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之夢
石頭之夢
一
每每掩上《紅樓夢》時，思緒都依然交織在那怡紅快綠的錦繡華年和悲春恨秋的無常人生中。
在眾多人物往來穿梭的剪影裡，凸現著少女的輕盈微步和青年的去留徘徊。只是我的眼睛總忍不住注視著一點：在這許許多多釵鬟裙鬢、車馬衣冠的人生大觀裡，注視著那塊寶二爺佩著的石頭。因為心裡總惦念著它，因為層層紅樓青瓦之間，有說癡顛狂語的、有吟詩詞歌調的、有撒潑婦漫罵的、有操市井鄉言的……最該無聲處，也會有那道盡了曲曲折折、輾輾轉轉、綿綿切切的一聲歎息，唯有這塊默然不能作聲的石頭，它在歷紅塵、窺滄桑時，心思究竟如何，未著一字。心裡惦念著它：這塊通曉人情的石頭，它那心思是否也與人情一樣曲曲折折、輾輾轉轉、綿綿切切呢？
無情人會笑說石頭怎會有情，無非是曹老筆下的一段虛構罷了。只怕石頭會暗笑無情人，萬物都有它要傳遞的信息，表情達意豈只是語言呢？一塊石頭默然不語、永遠守候的姿態，所要表達的，恐怕是超越一切言語的久遠情懷。
二
何況《紅樓夢》中，這塊石頭的來歷真是非常的久遠。
曹老有意在開篇敷衍出女媧煉石補天、剩下一塊石頭的故事，於是這塊預備補天的石頭就從亙古中遙遙走來。
本來女媧補天的故事，似乎離現代人太遠了，常常模糊在記憶裡。似乎有關人類始祖的信息，能遺傳到現代人記憶裡的，已經寥寥可數，人類誕生時所發生的事情，對我們來說，都像那時剛開啟的宇宙一樣混沌，尚未清明。只是若有一塊遠古的石頭擺在眼前，它那實在的質量，卻會讓這一切不再那麼虛幻。
女媧補天，何等大事，卻不用金，不用銀，不採仙草，不獻珍禽，采煉的偏偏是些石頭。抬頭張望，難道最接近高遠天空的本質的，居然是一直留在地上的石頭？！
這石頭，從補天的夢，到凡塵的夢，經歷久遠時代，最終以物的姿態，在人的世界裡且行且看、且留且玩，成為這紅樓一夢的見證，一個最沉默、也最清晰的見證。
三
王菲這樣唱著：「能夠呼吸的，就不能夠留在身旁。」
看著《紅樓夢》，想一想，果然：生命向來只有一次興衰，那些在呼吸間的喟歎，在呼吸間的哽咽，在呼吸間的吟唱，在呼吸間的盟約，都只不過在某幾個生命裡打了個轉，然後就輕飄飄的隨落花付流水了。
石頭也不是不滅的，只是它可以留在身旁。
幸好，紅樓故事裡有一塊不用呼吸的石頭。因為有了無材補天、卻有意尋夢的它，那些喟歎、哽咽、吟唱和盟約終於都沉甸甸的留在了我們的身旁。
一段如夢般纏綿又易逝的往事，本該也如夢般裊裊淡去，只因為這夢遇見了一塊石頭，才最終留下了它在歷史長河中的絕唱清響。
四
這世上何止寶、黛、釵的故事！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曾經發生過的，將來還會發生；現在經歷的，過去也曾經歷。「你方唱罷我登場」，一遍一遍又一遍，有多少木石前盟的吟唱，有多少金玉良緣的出演，又有多少紀念它們的石頭呢？譬如巫女峰？又譬如望夫崖？誰又能數算得過來呢？
這些石頭中，得以留在人旁的那些，就成了人間流傳的一段佳話；不被人所知，漸漸湮沒在黃沙古道、連天碧草間的，也只是帶著它所紀念的夢，等待在紅塵之外罷了。
原來每個石頭裡都有造化鐫下的一段時光、一段人生、一段夢，不管那夢有名也罷，無名也罷，被記著也罷，被遺忘也罷。
帶一枚石頭，也許只是為了帶上它留住的那場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