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破三春夢淹留
稱「三」的有「三秋」、「三伏」、「三九」、「三角」等等不可勝數,也有很多是現代名詞,或許寶、黛、釵、湘的關係現在可以用「三角、四角」來描述,甚或也可用「多角」來描述賈寶玉的多情。脂硯曾說:「所歎者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鍵」。紅樓還有「三生」、「三春」、「三節(端午、中秋、年節)」等等,特別是「三春」,金陵十二釵判詞有:「三春爭及初春景」、「勘破三春景不長」,其歌詞有:「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更有秦可卿的臨終預囑:「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是指那「三春」呢?「元、迎、探、惜」可是四春啊。常言道:「幾度風雨,幾度春秋」, 對此劉心武已解出:「三春」就是「三年」,紅樓主要就是寫了三年的復興時光,但好景不長,隨後就是煙消雲散的徹底覆滅。是這樣的嗎?讓我們結合書中幾位主角的「春秋」,來把書中的時間段詳細地勘查一遍。
一、前奏四年
一開始第二回,賈雨村講到本書第一個出場的重要人物黛玉時說:「生的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後,他又遇到冷子興說起賈寶玉:「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可見這時黛玉六歲,寶玉七歲(且按七歲算),寶玉比黛玉大一歲。隨後就是黛玉隨雨村進京,入賈府,初會寶玉。同時薛寶釵也隨母兄避禍住進賈府,其中提到:薛蟠「今年方十有五歲」,「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這時寶釵應為十三歲,可真是大姐姐了。
寶黛相會後,同吃同住,又有寶姐姐來往說笑,其樂融融,一直到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期間共有多長時間呢?讓我們再回到第二回:冷子興說「這位珍爺也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劉姥姥進榮府是因怕過不去年,打秋風而來,而秦可卿正是在這年年底前後死的,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錦尉」中赫然有:「江南江寧府江寧縣監生賈蓉,年二十歲。」由此可知,這中間一共過了四年,這一年黛玉應為十歲,寶玉十一歲,寶釵按說是十七歲。然而,就在這年年後二月二十一日,第二十二回給寶釵過生日時卻說:「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大概是為了班配,把寶釵又給改小了兩歲。
從這一年秋盡冬初,劉姥姥一進榮國府開始,再往後整整前八十回大書,時空都是基本連貫呼應的。
整個前奏的主角是秦可卿,她死在那一天?整個大喪濃墨重彩,作者卻有意未點明,但肯定是在「元宵省親」之前,我想會不會是大年初一?因為這個重要的第一年的年節(後面又是濃墨重彩)沒說怎麼過的,一上來就是出大喪,接著慶元宵又是「出大喜」,可見可卿與元妃似乎有某種聯繫。賈元春封的是:「風藻宮尚書」,莫須有的官「卿」名,而秦又 「可卿」,「秦」「芹」同音,此種安排有什麼深意 ?不好臆測。好在這個前奏醞釀出了一個「秦學」,不是我們的研究對象,我們下面重點來看「三春」是怎麼過的。
二、第一春
可卿死後,我們迎來了本書的第一個春天。一上來就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元妃省親,貴妃此時青春多少?第二回說:「這政老爺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接著第四回,黛玉進賈府時又說:「倖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若是賈珠二十歲生子,假設元春比珠小兩歲的話,黛玉進賈府時,她應該十八加五,二十三歲。又過四年,到她省親時,大致應為二十七八歲。因過了年關,寶玉又長了一歲,省親時寶玉應為十二歲,元春應比寶玉大十五六歲。元宵節後,到第二十回,另一主要人物湘雲才突然亮相,並且一開口就是:「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頑」,可見她比黛玉還要小一點,準確多少歲?作者未明言,為什麼?值得注意的是,第四十五回黛玉又給改大了四歲:「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林妹妹竟成了「林姐姐」。為什麼釵、黛的年齡改動多,有岔頭,可想而知,是因她們二人虛構的成分較多一些。
從「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直到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在這整整一年中,寶玉春進大觀園;夏與晴雯玩「撕扇」;秋詠菊花白海棠;冬與「脂粉香娃割腥啖膻」,雖挨了一次重打,倒也過的「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這一「春」主要是圍繞著寶玉和眾姊妹來寫的,歡快、明亮是主色調。
三、第二春
「寧國府除夕祭宗祠」後,馬上是「榮國府元宵開夜宴」,這是本書的第二「春」,這時寶玉已十三歲,和第五十六回說甄寶玉:「今年十三歲」,極為相合,可見寶玉「年歲無虛」。從第五十三回到第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自逝」,鳳姐好好歹歹病了一年,這一年基本是圍繞著風姐寫的,總的色調已轉沉重、悲涼。就連賞心悅目的「群芳夜宴」,也充滿了「餞花」的傷感。第六回劉姥姥說:「這位鳳姑娘今年大不過二十歲罷了」,可見鳳姐這年也就頂多二十二歲,比寶玉大九歲。
四、第三春
轉眼到了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雲偶添柳絮詞」,這個年節竟用「不得閒暇,接著過年過節,出來許多雜事」一筆帶過,馬上進入了第三「春」:「如今仲春天氣爭奈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似染怔忡之疾。」接著就到了「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後來更是:屈死了晴雯,攆走了芳官,出去了薛寶釵;香菱被折挫成「干血之症」;迎春也只想「在園裡舊房子裡住的三五天,死也甘心了」。然後匆匆戛然而止,第三「春」也寫到這裡突然中斷,篇幅最少。隨著「昨日聽見你爺說,看邸報,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傢俬,調取進京治罪」。這個第三年充滿了惶惶不可終日的氣氛。這時寶玉應為十四歲。
五、結論
綜觀前八十回,從第六回劉姥姥一進大觀園開始,到第八十回匆匆結束,確實寫了大致三年的光景,其中第一年的著墨最多:從第六回到第五十三回,共四十七回,占一半篇幅以上;第二年次之 :從第五十三回到第六十九回,共十六回;第三年最少:由第七十回到第八十回,共十回。與劉心武對「三春」的破解相符,其中雖有不少插敘、倒敘和岔頭,但不影響其時空「立架」的整體完整與有序。
至於許多小的「脫卯」之處,我覺得除因傳抄、過錄早晚不等,作者無法更正造成之外,即使是前八十回,雖經「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也是沒有最後完全定稿的。第七十回的一處「脫卯」,卻給我們透露出了一個重要信息:因賈政要回來,襲人勸寶玉趕緊收拾功課,應付檢查:「你昨日不在家,我就拿出來共算,數了一數,這三、四年的工夫,難道只有這幾張字不成!」是賈政這一走就走了三、四年嗎?非也,這一句話倒像是作者脫口而出的「少年時的真實光景」,他在無意中告訴了我們,本書主要就是寫了他這三、四年的青少年經歷和時光。
六、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脂硯在第一回中還批說:「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結,有用起詩社於秋日。」雖經作者「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但仍在第七十五回「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中,缺「詞」少「讖」,有「中秋詩起」,缺「中秋詩讖」,更無「中秋詩結」。一句「缺中秋詩,俟雪芹」,鬱悶死多少愛紅人。我們只是隱約可知:賈蘭之詩,讓賈政「喜不自勝」,可算「佳讖」;賈環之詩,讓賈赦「連聲讚好」,實不知是「佳」還是「噩」;而寶玉之詩,卻讓賈政「點頭不語」,可見絕非佳讖。是的,中秋一過,「三春」將盡,寶玉是不會得到什麼好讖的。
「寶玉聽了,碰在心坎兒上,遂立想了四句(注意是:『立想』,說明已寫好,但未用),向紙上寫了,呈於賈政看。道是:(缺)」。以作者之偉才,這四句就那麼難寫嗎?不可想像。在這裡,我們清楚地看到了作者之千鈞重筆的「遲疑不決」,因為它事關書中眾兒女的最後命運;事關作者能否按自己的意志寫下去;事關作者之「夢」能否實現完成,並流傳下去。
其實作者的夢想早已寄托在了第七十回的「柳絮詞」中:「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但他認為最可能的結果是「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和「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然而,作者不會想到,在二百五十年後的今天,他的「三春事業」並沒有「付東風」;也沒有落得「憑爾去,忍淹留」(雖然二百年多來,眾說紛紜);卻真的是在古今紅迷的力擁下「送我上青雲」,讓其偉大的夢想得以實現,讓其偉大的「夢」永遠長留人間。
即便是殘缺的夢,也將永遠高居於世界文學之林而毫不遜色。
且住,且住!春夢永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