來個「得勝頭回」,想起風靡一時的《還珠格格》,我不看,但媽媽愛看,陪她也瞧了幾集,以下觀點「版權」和媽媽共享:
紫薇性格溫柔,可誰娶了她,才叫倒霉呢。永遠的忍讓、克己,永遠以主動撤退表示不滿委曲,一輩子掏不出一句真心話,而永遠讓你覺得虧待了她。小燕子取代她的地位,爾康父母起初反對他們的婚姻,老太后想將晴兒指婚爾康,潛在的真實是嫉妒不滿,但她總是表示安忍順從,表面看來不給你壓力,卻是給你更大的道德和感情上的壓力。這就是淑女的典型姿態,內心需求與外在行為總是相悖。虛偽嗎?不是,道德與教化已代替了真實的人性,她們甚至也以為這就是真實。(至於小燕子,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癲癲狂狂甚至「不學無術」都可以叫做天真可愛,等這點青春美消失後,就味如嚼臘了。這不在我們討論之列,不提。)
我想,由此可以推想寶玉寧願出家也不和淑女的完美典型寶釵生活在一起的原因。寶釵的心計,又非紫薇可比。和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你的心思,全在她冷眼內;她的心思,你可能一輩子都揣摩不透。你的事情,她樣樣替你想得周到,可是你會發現,雖然她從不強迫你做什麼,但你沒有一件事情可以真正自主的;你周圍的人,全在她不知不覺的籠絡中,哪天你要是覺得你和她的婚姻彆扭,你連個訴苦的地方都沒有,所有人都會詫異你過著神仙的日子還有什麼好抱怨的,最後連你自己想想都不清楚自己可以抱怨什麼。男性和女性的思維有很大不同,我不知道男人怎麼想,但假如是我,我肯定不要這美麗溫柔的活地獄。
有些男人會忍受這樣的標準太太一輩子,然而不是寶玉。紅樓十二曲《終身誤》末言:「都說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我想這「意難平」,第一,黛玉是寶玉的唯一知己,他塵世裡安排靈魂的唯一處所,喪失了這處所,塵世對他已無可留戀。第二,他拒絕舉案齊眉的庸常幸福。雖然現實生活都教我們學會苟且,然而,苟且的不是寶玉。
(二)為黛玉辨誣
不喜歡黛玉的人大約都有如下理由:她刻薄、小心眼、體弱多病、愛哭……有一陣子讀了不少「紅學」書籍,最後倒足了胃口,很長時間都不再關注這話題。可是這書是沉積在心靈最深處的,又見到這樣論調有點按捺不住,咱決心捍衛絳珠仙子!
「黛玉刻薄」——這是最大的誤解。黛玉聰明形之於外,寶釵深藏不露。黛玉說話雖尖刻,卻胸無宿物;寶釵從不與人爭執,心裡頭一本帳可是清清楚楚。黛玉傲上而不凌下,這一點只要留意一下黛玉怎樣待紫鵑和寶釵怎樣待鶯兒即可;第五十四回末尾,寶釵差個老婆子給黛玉送燕窩來,黛玉的幾句話,你聽紅樓中哪位小姐說過?而寶釵知道老祖宗愛吃甜食愛看熱鬧戲文,但金釧的死和柳湘蓮的出家毫無同情。呆霸王下流雖下流,比她還有點人情味——雖然論世故人情誰也比不上她……黛玉的「刻薄」和寄人籬下形成的敏感自尊有關,只要不冒犯她的自尊,黛玉決不會滿身是刺。黛玉的聰明來自天分,於世事卻全無閱歷,她可以一眼看穿王熙鳳的花胡哨,卻學不會也不屑去學。她只肯做她自己。寶釵進了宮就像元春,淪落了就像襲人,老了就成了王夫人。
「黛玉多病令人不耐」——是,今天這種病態美不會受歡迎。然而黛玉自己,決非以病為美,這多病的身軀拖累了她,這於她是極大的痛苦和無奈。可她衰弱的生命火焰卻願意為她的知己而燃盡!
「黛玉愛哭」——這也是一條極大的誤解。記得有一條脂批:「補不完的離恨天,所餘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而因惜其石而落;乃知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其知己豈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悲夫!」(憑記憶引出,現在沒這本書,有錯請原諒),黛玉哭,是為了她不能實現的愛情,更是為了寶玉。前八十回中哪一次她哭得最厲害?我想大家都知道。絳珠仙子到塵世的唯一目的,就是還淚,她是將她的全部的生命都化為淚水來報答神瑛的甘露澆灌之恩啊!
「黛玉小心眼,愛耍小脾氣,折騰得人左不是又不是」—— 不錯,寶黛一見面和風細雨的少,電閃雷鳴的多。但需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真能達到這一境界的,塵寰之中能有幾人?而愛到彼此靈魂裡,未必不是大苦。只為愛得愈深,便不免苛求愈甚:「你不是我的知己嗎?我要你懂我,一定要懂我!」一旦心靈的呼喚不能——哪怕只是一時不能——得到回應,都會焦慮不已;與對方合而為一之感愈強,一身就要擔雙倍煩惱,好似兩根籐緊緊扭絞在一起,微一撕扯,就痛徹骨髓。寶玉的偈子說「你證我證,心證意證」,在這苦苦「求證」的階段,怎麼可能不這樣呢?等他們終於形成了默契的時候,黛玉的小脾氣還時時發作嗎?還有誰像她那樣深深體貼著寶玉?(可看五十四回)雖然寶玉是一家人的寵兒,除了在黛玉那,他的精神多麼孤獨。
以前和好友私底下笑道:問問一個男人喜歡寶玉還是黛玉,那是看到他們愛情境界的一個辦法。選擇寶釵首先想到的是能得到多少,選擇黛玉的首先想到的是能付出多少。(我可沒想一棍子打倒喜歡寶釵的男人,不過是玩話嘛,嘻)可是沒有人能和黛玉生活,因為都不是寶玉。他們的愛情最終只能「無可雲證,是立足境;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三)再論寶釵黛玉
紅樓夢的主要人物都不是「扁平」的,黛玉何嘗沒有缺點,健全的身體才能有健全的精神,她多病的體質必然產生神經質的氣質。這無可諱言。她愛情理想的破滅雖由外界,也有她自身的因素。黛玉抽到的花籤詩上就寫著「莫怨東風當自嗟」。但是現代女孩可以進健身房、去旅遊,黛玉可沒法子,呵呵。
一提黛玉總是不免和寶釵相比較,並不是就此將黛玉歸為「好人」,而寶釵就是「壞人」,假如寶釵成了曹雪芹自己說的才子佳人小說戲文中撥弄其間的跳樑小丑,哪顯得出寶玉選擇的可貴。
寶釵的花簽是艷冠群芳的牡丹,詩云:「任是無情也動人」,寶釵容貌一般看來實在黛玉之上,文采風流也不遜黛玉(曹雪芹寫起來總是讓她們「雙峰並立,二水分流」)若論為人處世的藝術技巧黛玉更是望塵莫及。她是儒家理想的典範化身,記得有清代人的評語,原句忘了,大約是說寶釵含蓄而黛玉之慧鳳姐之黠探春之敏等等無不在其包羅之中,若使立於朝廷之上,必為良臣賢相,豈單爭勝於閨閣。
以一般標準來看,她實在無處不「動人」,可惜單單只有一個缺點,就是「無情」。她哪還像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女孩子?我覺得寶釵最可愛的時候,一是被薛蟠揭破「金玉良緣」時氣哭了,一是在瀟湘館和薛姨媽撒嬌。那時她還有正常人的感情。
寶玉就因為她一點「無情」而捨棄了她全部的「動人」,才是寶玉的不凡。我才說喜歡寶釵還是黛玉可以是一條分水嶺。
(四)論襲人「守節」
呵呵,時至2000年,竟然還有這等論調,難怪說改造國民精神是長期艱巨的事情:-D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這句話責備「賢士大夫」可也,責備襲人則不可。清代人尚且懂得說:「襲人為寶玉妾,妾身未分明也。寶玉潛逃,襲人無節可守。嫁與琪官,夫優婦婢,非鳳隨鴉也,又何足怪。」他們都承認,襲人「守節」,於理無據。聶紺弩先生說得更明白:「封建倫理要求的守節,是對妻而言,對於妾,幾乎沒有什麼要求,這叫做『禮不下庶人』。妾是買來的,也可以賣出或贈人(這種事見諸記載的多得很),無從要求她們有什麼貞操或志節,除非她們是不可以買賣或贈送的。但妾,還是有了明確的合法地位的人,對她們尚且如此,至於所謂『通房丫頭』,根本連妾的地位也未獲得,更談不上有什麼要求……要求襲人『守節』,這是比歷史上所實有的封建還封建百倍的封建。」想不到今天,竟然有人還要求襲人「一死追隨寶玉」,由「節」而「烈」。這樣千倍封建的話,出諸新世紀大好青年之口,嗚呼!
襲人守節,於情不合。襲人和寶玉之間,本來就不是在平等基礎上的產生的愛情關係。寶玉於她,是糧倉飯票;她於寶玉,是保姆女奴。儘管他們之間有一些感情,也不會改變他們關係的本質。一個女奴去了,寶玉還會有其他女奴;一張飯票沒了,襲人自然也該另找一張,無可厚非。寶玉愛黛玉,黛玉死了,他就失去了塵世間安排靈魂的唯一處所,所以懸崖撒手,棄世如敝履。但寶玉不愛襲人,那有什麼理由倒過來要求襲人為寶玉守節殉情?
人,只能苛求自己而不能苛求他人。如果你是襲人,你可以選擇殉情,那是你的自由意志和高貴權力;但你不是襲人,你就不能要求襲人殉情。襲人最可厭可悲之處,乃是她的十足奴性,你卻認定她陷入奴隸狀態還不夠:「作為一個奴僕,本該死心蹋地地侍主伺爺」。甚至「恨不得殺了」,在你貌似對愛情忠貞的褒揚、對不貞者的貶斥中,實際上隱藏著是極度的自私和佔有心態。最起碼的,亦是不尊重生命,不尊重女性。就寶玉自己,何嘗會希望襲人為他「殉情」?
高鶚續作,為什麼貶斥襲人不遺餘力?蓋他自己有一個「下堂妾」,和襲人身份經歷彷彿。他把他的怨憤不滿,都傾瀉到襲人身上了,一改再改,形容不堪(不單是續書,亦有對前八十回的篡改)。曹雪芹對襲人亦有貶斥,但用筆含蓄溫厚,更不會糟蹋她。襲人如果純乎一小丑,也就不是襲人了。就像黛玉、晴雯是作者最愛,偏偏明明白白寫出缺點來。高鶚的胸襟境界才華,與雪芹相去遠甚。
(五)回前詩
脂評本一回前常有回前詩(程高本中,盡數被刪去了),可能曹雪芹就打算採用這樣的形式,但因書未定稿,抄本流傳情況複雜,原作和批書人所作混雜在一起,詩的水準也參差不齊。選幾首我覺得比較有趣的錄在這。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宴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甲戌本第一回)
這一首比較有名,紅學著作中多有引用,但詩本身是很不怎樣的。有人說不應該是曹雪芹寫的,我贊同。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消茶盡尚逡巡。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各脂本第二回)
這一首配合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就相當不錯。
捐軀報國恩,未報身猶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夢稿本第四回)
這一首鋒芒畢露,譏刺刻骨。參看本回賈雨村斷案,更有味道。我以為是回前詩中最佳者。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
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甲戌、戚序第七回)
這首絕句風流蘊藉,俞平伯先生對它甚是讚賞。本回借周瑞家的送宮花,點十二釵,說詳《紅樓夢研究》。以秦可卿一人代十二釵。秦可卿列十二釵最末,其實倒過來,她也是十二釵之首。
豪華雖足羨,離別卻難堪。
博得虛名在,誰人識苦甘?(庚辰、己卯十七、十八回)
此詩雖淺,但和省親一回樂景寫哀聯繫起來看,尤其是元春含淚欲說還休的幾句話,就令人唏噓。
空將佛事圖相報,已觸飄風散艷花。
一片精神傳好句,題成讖語任吁嗟。(戚序本七十回)
詩本身一般,但點出黛玉《桃花行》是詩讖,和寶玉出家以報知己的結局。
(六)神瑛侍者、寶玉、補天遺石和通靈寶玉
神瑛侍者、寶玉、大荒山頑石、通靈寶玉,之間關係錯綜複雜。
神瑛侍者系賈寶玉前身,絳珠仙草系林黛玉前身,這是毫無疑問的。寶玉和黛玉愛情的前世緣起,就是神瑛甘露灌溉之恩,絳珠仙草下凡償淚債。這是最華美的後神話時代的神話(「灌溉」是具有象徵意義的,參看李頡《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這一點上紅樓各版本沒有什麼大的不同。
大荒山補天遺石和通靈寶玉,本是一體。玉,是石的幻象;石,是玉的本質:脂本第一回夢幻識通靈:
「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這石凡心已熾,那裡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並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 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唸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
第二十五回通靈遇雙真:
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歎一聲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脂批【正點題,大荒山手捧時語。】)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
可歎你今日這番經歷: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請注意「劫終之日,復還本質」和「粉漬脂痕污寶光」等語。李頡《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一書,相當精闢又充滿詩情,但他認為「玉」乃是「石」的更高階段,這點有誤。「寶玉」,是「假」,是幻象,頑石,才是「真」。
而補天遺石和神瑛侍者的關係,各本則頗有出入。程本寫石頭修煉通靈,可大可小,自來自去,被警幻仙子留下來作神瑛侍者——甄士隱聽二仙對話中交待:「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那麼,賈寶玉就是銜著自己出生了!
脂本卻很清楚,石頭是被二仙夾帶其間,隨神瑛、絳珠等下凡歷劫的。紅樓夢本名石頭記,也就是記在石頭上的故事,石頭就是神瑛(賈寶玉)的「隨行記者」。上引第一回「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後有脂批:【何不再添一句,擇個絕世情癡作主人。昔子房後謁黃石公,惟見一石。子房當時恨不能隨此石去。余亦恨不能隨此石去也。聊供閱者一笑。】
在脂本中,有一段突兀的文字被程本盡數刪去,就是十七到十八回(這兩回各本的分回不統一,回目出入很大,擬得都不好)元春省親,「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後,忽然來了一段石頭的感慨:
「此刻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淒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諧來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
紅樓夢的敘述語言和其餘古典小說一樣是說書人口吻,都是第三人稱。這兒忽然換用第一人稱,讓石頭自己當敘述者和見證人,甚為獨特;其次,元春省親的富貴排場,刻畫極細,令人如置身其間,而這短短幾句,卻產生了「拉遠距離來看」的效果,將太虛幻境這一與大觀園對立的時空作關照,好似提醒讀者:這些繁華都是過去時,都是石頭的故事。這段筆墨有遊戲意味,但的確是神來之筆。
所以,寶玉(神瑛)和通靈玉(頑石),其實不是一回事。續書硬是安排寶玉莫名其妙丟玉癡傻,任人擺佈娶了寶釵。如此,通靈玉豈非成了賈寶玉的三魂七魄?續書的拙劣,常要叫人忍俊不禁。
但是,通靈玉和寶玉之間,又存在著對應關係。
一、通靈玉原是女媧補天遺石,雖號「通靈」,實則「無才可去補蒼天」;寶玉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卻「於國於家無望」。
二、「神瑛」本來也就是「通靈玉」的意思。《說文》「瑛,玉光也。」另一解釋似玉的美石,尤切合。脂批就說「點玉字」。神瑛侍者所住地方叫「赤瑕宮」,脂批說「點紅玉」。(程本作「赤霞宮」)。「絳珠」二字,脂批「細思絳珠二字,豈非血淚乎」——神瑛也好,絳珠也好,都是作者血淚所化。
如此說來,通靈玉和寶玉又是一體。
我想,這與紅樓夢成書過程有關。紅樓夢成書過程非常複雜,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很可能每次都有抄本在小圈子裡傳閱,他是在不斷的修改之中的,直到最後,都是未定稿。每個抄本,都有微妙不同,傳抄過程中又有訛誤。紅樓構架龐大,並非從頭寫起。底稿《風月寶鑒》,以寧府、熙鳳等人故事為中心,主旨就和書名一般,是淺層次的暴露,一如《金瓶梅》,但是一旦作者筆下的小說世界開始成型,人物有了自身生命力,往往就超出了最初的寫作意圖,逐漸指向了深刻的批判。說紅樓是作者自傳,其實最核心人物寶玉黛玉的形象,反而離原型最遠,傾注了作者最多的理想寄托。故而寫來筆墨最為空靈。大荒山神話,寶黛愛情故事,恐怕都是後期成型的。寶玉和補天遺石因為於世無所用的特質,漸漸合而為一了。
(七)元春和寶玉
元春和寶玉之間年紀相差多大呢?早期的脂本,如甲辰、庚辰、己卯、蒙府,脂本到程本過渡階段的夢稿本,都作「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這是一處明顯破綻。因為17到18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一回,有一段交待:
「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系賈母教養。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弱弟,賈妃之心上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憐愛寶玉,與諸弟待之不同。且同隨賈母,刻未離。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庚辰本)
又,下文有
「元妃命快引進來。小太監出去引寶玉進來,先行國禮畢,元妃命他進前,攜手攔攬於懷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竟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
這是成人對待所憐愛的孩子的舉動。顯然元春年紀,絕不可能比寶玉只大一歲。這是紅樓夢不斷修改留下的痕跡之一。最初構思,元春比寶玉大一歲;但元春其實兼有虛實兩重身份。她既是「當今」的小妾,賈府的靠山;又是寶玉的「教母」,是女媧和警幻仙姑塵世化身。她是寶玉精神上的母親,是他的保護者。大觀園乃是太虛幻境在塵世的投影。女媧煉石,使頑石通靈;警幻仙姑是太虛幻境的主人,帶寶玉遊歷,預知未來,授以「意淫」;元春則創造了(大觀園為元春省親而建)、並親自將寶玉送入了大觀園,給他在污濁賈府中開闢了一個相對獨立自由的空間,「出園」就意味著寶玉喪失了他鍾愛的一切,再無立足之處(襲人就充當了伊甸園的蛇)。她們實是一體,都是寶玉的啟蒙者。這隱含了一種激動人心的女性創世神話遺痕,無論作者自己是否意識到這一點。
元春之死,是全書的大關鍵。可惜我們再也看不到雪芹驚心動魄的筆墨。續書竟說「且說元春自選了鳳藻宮後,聖眷隆重,身體發福,未免舉動費力。每日起居勞乏,時發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宮,偶沾寒氣、勾起舊病。不料此回甚屬利害,竟至痰氣壅塞,四肢厥冷」,好像她的死還得謝主隆恩。一見這段,我都要啞然失笑。
元春只比寶玉大一歲,是無法教養承擔之職,年紀必須改大。後面改了,但最早這一處疏漏,在傳抄的稿本中沒有修正過來。
於是程甲本將之改為:「過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繼書更拙劣的確定賈妃死時「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歲。」。
這是極端荒謬的。元春得寵,是賈家地位的保障。「魘魔法叔嫂逢五鬼」回,僧道說:「青梗峰一別,轉眼已過十三載矣……塵緣滿日,若似彈指」,時間就在省親當年,那麼這一年寶玉應是13歲,按續書,寶玉出家是19歲(賈政說:「哄了老太太十九年」),而此前一年多元春已死(這是我粗略計算。元春死在95回,之後歷經抄家,熙鳳死,賈母死等大事,沒有一年以上安排不來,何況元春死於十二月,夾了一回寶釵慶生辰,寶釵生日在正月二十一,至少得隔年才有可能)元春該大寶玉25、6歲。這是續書自己打嘴。那麼「才選鳳藻宮」已是將近四十歲的事情了。賈妃不曾育有皇子,受封,無疑是美貌;色衰則愛弛,三十多歲,已是半老。
所以戚序、舒本就非常聰明的把「次年」改為「後來」。矛盾就解決了。
紅樓夢的時間是越寫越模糊的,因為在模糊的時間裡,情節可以自由的舒展開來,也因為書中所記,原本就是一場幻夢,往事如煙如霧。王蒙《紅樓啟示錄》從作家的眼睛來看待這一特色,論述的頗為精彩,不贅述了。續書卻用干支紀,年月日都出來了,只為了湊上判詞「虎兔相逢大夢歸」一句,實在可笑。
(八)為什麼賈璉是「璉二爺」?
賈璉是賈赦長子,卻被稱為「璉二爺」,這是為什麼呢?
賈政一支自己排行,所以賈珠是珠大爺,寶玉是寶二爺。賈赦一支,卻是和寧府一起排的。所以賈珍是珍大爺,賈璉是璉二爺。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賈赦不是賈母親子,是過繼的,他和賈敬才是親兄弟。理由如下:
一、賈母不喜歡賈赦,母子關係緊張,看過書的都知道。較大的衝突有兩處,賈赦講了「偏心」的笑話,賈母當即表示不滿;還有賈赦謀取鴛鴦,碰了一鼻子灰。兩次事件中,他們的言行和其間流露出的心理很是微妙,顯示一種尷尬關係。
二、賈赦為長子,但卻住在偏屋,次子賈政則住榮禧堂正宅。榮府事務,不是邢夫人而是王夫人掌管(王熙鳳名分上是長房兒媳,卻是和次房一條心的)。
三、賈璉偷取尤二姐,王熙鳳唆使張華去告,罪名就是國喪家喪中娶妾。大鬧寧國府,她對尤氏大罵「親大爺的孝才五七」;王熙鳳趁賈璉不在將尤二姐賺入大觀園,請注意她去見尤二姐時的打扮:「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裙」,有人指出,古人於喪服非常講究,賈敬是賈璉的三從叔,鳳姐喪服逾制,是故意以彰賈璉之罪的。其實,賈敬就是賈璉親叔。
四、(這條比較站不住腳),寧府的私生活是極為混亂的,賈赦、賈璉、賈珍、賈蓉好色如出一轍,而賈政一支相對要「乾淨」。作者對兩府態度有微妙不同的。
所以說,賈赦本是寧府過繼的。這一點書中沒有明確交待,更沒有講原因,紅樓夢結構太過龐大,留下了很多空隙。這或者和生活原型有關。
(九)題外
電視紅樓這些天,媽媽總要霸著看「鐵齒銅牙紀曉嵐」(今晚正演到乾隆眉毛亂抖仰天淚落棄皇位直奔心愛女人而去,嗆得一碗地瓜粥都喝不下去),只好在廣告的間隙,搶看幾分鐘影視頻道的《紅樓夢》。首播到現在,有十年了嗎?中間多次重播,我似乎自始至終沒有完整的看過一次。書翻得太熟,哪個人物哪句話,都可替他脫口而出,自然不免格外的挑剔,因為怎樣的演出都必然遜色曹雪芹的文字給我的想像。就說這位「悲傷的西班牙」所說的,劉老老「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逗笑諸人一段,歷來被作為人物描寫的經典,每次翻去,人都似活生生的立在那呢。可是真要把這如在耳畔的笑聲如在目前的笑容表演出來,卻是太困難了。漢語中有關「哭」和「笑」的詞彙同樣的豐富,但相對而言,哭有更多輔助的表達手段,比如眼淚,比如手勢,並且時間上可以延續,所以用哭來刻畫人物的會容易點。但是笑呢?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大約只能維持三秒,再笑下去,肌肉就會漸漸的僵硬了,大笑呢?以前看會真記裡的「宜嗔宜喜春風面」,和聊齋裡形容嬰寧笑起來「狂而不損其媚」,思量到,不是第一等的美人,焉能如此。所以我不能不寬容導演處理這一段的馬虎。我甚至可以想像排演著一段戲的困難和尷尬,比如拍了幾條不過,演員撫摸著酸痛的臉頰,再次擠出笑容^J^我也實在不能想像,一群人在鏡頭前笑做一堆(尤其是扮演史湘雲的那個)會成為怎樣粗野難看的場景,毋論還能從笑裡辨析出獨特的個性——或許,文字獨有的魅力正在於此吧。
同樣的,黛玉葬花,讀起來只覺千古有情人,同此一哭,但電視劇只好借助歌曲,好在那旋律的還是過得去的,可是中間插幾個黛玉悲泣的鏡頭,實在大殺風景,那抽動的鼻頭,擠出來的眼淚……我心目中的絳珠仙子,實在不能有這等哭相。而「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何等天然美韻,但眼見著黛玉肩上扛把鋤頭,那可真是怎麼瞧怎麼彆扭。
紅樓之美,不單在寫實,更在空靈。所以把紅樓夢改編為影視作品,必定是最吃力不討好的。至於後幾集的情節的稚拙,是很難怪的,因為那時正是「探佚派」的全盛時期,不免受到了影響。這次平心靜氣的看去,反而感到十年之前能有這樣的水準,相當值得稱讚了。
仔細看一下,那時化妝和現在不可同日而語,那些女孩子們卻真是漂亮,外形和氣質相當的接近(除了我最不滿體態臃腫的探春,史湘雲也不夠漂亮)。陳曉旭,雖然她的演技遠未臻一流,但是閉目想想,你見過的所有版本——電影、戲曲甚至圖畫——中的黛玉,哪一個的外形能夠比她更符合你心中林黛玉的形象?她的成功並不在演技,實在出於天賦,尤其是小嘴微扁,稍露嘲弄之態的表情,活脫脫就是「她」。可巧是浙江台在播越劇紅樓吧,那裡頭的寶玉,還是女扮男裝,可是和歐陽奮強比起來,真是泥滓寶玉之別了。熙鳳、寶釵、襲人、晴雯……至今的確沒有能夠超過的。昨天搶看了幾分鐘,是芳官洗頭,一瞥之間,不由驚歎,像,真象。當時挑選這些演員,真是煞費苦心呢。他們的最大缺點,是沒有能夠真正的理解原著,理解人物,少點素養,少點底蘊,所以一開口,不像說話,好似一句句念台詞,說得你都替他們著急:「你懂不懂你在說什麼呀?!」可當時他們多麼年輕呀,像極了大觀園裡那群可愛的人兒,我想這恐怕又是紅樓改編的一大天然致命的缺陷,因為等到演員有足夠的演技和理解的時候,年輕人獨有的清純氣質只怕已經受到了損害。這些演員因紅樓而成名,但幾乎都是曇花一現。陳曉旭好像還拍過幾部電影,反應平平,現在開著廣告公司做老闆;演晴雯的忘了叫什麼,後來改名「安雯」,一首《月滿西樓》唱紅過一陣,前次在什麼電視劇裡又見到了她,剪了短髮,胖了,很邋遢的穿著,不知飾演一個什麼角色,簡直叫人心酸起來;鄧婕「藝術生命」算是長些,宰相劉羅鍋中表演差強人意,可惜隨著張國立不知見好就收,微服私訪成癮了,細看一下「宜妃」,還是十年之前的王熙鳳的表情,卻不再生動了。
現在古裝片的服裝,越來越花俏,若翻起幾年之前的《唐明皇》之類瞧瞧,已覺醜陋。但紅樓的卻是耐看的,當年設計師也是花了相當心血。蘆雪庵一場戲,場面拍得太小,「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和我想像相去太遠,簡直和我學生去燒烤沒什麼不同,聯句也太倉促,可是那幾件服裝,真讓人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