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真——試論「夢境」意象與《紅樓夢》的小說創作(下)

夢·幻·真——試論「夢境」意象與《紅樓夢》的小說創作(下)

夢·幻·真——試論「夢境」意象與《紅樓夢》的小說創作(下)

紅學研究

三、《紅樓夢》「夢境」意象的審美價值

庚辰本四十八回脂批註:「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是夢,秦氏家計長策又是夢中所有,今作詩也是夢,一併風月鑒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而第一回「作者自雲」中說到:「用「夢」用「幻」等字,更是「此書立意本旨」。因此,本文用了大半的篇幅來論述三十三處「夢境」意象之種種。然而從實際內容上看,《紅樓夢》不僅寫了幾十個夢,而且整部書可謂就是一個人生大夢。這個夢,「集注了中國古代文學和中國古代文人對人、人的價值、人生意義的關注,具有超越時空的普遍性和審美價值」。6以下試從文藝學的角度來把握《紅樓夢》的審美價值。

 

1.         悲劇意識的強化

中國文化的設計,最初是避免悲劇的,因為中國的文化講求「中和」的審美標準,以循環論來看待運動,強調「人情樂極生悲,自屬尋常」,「轉樂成悲,古來成道」,「悲極生樂,斯境罕證」。7《紅樓夢》寫夢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激越的絕望之悲。

回顧中國古典「夢文化」傳統下的大量作品,可以找到這樣一條軌跡:最初,中國古典「夢文化」以展現美好理想占主導地位(如《離騷》)。後來,隨著佛教的輸入,禪宗的盛行,漸漸發展成為以感歎「人生如夢」為主導地位。這種轉變,以蘇軾寫夢的詩詞所表現出的巨大的空寂感始。再往下,悲劇意識開始出現了獨立化的傾向,湯顯祖的「臨川四夢」正是這種傾向發展的一個高峰。但比較《牡丹亭》和《紅樓夢》可以明顯看出,同是「因情成夢」,湯顯祖在《牡丹亭》中以「情之至者」,8即以「情」出發,「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浪漫筆觸,將悲劇化解為一種樂觀的大團圓結局。曹雪芹在創作上的確受到《牡丹亭》的啟發,但其「夢境」創作卻是嚴格地基於理性原則與客觀現實不可逆轉的悖謬與不相容的特性,以真幻交織的手法將這種不相容導向反傳統的「美的被毀滅的悲劇」。因此,由《牡丹亭》到《紅樓夢》,顯示著由樂觀之悲到絕望之悲的轉變。

有學者認為,《紅樓夢》勾畫出的人生夢境無外有三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受享」,二是自由,三是實現價值。9這三個方面在「夢境」意象的描寫中都有明顯的表現,並貫穿了《紅樓夢》之大夢。但這並不是主題,夢幻的破滅才是《紅樓夢》的悲劇主題。夢境中的「兼美」,「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而現實中也只能是「玉帶林中掛,金釵雪裡埋」;夢境中「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的衷情,到最後也不過是「寶玉,你好……」的死不瞑目。「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十而悲劇作家「或者是表達夢境的一位日神的藝術家,或者是表達狂熱的一位酒神的藝術家,或者是最後——例如在希臘悲劇中——同時是表達夢境的和狂熱的藝術家。」⑾曹雪芹就是這樣一位兩者兼備的藝術家,他在表現「夢境」意象的時候強化了這種狂熱而激越的悲劇意識,這種絕望之悲,最終以賈寶玉夢境中那首著名的《飛鳥各投林》作了最好的註解: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豈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2.         象徵意義的突出

英國現代文學先驅康拉德說:「所有的偉大的文學創作都是具有象徵意義的,唯有如此,它們才取得了複雜性、感染力和美感。」⑿

根據黑格爾《美學》中對於象徵的定義,筆者認為,《紅樓夢》「夢境」意象創造的象徵性主要體現在「寓言象徵」這一層次。寓言象徵,即以「意」為主,借「像」寓「意」,以此達到相當的審美高度。為了突出這種象徵性,作為寓體往往帶有很大的隨意性和假定性,或誇張變形,或荒誕離奇,從而造成了一種特殊的間離效果,使讀者明知其假,卻也可「以假見真」。這與《紅樓夢》所謂的「夢幻」主旨配合得天衣無縫。書中的這種象徵意義最充分地體現在第一回和第五回兩個夢境中的三個虛幻故事:

石頭說  石頭「幻形入世」,「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在這裡,真與假,現實與虛幻,不僅相互對應,相互聯結,甚至連兩者之間的界限也消失了。真即是假、假就是真、現實就是虛幻、虛幻即是現實的象徵意義被提升到作者對人生、對生命的哲理感悟。而這塊半物半人,半人半神的石頭,與賈府中這位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怡紅公子也是關係微妙。石頭入世化作「通靈寶玉」,成為賈寶玉不可離身的「命根子」,這真石頭(物)與賈寶玉(人)的對應,同樣具有哲理性的象徵意味。石頭「無才補天」、「幻形入世」的經歷直是對賈寶玉批判性格及人生境遇的象徵。

以淚償灌  甄士隱夢中的「以淚償灌」,象徵指向比較明確,象徵寓意也豐富深刻。作者情極而生幻,感情至深而無解,所以寄情於幻,借幻言情,在「夢境」意象的虛擬之境中把自己昇華到詩和哲理的象徵境界。「以淚償灌」與其說是佛門因果的宿命論,不如說是對寶黛愛情悲劇無可奈何地解說,而且隱含有與世俗的「金玉姻緣」相對的意味。

太虛幻境  作為一種隱含成年禮原型的「夢境」意象,其象徵意義是顯而易見的。賈寶玉初試雲雨情,警幻仙子啟悟寶玉的種種手段均未見效,寶玉始終未能「回頭」,最後更是跌入了萬丈深淵。這一切,除了下文將要涉及的「潛意識」的象徵義之外,更是現實中賈寶玉叛逆性格及人生道路的一種具有原型意味的象徵和投影。

由此可見,寓言象徵通過非現實主義的「夢境」意象表現在《紅樓夢》小說創作中,它於現實主義是一種相反又相承,相對又補充的關係,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這是其他任何一部「夢文化」作品所不能達到的。

 

3.「夢」「真」交錯、陰陽相生的思考

承接上文對於象徵意義的討論,筆者認為《紅樓夢》中反覆存在著「夢」與「真」的對立與對比。「夢」與「真」交錯連結,通過象徵意義來表現。換言之,《紅樓夢》中的夢境描寫,只有在象徵意義上才是真實的。

太虛幻境(夢)與大觀園(真)相對相生,兩者實際上就是中國古典文化中的陰陽兩極,是陰陽哲學的形象化。宇宙社會萬事萬物,相生相滅、陰陽變化乃之為道。曹氏正是運用「天地之道,一陰一陽」來構築太虛幻境與大觀園這一「夢」一「真」、一「陰」一「陽」的藝術境界;以否極泰來、有無相生寫「康乾時代」的盛衰轉變。陰陽相繼,「夢」為質飾,神為內核,不以物慾扭曲本心,吐露虛實相生的審美思考。以一種超現實性的形而上的真實性原則取代了原有的藝術反映生活的真實性原則。作家不拘泥於描寫反映客觀現實,而是讓幻想與現實混在一處,把極度虛幻的夢與極度真實的現狀交織象徵,使作品產生出鮮明的夢魘般的真實色彩。

「夢」與「真」正如「陰」與「陽」的矛盾,夢幻中所具有的荒誕性恰恰已經包含了真實性。我們也就在這種荒誕與真實的幻變生滅中感受了作家的匠心獨運。

 

4.潛意識心理的顯現

在元明清以來的中國小說戲劇創作中,很多作家運用夢境進行創作。原因在於,他們發現在夢境中可以突破現實的限制,自由揮灑。但是他們對此的理解大約只局限於夢境對小說情節的作用,走所謂「因情成夢、因夢成戲」的路子,使「夢境」意象符合文學邏輯化和理性化的要求。但這裡出現了一個問題,即「夢境」本身存在反理性反邏輯的特徵。弗洛伊德認為:夢是人的願望在一種歪曲形式下的滿足。伏爾泰認為:夢幻不是忠實的意象,它沒有理性的作用,所以符合邏輯性、道德性和審美性的夢是罕見的。弗洛伊德和伏爾泰都強調夢的非理性、非邏輯,但文學本身卻要求理性和秩序,因此在這兩者之間形成了一種偏向性的矛盾。從這個角度考慮,《紅樓夢》的「夢境」意象創作似乎更趨實際和科學。作者通過藝術創作實踐,將夢境描寫的筆觸深入了人的非理性的潛意識,寫出了處於無意識狀態下的夢境,將「夢文化」推向一個新的審美高度和心理學高度。

首先,弗氏的研究表明:潛意識浮現到意識層面,在受到意識的檢查時要經過壓縮、轉移、化裝、改變的種種歷程,於是在顯在內容之外又出現了一個潛在內容,期間雜揉了幼時的記憶與經歷、自戀性、情意綜、性的倒錯……這一切都轉化為藝術的象徵世界。《紅樓夢》的夢境描寫,已經出現了「雜揉」和「壓縮」的內容。賈寶玉夢中先後看到秦可卿、尤三姐、鴛鴦、晴雯,而後忽又不見,復又見黛玉,又見鳳姐招手,時空次序雜亂無章,意象表現模糊朦朧。這種「夢境」意象的描寫看似無序而缺乏照應,實則是「夢文化」體系中難得一見的返樸歸真。

其次,《紅樓夢》「夢境」意象的潛意識表現集中體現在性愛層面上。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性本能」是人的一切意識、情感和行為發生的內在動因,「原欲」構成人的最本真的人格基礎——本我。在前文提到的具有成年禮原型性質的「夢境」意象就是賈寶玉以生理需求為前提的性愛覺醒。「賈天祥正照風月鑒」一段「夢境」意象則是對被扭曲的縱慾無度的關照。這方面的例子在《紅樓夢》中有很多。二十四回「癡女兒遺帕惹相思」中丫鬟紅玉之夢,八十七回「坐禪寂走火入邪魔」中道姑妙玉之夢都是典型。紅玉作為賈府的丫頭,她對於愛情的渴望在那種等級森嚴的環境中是受壓抑的,但 這種來自無意識的慾望,在夢中可以得到滿足。妙玉之夢,揭示出這一身居禪關,心性高潔的青年女尼追求愛情的強烈慾望。妙玉長期鍾情於寶玉,由於日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緣何下凡一走」的言語和貓兒的叫聲引發了春思。紅玉、妙玉的夢境是一種「本我」意識的回歸,這種「本我」潛意識的非理性衝動常常處於與外界的矛盾衝突中,迫使「本我」趨向「自我」。但「自我」本身實在難以完全抑制「本我」衝動,必須有精神主宰的人格層次「超我」來控制。「超我」與「本我」的矛盾導致了紅玉、妙玉內心的矛盾。《紅樓夢》的「夢境」意象,極為精當地體現了這種潛意識的矛盾心理。

綜上,悲劇意識的強化,象徵意義的突出,「夢」「真」「陰」「陽」的思考,潛意識心理的顯現,這四個層面使得《紅樓夢》在審美價值上遠遠超過了同類作品,成為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奇葩。

 

四、總

綜合全文,在中國古典「夢文化」背景下存在著大量優秀文學作品,它們寫夢或者與夢有關的內容,是對於一種極富生命力的夢幻審美意識和夢幻創作方法的運用。而正如前文談到的,《紅樓夢》最值得關注的地方,就在於它的「夢境」意象真正緣自理性原則與客觀現實的悖謬與不相容,而且將這種荒誕的意識貫注於《紅樓夢》的藝術構思、思想傾向之中,並直接影響著情節結構的安排和人物形象的塑造。同時,《紅樓夢》中的「夢境」意像是客觀真實性與主觀傾向性的高度統一,是作者用來表現其審美價值和深化人物精神世界的獨特手段。種種因素綜合考量過後,我們可以毫無疑問地說,《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創作的最高峰,同時也是中國古典「夢文化」體系中的翹楚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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