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真——試論「夢境」意象與《紅樓夢》的小說創作(上)
夢·幻·真
——試論「夢境」意象與《紅樓夢》的小說創作
摘 要 本文在「夢境」意象的文學回溯中揭示中國古典文學的「夢文化」背景。結合這一背景提出:《紅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學「夢境」意象運用的扛鼎之作。進而通過考察《紅樓夢》「夢境」意象的創作方式、創作成果,及其在推動情節結構、刻畫人物性格等方面的關鍵性作用來論證這一觀點。最後從《紅樓夢》「夢境」意象的悲劇意識、象徵意義、陰陽觀念及潛意識四個方面考察其審美價值。
關鍵詞 「夢境」意象 夢文化 審美價值 悲劇意識 象徵意義 陰陽觀念 潛意識
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夢境」作為一種特殊的創作意象,一直受到作家的垂青,更有學者將其稱為中國古典文學的「夢文化」背景。1而對於《紅樓夢》「夢文化」的研究,學界長期以來存在「宏觀」和「微觀」之分。
所謂「宏觀」研究,甲辰本《紅樓夢》夢覺主人序言曰:「辭傳閨閣而涉之於幻者,故是書以『夢』名也……紅樓富女,詩證香山,悟幻莊周,夢歸蝴蝶,作書者藉以為此之『紅樓夢』」。此類研究偏重「紅樓一大夢,繁華跡已陳」的理解。這種研究方向一直佔據著「夢文化」研究的大片江山,並被廣為接受。但不足之處在於往往會將受眾的理解導向一種消極的「虛無主義」和輪迴之說,這一點是不值得提倡的。
所謂「微觀」研究,是近年興起的一種新的研究方向。其通過分析文本中切實描述的「夢境」意象,並借鑒心理學和審美學的理論,以達到進一步深入解讀《紅樓夢》情節結構、人物刻畫及審美價值的目的。目前「微觀」方向的研究,多側重於「賈寶玉夢遊太虛境」和「秦可卿托夢鳳姐」兩個重要的「夢境」意象,並且無論從人物性格、情節結構、主旨揭示等各個角度來看都已經達到了相當的深度。可是筆者遍閱資料後發現,對於《紅樓夢》文本中除上述兩回之外的其餘三十處「夢境」意象,幾乎鮮有人問津。這顯然影響了對於《紅樓夢》「夢境」意象的全面解讀。
本文在研究方法上沿襲了「微觀」研究的套路,試圖在中國古典「夢文化」的背景下,將注意範圍擴展到《紅樓夢》全文涉及的三十二處「夢境」意象的解讀上,討論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在「夢境」意象創作上的突出成就及審美價值。
一、「夢境」意象的文學回溯
《紅樓夢》開卷第一回,作者依據《淮南子·覽冥訓》「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的記載敷衍而生一則「頑石被棄」的神話。而這則神話用甄士隱的南柯一夢來表現,確是意味深長。
夢,《說文》注為「 」。《墨子》解為「臥而以為然也。」科學地講,夢是大腦皮層與中樞神經共同作用與人而產生的一種正常的生理現象。從這個意義出發,夢就是人類的影子,見證了人類的進化與繁衍。
從夢境產生的心理依據和現實依據出發,可以尋找到夢境與神話的連接點。神話本來就是人類童年的夢。隨著大腦思維的進化與發達,人類產生了「夢」這一在當時看來無法解釋卻又神奇的現象。先民們堅定地認為,夢中出現的人的形象是靈魂與肉體的暫時性分離。於是乎產生了這樣一種觀念:人的思維可以不依賴肉體而單獨存在,靈魂這個「魅影」只是寄居在肉體之中。在這樣一種「靈魂不滅」的觀念下,先民們將變幻莫測的自然力統統人格化,自然而然地構想出種種「神靈」。由此開始,人類童年時期的集體無意識信仰——即「萬物有神」的神話便產生了。因此,「夢境——靈魂——神靈——神話」,這個公式真實地記錄了神話的產生過程。在此過程中,當然地充斥著先民們原始的生活狀態和心理狀態,但夢境催生了神話這一文學最初形態的說法,也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由此順著文學的發展脈絡前進,我們不難發現,先秦時期的《詩經》與《楚辭》歌詠了許多夢佔之事,而《離騷》完全是以一半的篇幅來敘述夢幻之境。隨著文學「自覺」時代的到來,魏晉以後,「夢境」意象的創作更是頻頻現於當世。以詩詞曲賦而言,阮瑀的《止欲賦》、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李賀的《夢天》、蘇軾調寄[江城子]的《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陸游的《我夢》、鄭光祖的[雙調·蟾宮曲]《夢中作》等等,皆為不世名篇。而在小說、戲曲領域,從唐傳奇《枕中記》、《南柯太守傳》,到明中葉的風俗史《金瓶梅》,再到「康乾盛世」的世情書《紅樓夢》;從元人雜劇《蝴蝶夢》,到明代以《牡丹亭》為代表的「臨川四夢」,再到清初的「戲劇雙璧」《長生殿》、《桃花扇》。「夢境」意象,連綴著中華五千年的漫漫文學史,支撐起一片「夢文化」的廣闊天空。而《紅樓夢》「夢境」意象的創造,更是同類作品中的扛鼎之作。
二、《紅樓夢》——「夢境」意象創造的扛鼎之作
承接上文對中國古典文學「夢文化」背景的梳理,筆者認為,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在「夢境」意象的運用方面,達到了中國古典文學的最高峰。以下試作分析。
1. 數量眾多、人物複雜
《紅樓夢》全著共創造了三十二處夢境(本文後附全書所摘三十二處夢境),涉及書回共二十九回,僅從數量上就是其它歷代作品所無法比擬的。
其中前八十回中大小各異共寫了二十個夢,同一回寫了兩個夢的有四個回目(十二回、十三回、三十四回、七十七回),一個夢跨兩回的有兩次(二十四至二十五回、四十八至四十九回)。在後四十回中共寫了十三個夢,其中一回兩夢的有兩次(一百十三回、一百二十回)。書中人物做夢次數最多的是寶玉,共十一次;其次是鳳姐,共五次,黛玉兩次;此外尚有甄士隱、賈瑞、秦鍾、小紅、香菱、柳湘蓮、尤二姐、賈母、妙玉、馬道婆、甄寶玉、襲人、賈雨村、一個小丫頭等十四人各一次。
關照此前的文學作品,其中多是描一夢之境,或是書一人之夢,而像《紅樓夢》這般寫夢如此之多、人物關係如此之複雜的作品,的確為古今中外所僅見。
2. 夢筆生花、構思精妙
《紅樓夢》的夢境描寫,或長或短,或詳或略,或直接鋪開,或間接對比,靈活自如。例如最長的一處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長達五千餘字,另有較長的包括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五十六回的甄賈寶玉夢中夢,八十二回的黛玉驚夢等等。而最短的是第十三回,「寶玉夢中聽聞秦氏死了」,只十來字。間接寫夢的包括九十三回包勇轉述之夢,一百十七回馬道婆夢見妙玉被殺等等。再例如五十一回和七十七回中「寶玉夢中叫襲人」與「寶玉夢中叫晴雯」的兩段一正一反對比式的夢境描寫,極見作者用筆之妙。晴雯襲人皆為寵婢,賈寶玉與花襲人早已「偷試雲雨情」,而晴雯卻到死都擔著虛名。然此夢境對比之下,寶玉心中孰輕孰重,作者筆端孰褒孰貶,立現分明。
小說構思了一個帶有夢幻色彩的楔子式的結構,用「甄士隱夢幻識通靈」為開篇,從甄士隱這樣一個引場人物的角度為故事整體框架打上了一條因果鏈。這條因果鏈起自「以淚償灌」,結自「林黛玉歸位」,以夢起,至夢結。其實,這種以「夢境」創造楔子式的結構並非《紅樓夢》始,《三國誌平話》中司馬貌陰間斷獄、《西遊記》中魏征夢斬老龍等等已經開過先河。但《紅樓夢》技高一籌之處在於,作者更注重「楔子」和整個故事框架的縝密聯繫,更注重「楔子」的首尾貫穿。
清代紅學家王希濂在《紅樓夢總評》中說:「《紅樓夢》也是說夢,立意作法,別開生面,前後兩大夢,皆游太虛幻境,而一是真夢,雖聞冊聽歌茫然不解;一是神遊,因緣定數,了然記得。」 2這裡所涉及的所謂「前後兩大夢」,正是《紅樓夢》夢境描寫最精妙的構思之處。作者用寶玉這「前後兩大夢」,又為整個故事設置了一條興味線,借「夢境」描寫,一再伏筆,製造預警和懸念,以吸引讀者的關注。從人物名稱的設計,到詩詞歌賦中的隱意,這些伏筆和懸念在書中起到了一個很好的蓄勢和鋪墊作用,和後續情節時時呼應,前顧後注,夢筆生花,足見作者的功力與用心。相比較此前的同類作品,多是將「夢境」意象單純地作為情節結撰的一部分,很少設計如此精妙的伏筆構思。這也是《紅樓夢》成功的一大亮點。
《紅樓夢》中有這樣一部分文字,嚴格來講並不能劃為「夢境」意象的範疇,因此筆者也並未將其收入文後三十二處「夢境」描寫中。但這一部分文字所書的人物狀態,是頗值得細玩的,筆者試將其稱為 《紅樓夢》中的「白日夢」。例如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一節中寶玉的一「呆」一「怔」;三十回「齡官畫薔,癡及局外」,「裡面的原是早已癡了,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字,外面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寶玉站著只管發起呆來」,把襲人當成了黛玉,「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待襲人說他中了邪「方纔如夢初醒」。這些「白日夢」,皆為一種入迷的幻覺。歌德說:「每一種藝術的最高任務就在於通過幻覺產生一種更高於真實的假象。」3《紅樓夢》正是妙筆生花地運用這種「白日夢」,創造出了一種「更高真實」的「夢境」意象,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
3.「夢境」意象與小說情節結構的發展
學界普遍認為,《紅樓夢》比較徹底地突破了中國古代小說單線結構的方式,採取多條線索齊頭並進、交相連接又互相制約的網狀結構4。青埂峰下的頑石由一僧一道攜入紅塵,經歷悲歡離合,又由一僧一道攜歸青埂峰下,這是統蓋天地的神話世界;另一方面,寶黛愛情起承轉合的悲劇線則是以大觀園這個理想世界為舞台上演的;第三,賈府及整個社會由盛而衰的過程,才是現實世界的照應。全書由神話世界、理想世界、現實世界構成了一個立體交叉重疊的宏大結構。在這三條線索並進交叉的過程中,「夢境」意象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1)神話世界:
回顧全書,我們不難發現,《紅樓夢》在神話世界這一層面大抵包括了「青埂峰僧道」和「太虛幻境眾仙」兩個部分,而這兩個部分在文中恰恰是依托了甄士隱和賈寶玉的夢境來表現的。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這一夢如前文所講,是一個楔子式的總括全文。書起第一回,便有甄士隱伏幾入夢,見一僧一道攜石入世,遂引出了其下一系列的悲歡離合。這一僧一道,更是在書中多次成為寶玉夢中的「驚夢人」。
「賈寶玉夢遊太虛境」則更是曹雪芹精心雕琢出的一個奇幻神話世界。在此一夢中,警幻以金陵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終身冊籍令寶玉熟玩,更「令其再歷飲饌聲色之幻」。夢中的神話世界,預示了書中主要女性的生活道路和結局,定下了「悲金悼玉的紅樓夢」的全書基調。
因此,《紅樓夢》的第一重線索——神話世界,可謂完全是由「夢境」意象創造並展開的。作者用一種匠心獨運的超現實主義手法,在神話世界這一層面上,推進了小說情節結構的發展。
(2)理想世界:
在以大觀園為背景的理想世界中,曹氏著力表現的是寶玉和黛玉之間的愛情以悲劇。寶黛之愛,是作者心中的理想之愛。而「夢境」意象,就像一個一個的關節點,被牢牢地卯在了這條愛情線上。
請看:第一回目中「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以淚償灌」無疑就是寶黛愛情前世今生的起筆,這才有了第三回寶黛初見時「何等眼熟到如此」、「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幾番筆墨,才有了三十二回寶玉「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的肺腑直言。三十六回「繡鴛鴦驚夢絳芸軒」,一句「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因緣』」的夢語,更是絳珠仙子與神瑛侍者「以淚償灌」的殷殷前盟。八十二回,「病瀟湘癡魂驚噩夢」,八十九回黛玉夢中聽人叫寶釵「寶二奶奶」,這些「夢境」意象都是寶黛愛情悲劇而終的預言和標誌。九十八回「寶玉夢至陰司」,追訪黛玉香魂,將這種「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哀痛之情,渲染到了極至。直至書末一百十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林黛玉歸為仙位為止,寶黛的這條愛情線才趨於完整。
通貫全文,作者在表現《紅樓夢》的第二重線索——理想世界的時候,以一次又一次的「夢境」意象,將寶黛愛情的前世今生、起因發展,連貫成形,最終導向無能為力的悲劇。
(3)現實世界:
作者在《紅樓夢》開篇第一回即明白說明:「曾經歷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撰此《石頭記》一書也。」夢境本是虛幻,原無真實可言,但文學作品中的「夢境」藝術,是把現實生活夢幻化或把夢幻境界現實化,用荒誕離奇的手法表現豐富的現實生活內容,表現作者的人生理想和審美意蘊,《紅樓夢》亦是如此。以現實層面論,《紅樓夢》最大的現實性就在於其對於封建制度本身的強烈批判。這種批判性通過寶黛愛情的生離死別、十二金釵的紅顏薄命和賈府的衰敗沒落得以全方位表現,同時也達到了揭示這種制度必然滅亡趨勢的效果?6懊尉場幣庀笥捎諫噶蘇庵智苛業吶行遠哂釁淥髕凡豢商媧南質狄庖濉?/p>
例如,第十三回秦可卿托夢王熙鳳一場,這一夢境雖然不長,但在內容上卻十分重要。借秦氏之口,道出賈府這一家世顯赫的百年旺族,目前雖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但不過是瞬間的繁華,「盛宴必散,樂極生悲」,已成為賈氏門庭必然的發展趨勢。面對這種「大廈將傾」的危機,退步之計應該在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和家塾所需之資,不能「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其實這就是現實中賈府這個「百足之蟲」垂死掙扎的照應。
再例如,第十六回秦鍾臨終夢鬼判一夢,剛開始鬼判們還假裝鐵面無私,似乎公正,可是聽到「賈寶玉」的大名,都忙了手腳,嚇得露出真相現了原形,也肯通融了。這是在諷刺鬼判們同現實中人一樣,溜鬚拍馬,懼怕顯貴。
小說本身的現實意義決定了「夢境」意象的創造,類似這樣的「夢境」描寫在《紅樓夢》中佔有很大的比重。因此,從現實層面上講,「夢境」意象的創造的確大大地推進了小說情節結構的發展。
4.「夢境」意象與人物性格的刻畫
《紅樓夢》構思了近百個人物作不同程度的刻畫,以人物思想性格形成和發展的軌跡來展開故事情節。《紅樓夢》大量「夢境」意象運用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出於塑造和深化典型人物的思想性格,從性格邏輯為情節發展尋找內因。
一方面,通過「夢境」描寫,可以使人物的顯性性格層面更加清晰化與明朗化。最典型的例子莫如尤三姐的兩次入夢。尤三姐是一個社會下層婦女,卻不甘被紈褲玩弄,努力捍衛自己的人格,勇敢地追逐自己的婚姻,由於柳湘蓮的誤解,她不惜以死抗拒社會的不公,維護自己的尊嚴。六十六回,柳湘蓮夢見尤三姐手捧鴛鴦寶劍的一番傾訴,更有力地表現了這位女性對愛情和尊嚴至死不渝的追求。六十九回,尤二姐被王熙鳳迫害致死之前,尤三姐托夢所謂「將此劍斬了那妒婦」的一席話,鮮明地表現出尤三姐強烈的反抗精神。因此,平心而論,無論抽去哪一個夢境,尤三姐的形象都不會如此光彩照人。
另一方面,通過「夢境」描寫,能夠發覺人物的深層心理,揭示人物性格的隱性層面。例如五十六回甄、賈寶玉互夢的一場夢境描寫,有學者撰文指出,這一夢境反映的是寶玉性格中相對隱秘的孤獨個性。5
正如前文所指出的,作家往往從人物性格邏輯出發去虛構情節,而人物的性格軌跡常常是延伸到「夢境」中去的。《紅樓夢》正是從傳統「夢文化」背景中吸取了這種把「夢境」與人物整體性格相聯繫的創作方法,以「夢境」作為開拓人物思想性格的「行為場」,展現人物全面而深邃的思想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