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說高鶚續書的功與過(1)
對「高鶚」後四十回續書,歷來貶抑者多,褒揚者少。但若能認真講道理,說明高續好在何處,差在何處,對於進一步認識《紅樓夢》這部巨著的價值還是有益的。
先引述俞平伯先生臨終前寫的兩句話(此時先生已經口不能言):「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鶚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難以辭達。」俞先生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胡適、俞平伯是基本否定高續後四十回的,實踐證明錯了;程偉元、高鶚以補續後四十回後使《紅樓夢》得以廣泛流傳,是有功的!
一部小說的續書問題竟令俞先生在病重臨終之際如此牽腸掛肚,割捨不下,真不知道是該感到慶幸,還是該感到悲哀。它使人聯想到一個風雲變幻、充滿苦痛的時代,一種風雨飄搖帶有無奈的人生。不管怎樣,這注定是中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令專家學者大傷腦筋的一個文學奇跡。一部小說以其殘存的八十回成為一個民族難以企及的文學頂峰,為完成全璧而補續的後四十回竟能達到亂真的程度,與原著一起家喻戶曉,流芳百世。就連對續書罵得最起勁的紅學家在整理出版《紅樓夢》時也不敢棄之而不用。讀者的認同和喜愛已使續作成為原書的有機組成部分。
下面我先把我要說的觀點先作公示:
一、高鶚出色地完成了寶黛愛情悲劇故事,使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基本上成為一個和諧統一的藝術整體;
二、高鶚是一個高手,但不是一個神手,續書有衝突,有波折,但是缺少一種詩意和激情,高鶚將永遠隱在曹雪芹的光環中。
如果誰對這些不感興趣,請不要往下看了,以免耽誤你的時間。如果想知道究竟,還是希望各位能耐著性子看一遍。
下面開始細說(不是「戲說」):
一、高鶚續作的最大功績是出色地完成了寶黛愛情悲劇故事,使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基本上成為一個和諧統一的藝術整體;
評價後四十回,既要考慮其與前八十回的協調性和統一性,更要考慮其自身的特殊性和獨立性。畢竟我們面臨的是一個空前絕後的藝術難題。
到第八十回止,曹雪芹只是把寶黛愛情發展到自覺的階段。寶黛愛情的幼苗是開花結果呢,還是枯萎凋謝?這個問題就只好由續作者高鶚來回答了。我們應該看到,《紅樓夢》的重要內容之一是通過寶黛愛情的悲劇來揭露和批判封建制度,特別是封建禮教和封建婚姻制度,因此寶黛愛情的結尾與整個作品的主題思想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高鶚如何續寫寶黛愛情的最後階段。就成為續作成敗得失的根本關鍵之一。正是在這個關鍵性的問題上高鶚獲得了很大的成功。他令人信服地描寫了在封建禮教和封建道德控制下,在賈母、王夫人,鳳姐等封建代表人物的精心策劃下,寶黛愛情被扼殺了,林黛玉終於在賈寶玉和薛寶釵成婚的鼓樂聲中死去。賈寶玉也終於在苦悶和痛苦中出走。一對封建叛逆者的愛情.終於以動人心弦的悲劇終結。
如果我們不帶任何成見地進行思想藝術諸角度的分析,多以寬容之心體諒古人,就會認可高鶚續書的成功之處。
我一直是把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作為一個整體來讀的。每每讀到黛玉之死時「竹影風動」孤寂淒涼的場景,都忍不住淚水漣漣。高鶚以他的膽識和才華,證明了他的品位和境界遠在眾多才子佳人小說和紅樓續書的作者之上。試看高鶚以後,那許多《續紅樓夢》和《補紅樓夢》的人,那一個不是想把黛玉、晴雯從棺材裡扶出來,重新配給寶玉?哪一個不是想做一部團圓的《紅樓夢》的?我們這樣退一步想,就不能不佩服高鶚的續書了。
在總的悲劇氣氛中,高鶚將前八十回中已露端倪的人物和事件一一作了交待和安排,許多伏線得到呼應,同時又別出心裁地設計了許多情節,使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基本上成為一個和諧統一的藝術整體。
從賈寶玉失玉到黛玉死亡、寶玉哭靈共五回文字,情節曲折多變,異常緊湊。雖然篇幅不長,但容量很大。其間就寫了寶玉賞花失通靈,家人四處找「寶玉」;寶玉瘋傻驚賈府,賈母請人議娶薛寶釵;襲人吐露寶黛心事,鳳姐暗設「掉包」奇媒;葬花處傻姐兒洩機密,得消息黛玉迷本性;黛玉焚稿斷癡情,寶釵出閨成大札;黛玉魂歸太虛境,寶玉淚灑相思地……作家把這十多件事情安排得非常巧妙,一浪推一浪,一環扣一環,層層相因,節節貫注,雲譎波詭,文氣跌宕。在讀者心目中,打下了一個又一個問號,使他們牽腸掛吐,十分關切寶玉和黛玉的命運。通靈寶玉能否找到?鳳姐「掉包」計能不能實現?黛玉能否知道「沖喜」之事?知道了又將會怎樣?寶玉能不能識辨「掉包」計?寶玉與寶釵成婚後又將會怎樣?……這許多懸念緊緊地扣著讀者的心弦,令人不忍釋卷,非看個水落石出不可。就這幾回人物形象的描繪來看,賈母王夫人的冷酷,王熙風的陰險,賈寶玉的癡迷,林黛玉的怨恨,傻大姐的呆傻等等,作家都是信筆寫來,不加修飾,卻都繪聲繪色,逼真鮮活。此外,作者寫黛玉正好在寶玉、寶釵成親的若有若無的音樂聲中死去,也獲得了很好的藝術效果,歷來被傳為運用藝術對比手法成功的典範。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蘇州評彈《黛玉焚稿》就是根據高續情節改編的。
有人埋怨高鶚畫蛇添足,弄了個「蘭桂齊芳」、「家道復初」的結局,陷於大團圓的老路。但只要認真閱讀後四十回就會知道,這種結局安排與眾多人物的離離散散,生生死死相比,它是多麼的微不足道,輕描淡寫。高鶚此舉也許會使全書的悲劇色彩有所沖淡,但也未必是庸俗的名利思想使然。我們還可以有另一種設想, 高鶚他太善良了(曹雪芹何嘗不善良),太喜愛原書中那些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少男少女,實在不忍心使結局過於悲慘,令人過於抑鬱,所以塗抹一點亮色,給讀者,給自己一點安慰。畢竟人活在世上不全是在爭權奪利,勾心鬥角,儘管飽受風霜坎坷,但還要活著。我們寧願把高鶚往好處想。如果他真是那種目光短淺,沒有眼界的庸俗文人,他完全可以在後四十回中,讓寶玉和黛玉歡天喜地地結合,並將眾多的女孩子納為姨娘、小妾,然後再讓寶玉科場得意,使賈府再度振興,就像比高鶚稍早的小說家夏敬渠在其《野叟曝言》中所寫的那樣,高官厚祿,位極人臣,子孫蕃衍,大富大貴。但高鶚沒有沉緬於這種潦倒文人的白日夢中,他極其沉痛地用自己的筆使高貴顯赫的世家走向崩潰,家破人亡,到書的結尾處,死的死,亡的亡,出家的出家。這時的「蘭桂齊芳」,又能怎麼芳呢?「家道復初」,真的會復初嗎?高鶚在書中只是略作交待,即使他描寫了這種浩劫過後的小康,我們會有歡天喜地的感覺嗎?寶玉走了,黛玉、賈母、王熙鳳、迎春亡故,探春、湘雲嫁人,妙玉被劫,只留下一批苟且偷生者,這還叫賈府嗎?這還是《紅樓夢》嗎?那種刻骨銘心的傷痛和失落是任何安慰都無法撫平的。
從高鶚在後四十回的情節設計和主次安排看,他基本上是按照曹雪芹的原意,完成了推倒大廈的工作,只給人們留下一片廢墟。我們高鶚是後半場戲的總導演。在悲悲切切的哀樂聲中,賈府如同年久失修的大廈,頹然瓦解。大樹既倒,猢猻自然煙消雲散。木石前盟成為一種永恆的缺憾,在金玉姻緣的鼓樂喧鬧中,林黛玉魂歸離恨天。寶玉的撒手而去,使寶釵在煎熬中度日如年。一場交織著血淚的愛情就這樣終場。賈母在大起大落的轉折關頭,迴光返照後溘然長逝;工於心計的王熙鳳終於在心力交瘁的無奈中含辱而去。其它如探春、迎春、惜春、鴛鴦、司棋、妙玉、襲人、寶琴、湘雲、紫鵑等,亡的亡,散的散。一個悲劇接一個悲劇,匯成血淚之河。這就是高鶚所想告訴我們的,反觀前八十回的熱熱鬧鬧、轟轟熱熱,我們只能用有類似經歷的弘一法師的絕筆來概括那種難以名狀的感覺:悲欣交集。
高鶚續作中的人物性格基本上能與前八十回保持一致,有的還有新的拓展。在一些次要人物的處理上,時有神來之筆。如他寫司棋之死,寫鴛鴦之死,寫妙玉的遭劫,寫鳳姐的死,寫襲人的嫁,都是很精彩的文字。如寫襲人,作者進行了較有創意的發揮。嫁與蔣玉菡這一情節對表現襲人的性格很是妥帖的。在前八十回中,曹雪芹早有伏筆和安排,高鶚秉其意旨,寫得合情合理,有聲有色,尤其對襲人內心活動的揭示,細緻入微。寶玉的撒手而去,使襲人陷入一種無所歸依的難堪境地,在賈家死守,自己沒有名分;不守,又無處安身。嫁與蔣玉菡對她來講自然是個最好的結局。她由懷著必死的心腸,到「真無死所」,終於安然從命。一切都是別人的安排,一切又都是自己的選擇。批評她對寶玉的不忠和失節,似乎過苛,她只是一個婢女,你能要求她怎樣呢?高鶚以一個精巧的安排給襲人找到歸宿。如何來評價襲人,高鶚一言未發,把問號留給了讀者。
在後四十回中,對賈母和王熙鳳的描寫不僅有新意,而且有深度。在前八十回中,賈母是個整天樂哈哈、安享清福的老太太,但她畢竟是個經受過苦難,見過世面,飽有閱歷的老人。當賈府被抄,全家大小驚慌失措,亂成一團之時,她顯得極為鎮靜,從容不迫,成為全家的靈魂和支柱。她不僅「禱天消災禍」,有承擔重任的勇氣和膽識,而且深明大義,有挽狂瀾於既倒的手段和策略。她不失時機地用自己的積蓄來維持殘局,帶領全家人度過難關。沒有賈母的挺身而出,賈府敗落的速度只會更快。續作對賈母的刻畫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和高度。它對賈母的把握還是有分寸的,讓其最大限度地發揮了作用,賈母能暫時維持局面,但阻擋不住賈府的崩坍。她的死是幸運的,她沒有看到「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也沒能看到「蘭桂齊芳」、「家道復初」。她去了,賈府的支柱猛然抽去,所剩下的就只能是「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了。
與賈母的最後輝煌相比,王熙鳳的後半場顯得過於苦澀和悲涼。她先前有大權在握的自豪,左右逢源的得意,算計成功的欣喜,現在她要品嚐的卻是一杯又苦又辣的藥酒。她要從另一角度來體驗家庭破敗時的苦痛和失落。所有她該得到的她都得到過,所有她該承受的她必須承受,尤其是冷落和屈辱。她咬緊牙關艱難地掙扎著,但最後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於無限淒涼中含恨而去。王熙鳳是賈府的總管家,她的得勢與失勢,她的榮辱成敗,都和賈府密切相關。高鶚要告訴人們的不僅僅是物極必反,因果報應之類的道理。他不動聲色地展示著一幅幅畫卷和場景,所有關於歷史滄桑的叩問,關於人生命運的思索,盡在沉甸甸的書卷中。
在藝術描寫方面,後四十回也有自己的獨到之處。高鶚除文風上與前八十回基本保持協調一致外,還發揮自己的專長,時出新意。高鶚比較擅長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如前面所提到的襲人嫁與蔣玉菡的整個心理變化過程。在林黛玉形象的塑造上,這一點表現得相當明顯,作者的筆觸深入到林黛玉的潛意識中,更加突出了她的敏感多疑。她在後四十回中,由於寶玉的癲瘋和單純,由於家庭的失勢和敗落,陷於一種更為孤立無援的絕境。她對情感的執著已近乎病態,一聲與其不相干的叫罵,能使她昏厥;關於寶玉定親的傳言既能使她不飲不食,走入絕境,又能使她精神清爽,復原如初,她使我們聯想到為情而超越生死的杜麗娘。一個相當拙劣的掉包計終於葬送了這個美麗而纖弱的生命,同時也使另兩顆年輕的心靈飽受創傷。極其精細的心理描繪與瀟湘館苦風淒雨的場景渲染,使人於極端清冷和抑鬱中感到恐怖。林黛玉的結局,是一出過於殘酷、難以直面的悲劇,有誰願意去參加埋葬青春和愛情的祭禮?這種安排和描寫儘管慘不忍睹,卻是成功的。續作中有不少鬼怪神靈的描寫,營造了一種陰森、不祥的敗落氣氛。對此,人們還有不同的看法,例如有的人就認為這是宣揚了宿命論和因果報應,反映了高鶚的思想局限。這種觀點有一定道理,但如果我們從藝術描寫的角度看,會有另一種理解。在前八十回中,這類描寫時時出現,而且帶有濃厚的神秘色彩,但沒有受到指責,被當作一種藝術手法。高鶚續作中的鬼怪神靈描寫,也屬此類,它多帶有一種象徵意味,具有渲染氣氛的作用。鬼怪神靈意象的一再出現,意味著衰落,意味著死亡。這種烏煙瘴氣與賈府的窮途末路不正是有一種內在的和諧對應關係嗎?它不是照本宣科的現實寫生,但達到一種身臨其境的心靈真實,給讀者以強烈的震憾。
二、高鶚是一個高手,但不是一個神手,續書有衝突,有波折,但是缺少一種詩意和激情,高鶚將永遠隱在曹雪芹的光環中
我們可以找出一萬條理由來為高鶚表功,但也可以找出更多的理由來指責他。由於他和曹雪芹站在一起,我們腦海裡老晃動著前八十回的影子。高鶚已經竭盡全力了,但曹雪芹是唯一的,不可複製的,高鶚也不是轉世靈童。儘管我們可以寬容體諒高鶚,但閱讀後四十回時的那種失落和惆悵是不言而喻的。我們所能做的,也只能是掩卷長歎。歷史就是這麼無情,常常用缺憾來折磨一顆顆心靈,就《紅樓夢》來講,它折磨了一個古老而敏感的民族。高鶚是一個高手,但不是一個神手,這就是他和曹雪芹的區別所在。他可以將曹雪芹設計的大廈順利封頂,他可以虛構許多精巧的細節,但字裡行間總缺少一種靈性。他的續作戲劇味特濃,有衝突,有波折,但總是缺少一種詩意和激情。以高鶚的藝術功力,絕不在李漁之下,但文學史家將李漁視為自成一體的作家,而高鶚將永遠隱在曹雪芹的光環中。這是一種幸運,還是一種不幸?
曹雪芹是一個天才,他可以有許多驚世駭俗而又極其深刻的發現,但高鶚只是個有較高修養,頗具見識才情的凡夫俗子,在他的筆下,自然不會有輕靈飄逸、突破世俗觀念的描寫。於是,我們在後四十回中看到:林黛玉對八股文表示寬容,賈寶玉給巧姐講孝女經,賈蘭搖頭晃腦的小道學作態,飽受磨難的香菱被扶正。高鶚近百年來的挨罵,受指責,也正是肇始於此。但高鶚只能是高鶚,而不是曹雪芹,這是個人的道行不夠呢,還是命運的戲弄?以高鶚的見識和才情,他可以寫好賈母、襲人,但寫不好寶玉、黛玉和寶釵。在後四十回中,這三人有更換演員之感,還是先前的模樣,但心態和神情卻大不相同。黛玉的詩人氣質不見了,代之以病態的敏感;寶釵的淑女風度變成了主婦姿態;寶玉的瘋癲中透出癡呆和傻氣。精巧的情節設計使三人演出了一場場精采的人生劇,但三人精神靈氣的喪失是無法彌補的。高鶚的寫作太拘謹了,他在不少地方重複、模仿前八十回中的情節,給人以似曾相識之感。這也許是續書寫作的一個通病,對原作的照應往往會束縛手腳。如果放開來寫,相信高鶚會寫得更好些。
一部只有八十回的天才之作與一部長達四十回的精巧續書已經流傳了二百年而且還會繼續流傳下去,這是不以哪個個人的好惡所能改變的事實。
讓人扼腕歎息的是高鶚活著時並沒說過自己續了後四十回,只是說在書擔上購回進行了整理,不要名不要利,死了一百年後才被人「考證」是他所續,非但無功反而有過,被人口誅筆伐,想想也真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