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議《紅樓夢》、《廢都》與《金粉世家》
記得我從上初中時便開始讀《紅樓夢》。第一遍時，獨自為大觀園中紅男綠女的悲歡情愁而感傷。第二遍時，則為四大家族的興衰存亡而喟歎。第三遍時，則為人世的無常而惶惑不安。待到第四遍讀過之後，整個人就變得沉默寡言起來。腦子裡整天迴旋著曹雪芹的壓軸句：「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假若曹公在世，我不僅要問，這不會是天地鴻蒙之中，所有生靈的宿命吧？
80年代初，讀賈平凹的《廢都》。看完了，仔細品味一下總覺得有一點《紅樓夢》的味道。想當年在封建禮教，三綱五常男女受授不親的桎酷下，曹雪芹敢把兒女私情，以及一些違背倫理的「男盜女娼」躍然紙上，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這無疑是個創舉。而我覺得賈平凹則是現代的曹雪芹，只是不知道他的《廢都》能否和《紅樓夢》一樣名垂千古。也許是因為我這個人在上學之前，就迫於父親的規矩背《女兒經》，故而特別看重貞操名譽之類的事情，更謹記男女受授不親的古訓。所以我覺得男女之間的雲雨之情，不宜太暴露，本該含蓄的東西，你把它給道白了也就沒有意思了。
一般來講，無論是什麼樣的作品，多多少少都有著原作者本人的心靈感悟或心路歷程，當然，作者自饌除外。就像曹雪芹把自己虛擬為賈寶玉一樣，總覺得《廢都》中的莊之蝶就是作者本人的縮寫，而且這一點也從作者本人的後記中得以證實。可是令人費解的是賈平凹為什麼把莊之蝶，寄身於那樣見一個愛一個的色情狂。大乏看過此書的人都知道，凡莊公視線範圍之內的女人沒有他不沾邊的。唐宛、柳月、阿燦、汪稀眠的老婆，個個打的火熱，卻唯有對自己的老婆提不起精神。如果說賈寶玉是個憐香惜玉的情種，倒還不怎麼令人討厭，因為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就是一個一夫多妻制的時代，而且，他周圍的女孩子都在他的選擇之列。換句話說，就是為他的需要而存在的。與之相比，莊之蝶則令人不解了。試想在一夫一妻制的今天，世界如此之大且美女如雲，如果向莊公那樣見一個愛一個，豈不是要向歌裡唱的那樣：對你愛愛愛不完了。從這一點來說，最近各電視台公然打著民國版《紅樓夢》，頻頻熱播的張恨水之力作《金粉世家》則沒有步《紅樓夢》的前塵。
看過《金粉世家》，與張恨水老先生的原著相比，似乎空泛了許多。劇中金家的七少爺無疑就是賈府中寶二爺的翻版，儂雖多情卻必竟情有獨衷。縱觀全劇，圍繞著金燕西的婚姻，展開了一場陰謀與愛情的叫量。結局雖說沒有像《紅樓夢》那樣覆巢之下無完卵，但最終也還是家道中落子散妻離，一段本該美滿的姻緣成了權利角逐的殉葬品。只留下「當花瓣離開花圃，暗香殘留」的一縷餘音，令後人回味無窮。相似的人物語言，雷同的故事格局，民國版《紅樓夢》當之無愧。如果說張恨水的大作如若令人費解倒也罷了，必竟他老人家生活在一個離我們稍有距離的年代，然而讓人不解的偏偏是另一個夢蝶的莊公。
以前，曾經讀過賈平凹的一首詩《等待的石頭》，讀後覺得韻律公整喻意深刻，所以覺得賈平凹應該是一個莊重深沉的人，可看了《廢都》之後我竟有些迷惑，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個性的人呢？《紅樓夢》表面上是對寶黛及紅樓十二釵愛情的詠歎，實際上描寫的是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一榮具榮一亡具亡的興衰史。《廢都》則是描寫了西京的四大名人，其中有作家莊之蝶、畫家汪稀眠、書法家龔靖元以及樂團團長阮之非，與《紅樓夢》依然有異曲同工之效。也許作者也是有意隱含著什麼，只是我肉眼凡胎，無法領悟罷了。
無論是《紅樓夢》還是《廢都》，其中都有一些和尚道人貧貧亮相，而且猜測字沾卜無一不准，只要是他們口中說出的話，便會讓你思量揣磨，最終通達徹悟。還記得曹雪芹筆下的那個瘋狂落拓、麻屣鶉衣的跌足道人的《好了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愛，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十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每每想到這首歌，也便想起那個瘋道人的話：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再看賈平凹，不但給莊之蝶設計了一個半陰半陽的岳母，而且還推出一位阿漬破落、癡顛傻氣的瘋子，不過自他口中說出的「十類人」倒也合轍壓韻：
一類人是公樸，高高在上享清福；二類人做官倒，投擊倒把有人保；
三類人搞承包，吃喝嫖睹全報銷；四類人來租賃，坐在家裡拿利潤；
五類人大蓋帽，吃完原告吃被告；六類人手術刀，腰裡揣滿小紅包；
七類人當演員，扭扭屁股就賺錢；八類人搞宣傳，隔三差五解個饞；
九類人為教員，山珍海味認不全；十類人主人翁，老老實實學雷鋒。
只是這些話，因為是一個瘋子的口不擇言，倒也沒人認真，我們只當是一個病入膏肓之人的信口雌黃吧。這一點《金粉世家》則沒有重蹈《紅樓夢》前車之覆轍。在這裡張恨水老先生除了把情緣幻滅的七少爺的丫頭小憐送入庵堂，把癡情公子柳春江送上黃泉路之外，就再沒有別的舉措。至於金總理樹倒狐猻散，那已經不是能勾起人們感歎的話題了。看得出張老先生，對這些塵世上的生靈是動了怎樣的惻隱之心。
一般而言，名著大都能成為暢銷書，而暢銷書並不一定都能成為名著。兩者之間一個顯著的區別就是名著具有永恆的魅力，而暢銷書則只具有短暫的魅力。在以上三部作品中可稱得上名著的，當屬曹雪芹的《紅樓夢》。雖然這三部小說從某種角度來看都可稱得上是文學作品中的上品，但如果你仔細的讀過，相信你會發現曹雪芹的這部力作，不但寓意深刻，就連其筆下的人物的命名都是字斟句酌，細細咀嚼都別有意趣。可算是上品中的上品。
文章開篇便隆重推出空空道人、渺渺真人，然後大談甄士隱（真士隱）賈雨村（假語存）。即便是丫頭的名子都排列整齊，成龍配套。大小姐的丫環抱琴、二小姐的丫環司棋、三小姐的丫環侍書、四小姐的丫環入畫，把四個丫頭名子的後一個字連起來便是：琴棋書畫。這琴棋書畫入名可謂是俗中之不俗。再看大觀園中，四位小姐的名子更是耐人尋味：大小姐元春、二小姐迎春、三小姐探春、四小姐惜春。四春的頭一個字連起來，諧音則是：原應歎息。讀到此處，作者的用心則顯而易見。卻原來通篇琴棋書畫所演繹的，無非是這樣一個令人歎息的結局。
看過《金粉世家》想起了《紅樓夢》中的一首詩：厚土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而看過《廢都》，又讓我想起了《紅樓夢》中的另一首絕句。那便是：滿紙荒唐言，一把心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