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本潔來還潔去 —— 從釵黛關係,理解黛玉

質本潔來還潔去 —— 從釵黛關係,理解黛玉

質本潔來還潔去 —— 從釵黛關係,理解黛玉

紅學研究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葬花辭》

    世事一直在變。幾年以來,人們對於《紅樓夢》中寶釵、黛玉的態度竟有了如此大的轉變。林黛玉曾被推祟為「純潔」的象徵,甚至被抬為「反封建」、「反傳統」的典型;而今天的林黛玉,則被唾為「狹窄善妒」、「尖酸任性」。昨天的寶釵因為其對「仕途經濟」的認同而被罵為「骯髒」、「世俗」;今天的寶釵則同樣因為共對「仕途經濟」的認同而被認為「溫柔敦厚」、「現實主義」,是「賢妻良母的典型」。人們對於薛林二人態度的逆轉從另一個角度而言可以說是市場經濟觀念的影響,但我卻以為,無論推祟誰,因為推祟一個而去鄙斥、咒罵另一個都是不妥的。而要改變這樣的一種陳舊觀念,首先必須回答的一個問題是,林黛玉和薛寶釵二人之間到底存在不存在截然的對立甚至如某些人所稱的「你死我活的鬥爭」?

     誠然,薛林二人在性格上存在著很大的不同之處。尤其是在與寶玉的婚姻問題上,兩人是存在著競爭的,因為她們中只能有一個人能嫁給寶玉,而她們又一直都愛著寶玉。但是,這種性格上的迥異與婚姻問題上的競爭是否就能被理解為截然的對立甚至你死我活的鬥爭呢?我個人認為,將這種性格上的迥異與婚姻問題上的競爭便理解為你死我活的鬥爭僅僅是某些人一廂情願的主觀斷想,這種主觀斷想來自於「一元論」的哲學,認為世間萬物「非此即彼」,即沒有「亦此亦彼」或「亦非此亦非彼」的中間二元狀態。而事實上,放下薛寶釵不說,林黛玉個人是不可能想到和薛寶釵有什麼「你死我活的鬥爭」的。在林黛玉那裡,從來不曾存在什麼「鬥爭哲學」。而林黛玉既不參與鬥爭,某些人所言的「你死我活的鬥爭又怎麼打得起來?

    且看第五回中:「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不大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於是「黛玉心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這種「悒鬱不忿之意及後來那麼長時間裡林黛玉因為看到寶玉和其他的女孩子親熱時的滿懷醋意,只是因為人性意識中對愛情專一要求的表現。她的這種「悒鬱不忿」與「滿懷醋意」並不是針對薛寶釵個人而言的,甚至並不針對任何的第三人,而只是針對寶玉,針對賈寶玉對自己的感情。在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一節中黛玉「香魂一縷隨風散」時的感覺便是最好的明證:「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黛玉臨死之前唯一想到的是寶玉對自己的愛情,或有對寶玉愛情的懷疑;但她卻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去抱怨寶釵,更沒有說出:「寶釵,你好狠——」之類的話。(有的紅學家認為高鶚寫的黛玉的結局有違背雪芹的本意,如周汝昌在《紅樓夢新證》中認為黛玉屬病故,其「淚盡」、「淚枯」、「還淚」之說便是佐證,但本文在此僅對現今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作討論。)

    事實上,黛玉一心關注的從來便只是寶玉對自己的愛情,希望寶玉對自己的愛情是堅持的、永恆的而又專一的。她因為希望而又因為不能自信而時常疑心於是時常希望得到寶玉的證實而且又常常因為一些生活小事而生醋意。如第二十九回「癡情女情重愈斟情」一節中,因為「金玉姻緣」之說兩人互相為了試探而生的一段佳話。我們甚至可以肯定,假如黛玉完全自信寶玉對自己的愛情的話,黛玉是絕不會在意寶玉再同別的女孩子(包括寶釵)的親熱的。(當然這僅僅是假設,也只能是假設。)而黛玉對愛情的希望以及因為不能自信而生的疑心,所表現的是黛玉的純情、唯情。她對寶玉愛情的希望,更主要的是在尋覓自身性情的知音,或者說,黛玉所苦苦尋覓的愛情,是一種以知心、「知己」為基礎與主要內容的愛情。她之所以能產生對於寶玉的愛情,(因而同時也希求寶玉對自己的愛情,)首先是其於黛玉對於寶玉的「知心」、「知己」的感覺。在全書中,在寶玉、黛玉二人第一次見面時,黛玉所生的感覺便是一種遇到知己,相見恨晚的感覺:「黛玉一見,便大吃一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如此!』」之後,書中又有很多有關「知己」的感覺的描寫。如葬花一事中,「林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成?』」又如在第三十二回中,湘雲與襲人談起仕途經濟,寶玉覺得逆耳,經過一番說話竟把話題帶到林黛玉身上,寶玉只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

    若她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她生分了。」又如第三十四回寶玉為黛玉送舊娟子,也只有二人瞭解緣故。與寶釵喜歡一個只在解決婚姻不同,黛玉是在進行戀愛,用自己的心在戀愛。而黛玉之所以會愛寶玉,也在於二人有自己共同的一個世界和屬於該世界的價值觀——把仕途經濟當成混賬話,為殘花埋塚才是正經事。也正是基於這一點,寶玉才會同樣地愛黛玉,才會因為黛玉的死而遁入空門。

    以上說了這麼多,都僅旨在證明,在黛玉那裡,從來不曾存在所謂的「鬥爭哲學」。黛玉所追求的只是與寶玉的知心和基於此的心的愛情。她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要去與寶釵進行什麼「你死我活的鬥爭」,她從來都不會想到去與寶釵「爭奪」寶玉的「人」。

    我們並不同意俞平伯先生和其他一些紅學家的所謂「釵黛合一」論,因為薛寶釵和林黛玉二人在價值觀、生活方式和愛情觀上相差實在太大。但我們亦並不同意將釵黛二人完全對立起來的「鬥爭說」。薛寶釵和林黛玉二人只是代表了二種完全不同的價值觀和生存觀念。寶釵在做人,黛玉在做詩;寶釵在解決婚姻,黛玉在進行戀愛;寶釵把握著現實,黛玉沉醉於意境;寶釵有計劃地適應著社會法則,黛玉則任自然地表現著自己的性靈。或許,黛玉的價值觀世界僅僅是一種神仙價值、理想世界,與現實相對比是失敗的,招致死亡的,因為「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但《紅樓夢》的作者卻顯然並沒有一味地去否定這這種價值觀,作者只是認為這種價值世界「成者王,敗者賊」。《紅》的作者在書中悲苦地說道:這個價值世界確實是可以存在的,但通行的世界一定不是這個世界。最後,作者讓黛玉贏得了愛情,卻失去了婚姻,失去了生活乃至生命;而寶玉也出家了。他們二人的悲劇不是因為她們的二人價值世界完全錯了,僅是因為她們的這種價值世界不能為現存的世界相容而已。或者說,可能是這個現實的世界錯了。

    寶釵的性格和價值觀在現實看來也許是成功的,因為寶釵一直都在理性地有計劃地適應著社會法則,於是現實容忍了她,接受了她。功利主義的我們可以因為寶釵的被現實所容忍和接受而推祟寶釵的性格與價值取向。但在《紅樓夢》中,寶釵只是贏得了婚姻,卻失去了愛情,因為她跟寶玉的價值世界是格格不入的。「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脂批中語)。周汝昌甚至推測寶釵婚後與寶玉「齊眉並舉」,「相敬如賓」,有夫妻之名卻斷無夫妻之實。在這一點上,寶釵也並非一個徹底的成功者,她有得,亦又有失。

    由前些年日之極力推祟黛玉而唾泣寶釵,而至今日之極力推祟寶釵而否定黛玉,事實上都是不妥的。無論是黛玉,還是寶釵,二人所代表的都只是兩種全然不同的價值世界。拋開在現實世界中的生存能力不談,這兩種不同的價值世界是沒有什麼誰對誰錯之分的。我們可以因為對現實世界的注重而更推祟寶釵的價值世界,但卻也並不應由此而去否定甚至唾泣黛玉的價值世界。前文已經述及,寶釵和黛玉二人之間,以及她們兩人所各自代表的價值世界這間,是並不存在什麼你死我活的爭鬥的。我們並沒有必要是此而非彼。更重要的是,對於我們所不認同的價值世界,亦是應以一種寬容和理解的心態去對待的,至少我們應理解和寬容這種價值世界的存在。特別是對於一生坎坷、柔弱嬌喘、「嬌襲一身之病」的黛玉,這種理解和寬容更是重要。    林黛玉按照自己的喜好任自然地生活著。她沒有也從來不去研究做人處事的政治手腕。她只是一棵單純天真的仙草,帶著遊樂的心態來到這人世間。「還淚」的夙緣注定了黛玉一生的悲苦。黛玉在《紅樓夢》中的知己便少得可憐,卻又仍得不到讀者的一絲理解與寬容,豈不可傷可歎!

                                儂今葬花人笑癡,

                                他年葬儂知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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