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時節又見卿——紅樓別夢之迎春
落花時節又見卿——紅樓別夢之迎春
1、
她對我說,春,若有可能,請你盡力去忘卻,不要記住發生過的事情,這樣,你的生命不會如此沉重。記憶若深重,愛恨會綿長,你我均是脆薄之人,無力承付。
她的臉,在我的記憶裡閃爍,伸手,我試圖挽留,空無一物,她對我微笑,笑容越見模糊,說,你要學會遺忘。
半夜夢醒,喚的還是司棋。繡桔站在旁邊說,小姐,你還是不習慣,司棋死了三個月了。你夜夜喚她,她不會回來。
繡桔,我不是不知,只是不習慣。繡桔的臉色一變,張口欲言,看我的神色,還是退了下去,說,那你早些安置。
茜紗窗,霞影紗,濛濛的月光透進來,淡淡的嫣紅,胭脂的顏色,那一年,劉姥姥進園裡來,因說起黛玉的紗窗顏色舊了,老祖宗尋出幾匹上好的貢紗,軟煙羅給了黛玉,霞影紗給了我。
我看見司棋臉上的胭脂,明艷動人,司棋,我輕輕的喚,不要離開我。我觸到她的臉溫暖豐潤,她握住我的手,春,我會照顧你。
我見司棋的時候只有六歲,在母親的葬禮上,我跪在那裡三天三夜,水米未進,所有的人已經散去,偌大的靈堂,瞳瞳的白幡,風吹過,徹骨冰寒。
已經沒有眼淚,我的眼睛盯著靈桌上的供品,只想拿來吃,可是我不敢。司棋站在我的身後問我,你餓嗎?我回頭,第一次看見她的眼睛,清晰明亮,隱隱的桀驁。
她總是能輕易洞察我的心理,即使是在她只有六歲的時候。她給我一塊餅,自己拿一塊,無懼於陰暗的靈堂,巨大的棺材。我們大口的吞嚥。
我餓,胃和感情。極度飢渴。
合適的機會便和老祖宗提出要她,因我需要一個貼身的丫鬟,在我八歲的時候。事隔兩年,在那次葬禮之後,再次見到她。我走過去與她輕輕擁抱。她的高大成熟超越了我的想像,我抱住她,很溫暖安心。
她說,春,以後由我照顧你。
她叫我春,那麼自然,妥帖。輕輕的擁抱我,輕吻我,與我共眠。我的身體徹夜冰涼,不帶一絲人氣,只有和她睡在一起才可暖和過來。
她死,沒有眼淚,巨大的麻木和空洞,抽乾我的靈魂,只覺得哀而不傷。我靜靜的陪伴她,最後的時刻,我們的靈魂歸於寂靜,然後幻滅,由此內心一片空明。
我會記得你。司棋。
我愛你。
2、
迎春花開的時節,我亦不可再在大觀園停留。要嫁了。
嫁於東風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黛玉的詩詞我盡皆喜歡,孤寂空靈,帶著宿命的傷感和決然,文字如她心頭冥滅的光芒,忽明忽暗,不可捉摸,雖然微弱,卻帶給她無限欣喜。這麼多年,是支持她生強大的信念。
顰卿啊,把這兩句詞送與姐姐吧。
黛玉臉龐嬌小,我捧於手中,宛若水晶。黛玉,不要為我哭泣,我的命早已注定,孫紹祖是什麼人已經不重要,我只是個五千兩銀子的貨物。
顰卿啊,再不要孤獨倔強下去,你的心太敏感,易碎。寶玉愛你,卻沒有能力保護你,他只是個天真,被寵壞的孩子,雖然對你有至純至真的愛,是這齷鹺陰暗的賈府唯一明亮和叫人溫暖的地方。可是他沒有能力。
一個男人若不是足夠強大,又怎有能力保護心愛的女人。愛亦是徒然。
瞬間司棋又回來了,帶同她的表弟潘又安。潘又安是個清俊的男子,有分明的輪廓,清朗的眉,臉上亦有激昂之氣。他與司棋一樣是府中的包衣奴才。一生下來,不脫奴籍。在東府做事,頭腦靈活,辦事精明。
夏天,司棋患了芒疾,日日不得安,憔悴不堪,鳳姐因看她辛苦,又怕染了府中別人,特准她在家過了端午再回來。
司棋回來後,我發現她有異樣,神情溫柔,心情愉悅,時常有莫名的笑意。整個人有在春風裡陽光下沐浴的感覺。
她與我同眠,不再吻我,不再碰我。我抱住她,喃喃低語,司棋,你不要我了,你已不愛我。她轉過身將我擁抱,窗外清冷的月光,照著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嘴,她的笑容暖,月光也暖了。她看著我的眼睛,捧起我的臉,說,春,不要憂傷,我愛你如同愛我自己,我們在一起靈魂得以完整。彼此需要,救贖。春,你若死了,我不會生。
司棋,我亦如此。
我亦愛又安,他是世俗中真實明確的愛,因我是女子。與你的愛,至純至明,卻只是幻覺。
3、
喧天的鼓樂中,我見自己大紅喜服,龍鳳盤繞,環珮叮噹。雖我只是庶出,但賈府終是百年望族,公侯之家,排場亦是小不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禮成!送入洞房!
龍鳳喜燭烈烈燃燒,房間一片刺目的紅,淒艷如血,我看見自己步入墳場,閉目,微笑。
你笑什麼,他問我。
孫紹祖,陌生的男人。我的夫君。我沒有回答,掀了喜帕,逕自站起來,撫上他的臉,他喝了很多酒,是魁岸健壯的男子,他的氣息與司棋不同。暴戾洶湧。
紹祖,我輕輕的喚他。我是你的了,帶我沉淪。
他的個性暴戾天真,要的,一定要得到。迎春,你不愛我。我每天早晨起來,看見你沉睡的臉,憂鬱驚懼,對我亦有抗拒。不要這樣,我是你的夫。
紹祖,你一直想征服我不是嗎,雖我只是你五千兩白銀買來的貨物,但你一樣要征服,如征服你其他的女人,我只是滿足你慾望的工具,卑賤如塵泥。
他的臉刺痛,知道自己觸怒了他,我自走到窗下,倚在美人榻上,看我的《道德經》。
四妹喜佛,而我好道。兩者有別,亦有相通,我們都是麻木平然的人,沉醉於自己的內心世界,不與人言。道修今生,佛修來世,其實眾世沉浮,無常無情,來世今生,我們又何嘗能改變什麼。一切不過徒然。
我知你有很多女人,紹祖。你又何需在我面前作踐她們?她們只是薄命卑賤的女子,如我的母親。是命運的棋子。我轉過身,離開。
娘,你在哪?司棋,你又在哪?
不要遠離,我要和你們一起走。
4、
元春生於大年初一,算命的說是大福大貴的命格,生此一女,勝過數十兒郎。老祖宗喜之不盡,收於身邊,悉心調教。元春品貌端麗,寬和聰明,是大氣而無情的個性。於琴棋詩畫,工鑿女紅無一不精,十五歲時選送入宮。
賈府為之喧鬧,沸騰,萬般繁華中,我見元春沉靜,靜默。並無欣喜。寶玉在她的身上磨蹭,呀呀歡叫,手舞足蹈。
我有不捨,元春是大氣而無情的性格,對我無正庶之別,亦是親厚。這與大娘,甚至與我的父親都有不同。
姐,你何時回來?
此一別,已是永訣,妹,我再不是可以和你喧鬧嬉戲的大姐,我是皇帝待選的妃嬪,將來無法想像,由我自生自滅罷了。
姐,不會的,我們賈家的財勢,無人敢欺凌你。
二妹,我去的地方,是見不得人的去處,有無盡的榮華,亦有無邊的黑暗和骯髒,是天堂,亦是地獄,任我沉墮。
姐,那你就不去,我捨不得你,只你對我好,你走了,我無所依靠。
妹,這府已是大廈將傾,搖搖欲墜,我必須盡力去扶持,挨得一刻是一刻,我肩上的是責任,亦是宿命。
這是你母親留下的《道德經》,她的墳在鐵檻廟後面的亂墳崗,依祖宗家法,妾死,不得入宗廟。你母親是逃妾。
元春進了宮,她最後的回眸,有無限眷戀和決絕。
5、
寶玉是銜玉而生,驚世奪目,老祖宗愛如珍寶。天降此子,必佑我賈家。
探春生的時候,杏花開的荼靡,大片大片的紅雲將府第包裹,美的絢爛。
日邊紅杏倚雲栽,她怕也是王妃的命,所有的人,都竊竊私語。因這原因探春在眾人的心裡特別起來,地位也特殊。雖她也是庶出。
我的生,如我的人,毫無光彩。院中迎春花開的慘烈,無人理會。明艷的黃,迅速的衰敗。母親是隱秘的,我與她並無接觸。從生下我的那刻,我與她已經斷絕,我們自有教養嫫嫫,奶娘,伺候的丫鬟。不是自願,只是必然。
她的地位卑微,連家宴也很少出席,偶爾在園中見到我,伸手欲抱,卻有下人攔阻,將我抱開,我伏在嫫嫫的肩膀上,回頭看她,我們互視的眼神冷淡,清透,她的眼角有淚流出。
我知道她是愛我的,因除了她,不曾有人為我流淚。
她死了,如今,司棋亦死了,我竟似盲了,看不見任何東西,心裡只覺得空洞,哀而不傷。
司棋的額角有破損的傷痕,她的生命就從這個缺口流出,一去不回,我抱住她的屍體,如她生前,抱我一般。
司棋啊,司棋。我喃喃的喚她,我記得那個夜晚我抱住她,喚她,她告訴我愛上一個男子——又安。
又安,他亦在你身邊了,你們曾濃烈的愛過,死也轟烈,他是這世間少見的男子,執著勇敢。
司棋,你這個倔強強悍的女人,到他的懷中,來生記得做他溫婉的妻,平靜安然的生活。握住彼此的手,記得惜緣。
6、
我和紹祖生活,他對我不壞,我亦安然。不做反抗,他來,我便盡為妻之道,不來,我就夜夜著棋,挑燈讀經。
日子,水一樣流過,在外人眼中,我是平庸無奈的夫人,無理家之才,無馴夫之道,紹祖夜夜笙歌,擁紅倚翠。而我竟不聞不問。
可我的內心越來越洞明,空靈一片。當初嫁與他,不過是為了逃離我那個家族,逃離我的父親,我知道那是要代價的,我心甘以一生來賠付。
迎春,你越來越淡漠,若你對我沒有感情,你為什麼要嫁我?
紹祖,你對那些妾室就有感情嗎?你不愛她們,為什麼要娶?
迎春,不要想改變我,這是個男人的世界,女子只是附庸。
紹祖,不要探測我,我的內心,越接近你會越失望,我什麼都沒有。
我們常常不歡而散,他長久的不來,以此做為對我不馴的懲罰,過一段時間又會來,與我親近。
我們彼此傷害,依賴,以畸型方式相處。粗暴但直接。
嫣紅是他的妾,19歲的少女,她跪在我的面前,求我放了她,她哀哀低哭,身邊有同樣驚恐不安的男子。我微笑,彷彿看見司棋和又安。
只是司棋從不哭泣,她的所作所為,內心自有計較,因而不會驚恐。我想起我的母親,至今,我不知她的確切死因,是逃妾,是私奔,被打死?是大娘和父親的命令嗎?還是病死,如他們宣揚的那樣,久病纏身,抑鬱而死。
你們走吧,出了孫府,各安天命。快走!我什麼也沒看見。
紹祖的脾氣暴戾天真,並且霸道,嫣紅的私逃,叫他暴怒異常,和世俗的男人一樣,他只覺得嫣紅是他的私物,愛了,便拿來玩弄。厭了,就棄如鄙履。
生殺予奪,只是尋常。
紹祖,你收手吧,不愛她,何苦要禁錮她,她雖卑賤,亦有人格。
迎春。他第一次打了我,你不該放他們走,這傷了我的自尊,叫我在人前如何抬頭?他目光凌烈如獸。
很漂亮的一巴掌,我臉色冷然。你要怎樣才可放他們走。
除死以外,別無他路。
我揚手奪過他的劍,好,我替她還,你放他們走。
紹祖的手微微顫抖,說,迎春,不要把你我之間逼入絕路,如此,我不會原諒你。
紹祖,我很感激你這一年來對我的照顧,給我安定,給我食物,陪我安眠。但我對你自問亦無虧欠,不需你的原諒。
好,既如此,你替嫣紅還吧,他顯然氣絕,斷然轉過身去。
我的死,亦如又安。血從頸間流出,綿綿不斷,我從不知道血是那麼紅,我的生命是那樣的艷烈。而非慘淡。
司棋,我見嫣紅宛如見你,我保護她,就像你保護我,出於本能。
又是迎春花開的時節,我終可豐烈激盛的活,哪怕走向幻滅。
我隱約看見紹祖的淚,那暴戾無情之人,也會因我的死而落淚。
紹祖,心有眷戀,不要流淚,眼淚會沖淡思念,我希望你記得我,哪怕是一瞬。
因你是除我母親之外,唯一為我流淚的人。
我會記得你。紹祖。
我愛你。
7、
太虛幻境,離恨天,我看著風月寶鑒,看自己一生情緣流轉,跌拓起伏。紅樓沉浮,原是一瞬。
我回頭對司棋說,我始終學不會遺忘。記得亦是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