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美夢
非典時期,身在疫區。從超市背回包東西來準備持久戰,三種武器:睡覺。上網。看書。
前兩種隨興即可,書怎麼也得找本夠長的吧。翻來翻去,找出本蒙著灰塵的《紅樓夢》來。小時侯雖看過,大部分都忘了。這回認真看過,意猶未盡。又看電視劇的碟,卻大不如以前的印象。畢竟很有些年頭了。
那一眾美女確實選的好,與角色的定位也好,比現在「金劇」裡的強。所謂書裡的人物上了鏡,一百個人看了一百個樣眾口難調的話不過是借口,本該存小異求大同的。「紅劇」裡的選角就很對路,而且各自的意韻也出來了。語感也把握的好,只是無論小姐丫頭,動作語調間扭捏作勢的有些過,大熱天的看這個劇還真是平添涼意。
總結起來只有三人最自然:賈母。鳳姐。劉姥姥。尤其是鄧捷,把個鳳姐演的傳神,那含笑帶嗔的一聲「喲」令人叫絕。不過如果化裝師一定要在姑娘們臉上塗很厚的粉,應該連脖子也塗上,有些鏡頭裡的對比太明顯了。
想一想十二釵就得十二個美女,加上丫頭裡有姿色的,更不止十二個,所以就是偶爾出現個把醜丫頭也不為怪。記得有個丫頭本來長的就不禮貌,且腮紅如血,穿著大綠的衣裳來請寶姑娘到老太太那去。當時鏡頭俯視著那個丫頭進門來面無表情說了句台詞,我看這集的時候正是半夜,驚的我開了瓶啤酒。再就是廳堂裡的擺設,喪禮祭台上的祭物等,既然給了特寫就是突出奢華隆重的意思,不過看起來實在簡陋,不如不特寫的好。劇中好多地方以大段的插曲來強調重要的情節,比如黛玉葬花時唱個沒完沒了,好像這樣一來就經典了。還有湘雲醉芍,也唱,一眾姐姐妹妹聚到跟前,只等唱完了再繼續情節。其實詞曲都不錯,只是留著以後拍歌劇的時候用就好了。「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那集快結束時,賈政和寶玉在湖上欄杆處指指點點,鏡頭掠過湖面上飄著的廢紙和一些黑乎乎的東西,那麼大個園子都建起來了,這點東西清理一下應該不費事吧。
上述一些細枝末節的,想是限於當時電視劇的拍攝水平,現在拍的話該不會這樣了。不過有的地方對原著情節的把握還是不夠精當。當然明白既是拍片子,有些改動是很正常的,比如尤三姐自刎那一段——原著裡說柳湘蓮退親索定禮時因不好當著尤老娘的面說尤三姐名聲不好,要拉賈璉外面說話,尤三姐在裡面聽了,料到萬無成理。摘了鴛鴦劍出來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把雄劍還了,自己拿雌劍自刎了。賈璉急的拉住柳湘蓮就要報官,尤二姐勸了,賈璉才放手。柳湘蓮卻動也不動,反扶屍大哭一場。事發突然,充分表現了尤三姐剛毅果敢的性格。
劇裡尤三姐聽了退親的話,傷心流淚之餘,向掛著的鴛鴦劍看去,鏡頭對著劍,一遠一近一遠一近的好幾下特寫,就像在對觀眾說:「自殺呀自殺呀……」而柳湘蓮和賈璉也真的走出去了,走到好像是一片桃花林裡(這個場景顯然被認為是渲染自殺情節的好所在),尤三姐追上道:「還你的定禮!」然後驕傲的自刎,倒下前仰著頭,得意的看著柳湘蓮,脖子上的傷口做的不錯,血的顏色偏淡。柳湘蓮撲過去叫道:「三妹!」音樂起處,尤三姐在柳湘蓮懷中微微一笑,垂目偏頭而死。雖說可能是因為要對人物進行更深的刻畫,或者有些情節不好用鏡頭語言來表達而與原著略有出入,那一聲「三妹」也叫的突兀(此前柳湘蓮根本不認識尤三姐),我看了還是挺願意感動的。可是黛玉剪香袋那段就讓人不解了——寶玉大觀園裡題了額出來,眾小廝見二爺展了才討賞,一擁而上把他身上飾物都解了去,寶玉回來,襲人見問,黛玉聽見也出來問:「我給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原著這裡是黛玉說完這話,賭氣回房,去剪那個正給寶玉做了一半的香袋兒,寶玉趕來時已經剪破了。又氣又急,從裡面的襖襟上把黛玉給的荷包拿出來。
劇裡黛玉問完了那句話,卻不見回房,只站在那等寶玉回答。寶玉可不好演了,此時拿荷包出來就剪不成香袋了,於是干吭兩下就是不說話。黛玉等了半晌不見回話,才想起剪香袋來,寶玉見香袋已剪,才掏出荷包來。原著此處表現黛玉的小性子(《紅樓夢》處處玄機,可能還暗示別的也說不準,卻不是我能看出來的了。)電視劇此處倒像是寶玉的小性子,專門跟黛玉過不去,非等她剪了香袋再慪她一下似的。
老聽人說「拍戲,拍戲」,我覺得「拍戲」關鍵要「拍細」,《紅樓夢》更不比別的劇,能拍的細點就更好了。
看了電視劇既不爽,又去大觀園。知道原本沒這麼個園子,不過既然有人依書上所說建了一個,以我的眼界,大觀雖不敢,小覷一下總可以吧。進了園子就一陣清涼,四處樹木蔥蘢,感覺不錯。凡男人少有不艷羨寶二爺的,所以我第一個去的就是「怡紅院」。不如電視裡顯大,進裡面見有幾個假人,一個寶玉一個襲人。寶玉身後還一個假人,看服飾像是丫頭,不知是哪一個。看著看著有點滲的慌,覺得弄些個假人來倒沒什麼意思了。忽然後窗上一響,一個真人探出頭來嚇了我一跳,是個中年婦人,想不到時值今日還有守院子的。出了「怡紅院」又到「櫳翠庵」,庭院寥落,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院子裡的石凳子上喝汽水,都穿著校服。走到忘了是「藕香榭」還是哪兒的後面,見一個池塘,池塘邊上有高四米左右的假山,假山上坐著個大佛爺像,還噴水,水裡也坐著一個。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以前沒有(4、5年前來過一次)。穿林過橋,水上浮著一層油乎乎的東西和幾個可憐巴巴的野鴨子。「蘅蕪苑」有兩個工人架著梯子拿著桶正準備幹活,沒進去。
路過一個敞著門的屋子,往裡一張,裡面又一個中年婦人,說:「進來看看吧。」我進去,她指著地中間一個有點破的轎子說:「這是元妃當年省親的轎子,那邊兒什麼都有,有賈寶玉穿的衣裳,也有皇上穿的,你照個什麼?」呵呵我照個什麼?我照個面兒都後悔我!又過一處髒水,來到「稻香村」,偏廳上有個工藝品店,都是些做工粗糙的書籤字畫扇子鐲子什麼的,老闆和一個女店員沒工夫蒙我,正跟兩個南方口音的人在那討價還價:「這個畫平時不往出掛,實在不多了……」「再便夷(宜)點……」「最低150……」我拿起個簪子看了看,做的跟出土文物似的。從工藝品店出來,邊走邊聽見陣陣水聲,轉過來一看,「省親別墅」前園子裡最大的一片水上有個方圓近百米的音樂噴泉,岸上好些人三五一夥搶著在噴泉前照相,雜亂的人聲水聲音樂聲摻在一起……
我已經沒興頭再轉了。世上本沒有個大觀園,我這不是自討沒趣嗎?遂決定不去瀟湘館添堵了。往出走的時候看見剛才在工藝品店侃價的那兩個南方人,看人家輕快的步伐估計心情不錯,兩人後腰上都插著幾把折扇,雙手拎著好些長方的紙盒,有個紙盒還掉出一截卷軸來……
去了大觀園也不爽,就看關於「紅學」的著述。看了加起來大概有5、6萬字,雖說這點內容在所有著述裡連九牛一毛也算不上,也把我搞的夠暈了。什麼脂本程本戚本靖本,什麼索隱派考證派探佚派,什麼脂硯齋畸笏洪升曹寅,什麼魯迅胡適俞平伯周汝昌張愛玲……其中不乏驚人語,推敲起來也有道理。後來越看的多,越覺得深,原來好多情節都不是看上去的樣子。想自己白丁一個,何苦來的較這個勁?
看了著述還不爽就沒轍了,只有再回到書裡來。前些日子看是因為非典,此時非典危機早過了,看時又一個心情。《紅樓夢》靜靜的躺在那,我輕輕抱起她,用自己的感覺去慢慢體味,她確是個妙人兒,每次見都有新意,不像別的大都一夜情過後就不想再見了。
《紅樓夢》裡美女如雲,又才色兼備,在中國古典美女鑒賞這個概念上還是很有代表性的。所以常聽有人問:「紅樓夢裡,你最喜歡誰?」我以前覺得黛玉心眼小,所以喜歡寶釵。這次看完了,又覺得寶釵太會來事世故了些。其餘十釵裡,鳳姐有些刁,李紈有些老,可卿過艷,湘雲過憨,元春印象太少,迎春太木,探春象女強人,惜春不怎麼見,巧姐又太小。算來算去,就剩個妙玉了。
妙玉色藝俱佳:不但貌美如花,詩才不在釵黛之下,還擅琴棋,能指摘黛玉撫琴時君弦太高,與無射律不配,惜春下棋也下不過她。且品性孤高,除了「檻外人」寶玉外,誰也看不起,連跟賈母說話都是淡淡的。不過我喜歡妙玉卻不止因為這些,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她雖自小遁入空門,卻更凸現人性。林妹妹本是仙草,無怪乎不食人間煙火。寶姐姐雖然老吃什麼花呀露呀的弄成的「冷香丸」,對人情世故卻練達通透。而妙玉身在空門,卻在人性的表現上較前兩者更為醒目。她喜歡寶玉是很明顯的:和惜春下棋的時候見寶玉來了就紅了兩回臉,「癡癡」的問了一句「你從何處來?」又紅一次,而且走時還說怕迷路。寶玉何等樣人?怎麼能等惜春命丫頭婆子領路,當然要在第一時間自告奮勇了。兩人走到半路聽見黛玉撫琴,妙玉料其弦斷心知不詳,寶玉問時,她卻「竟自走了」,可見她還是認得路的。然後當夜想寶玉想的「一陣心跳耳熱」,打坐時走火入魔,這「火」、「魔」就是人性了,掛在空門上尤其顯得鬥爭慘烈。後來應了「入魔」所見,果被賊人劫走。不敢唐突佳人,只是從人性的角度猜想:妙玉小小年紀,春情萌動,一向清高還有潔癖。不知被那些腌臢賊人劫時心底會不會升起連她自己也不願相信的快感……
紅樓夢確實是個美夢。其一美於形:紅樓黃金屋,夢裡顏如玉。其二美於神:裡面講了一個「悟」:就是人生其實並沒什麼意義。可是既知道終要「兩鬢成霜」,為何不趁那「脂正濃,粉正香」?既早晚要成「隴頭白骨」,又何妨今宵「帳底鴛鴦」?惜春看破紅塵出家了,柳湘蓮為情所悔出家了,寶二爺卻是徹悟了出家了。他一頭紮到花兒堆裡不易,一頭紮在國色天香的花兒堆裡更不易。在這溫柔鄉富貴場裡,再「鬚眉濁物」也難保不生出「女兒的骨頭是水做的」的水一樣的心腸來。那「文死諫,武死戰」的一番話又黯淡了多少的風光和榮耀?假作真時真亦假,這個夢美如鏡花水月,讓人看了覺得心裡空空如也。
竊以為書中講的「宿慧」其實人皆有之,只不過沒有觸動到,其「慧」便「宿」著不出來而已。林妹妹本來是棵仙草,如不小心眼兒,哪來那麼多的淚水去償那神瑛使者的灌溉之恩?所以再看到林妹妹直聲叫道:「寶玉,你好……」時氣絕,也不傷心了,倒是後來看到和尚反問寶玉說:「……我且問你,那玉是哪裡來的?」寶玉一時對答不來,和尚又說:「你自己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寶玉聽了怔然了悟時,我的眼淚也流下來。
釵在雪裡埋,玉在竹林外,只為因果前定,大不必辛酸荒唐。
我在這裡寫,你在那裡看,本來大夢一場,又什麼紅樓綠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