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悲劇原因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就暗示了此作品是一部悲劇,裡面的人物幾乎全部帶有悲劇色彩,而其中最典型的應該是作者蘸著血和淚塑造出來的林黛玉。
林黛玉是個悲劇性人物。我認為她的悲劇表現為:絕世才華、和寶玉性格迥異、不屑於人情世故。而悲劇的本質原因是她自己的性格使然,所以雪芹用一句詩來作暗示——莫怨東風當自嗟。在第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時黛玉抽的那支詩簽:「只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愁清露『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莫怨東風當自嗟。「東風」一詞有時在詩詞戲曲中指代家長。最有名的是陸游的《釵頭鳳》:「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這裡的「東風」就是喻指逼他和表妹唐琬分手的母親。也許,林黛玉意識或潛意識中總是將「東風」這個意象作為一種能主宰花草命運的力量來表現的,而她自稱是「草木之人」,所以在她的詩詞中就常以「東風」這個意象來喻指賈府長輩,表達自己的希望、失望、煩悶以及悲愁。「自嗟」的本義歎息,就有自我埋怨的意思。
曹雪芹對林黛玉的態度是既十分同情,又婉轉地批評她不該埋怨「東風」,應當對自己進行一些反省。而這個「自嗟」首先就是要埋怨自己的恃才傲物、不屑於人情事故,事事多疑多少也影響自己的身體健康,從而釀成和寶玉的戀愛悲劇。也釀成自己的人生悲劇。這句詩也證明曹雪芹並不認為是賈府的長輩們生生拆散了寶黛的婚姻。可見「東風」並未拆散他們。也就是說,林黛玉的悲劇的本質原因在於自己的絕世才華、和寶玉性格迥異,再加上不屑於人情事故。
悲劇之一:絕世才華。
有才的人往往都不被世人所理解,而倍感孤獨。所以李白有詩云「古來聖賢皆寂寞」,黛玉有詩才,天下皆知。《紅樓夢》用了大量的筆墨刻畫了黛玉才華橫溢、頗具「詠絮才」的詩人氣度。在貴妃省親進時,幾位姐妹和寶玉呈上詩作,元春並不知道詩詞的作者,卻一眼看出了黛玉替寶玉所作的《杏簾在望》為「三首之冠」。她的《秋窗風雨夕》《桃花行》光彩奪目,字字珠璣,而且黛玉寫詩往往是「一揮而就」。寫詩時她漫不經心,卻「筆落驚鬼神」,這就襯托出了她才思敏捷,高於大觀園中眾才女。被紅學家稱為「才、情、性三者具備」,是一個作品數量多、藝術個性強、品味高尚的詩人。
但林黛玉的揚才外露在當時是犯忌的,是要遭人嫉妒的,這也是她性格上的弱點,是導致她愛情悲劇的主要原因,就是在今天,也還是行不通的。林黛玉是紅樓女兒中最珍惜自身價值並為實現自身價值而獻出生命的人。她似乎把「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訓誡拋在了腦後,總想展露才華,她悄悄替寶玉寫詩,自告奮勇地教香菱學詩,隨口就說《西廂記》《牡丹亭》等文中的詩句,這些都是她自由個性的流露。從尊重個性發揮人的聰明才智來說,是可取的。可她的鋒芒太露,敏感而多疑,沒有和周圍的環境達到和諧,事在人為,她沒有和上上下下的關係搞得融洽一些,以至她和寶玉的愛情面臨絕境。而且林黛玉又長得是如此漂亮!第一次正面描寫林黛玉,是她剛剛來到賈府。作者通過鳳姐的「嘴」和寶玉的「眼」,描繪了她天仙似的外貌。鳳姐一見就驚歎道:「天下竟有這樣標緻人兒!我今日才算看見了!」在寶玉的眼裡,這「裊裊婷婷的女兒」,「神仙似的妹妹」,則別有一種風範和神韻;兩灣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曹雪芹把楊貴妃式的豐美賦予了薛寶釵,而把更富有魅力的西施式的清瘦之美給了林黛玉,使林黛玉的形像具有絕世的姿容;曹雪芹有意將林黛玉的外貌與西施聯繫起來,暗示了她西施般的悲劇命運。
假若她沒有絕世才華,假若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該定婚的時候定婚,該出嫁的時候出嫁,在家相夫教子,做飯洗衣,打掃庭院。自然也很幸福,可是她偏偏有這麼好的出身,受過這麼好的教育,天資又這麼聰明,感覺又這麼靈敏,人又長得這麼漂亮,自古道紅顏薄命,其實才女也是命運多舛。林黛玉既屬紅顏,又是才女,她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悲劇的命運。
絕世才華為什麼會成為其悲劇根源?林黛玉正是具有敏感多思的詩人氣質,使得她看到落花,就泣殘紅,就吟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花團錦簇的大觀園,在她眼中,只不過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她習慣於沉浸在自我的內心世界,不善於社交,拒絕融入外界社會,越來越成為大觀園的邊緣人。
悲劇之二:和寶玉性格迥異。
寶黛愛情可謂是精神苦戀,二人的戀愛悲劇根源不能簡單歸結為封建勢力的殘酷迫害。
黛玉自幼習慣孤獨,她除了寶玉外,不需要別人的存在。她過分依賴寶玉,寶玉就是她的靈魂,正如寶玉依賴那塊玉一樣。而在寶玉卻太不孤獨。他身邊除了環繞十三個丫環外,還有大觀園眾多的女性對其眾星捧月。黛玉所能感覺到的敵人太多了,所以也永遠處在驚懼、憂慮、妒忌、敏感之中。在對情感的嚴肅程度,寶黛也是有差異的。黛玉愛寶玉的方式是與眾不同的,她跟她吵架,折磨他,諷刺他,替他寫作業交差,為他寫下柔腸寸斷的情詩,黛玉是用她的整個生命在進行戀愛,這注定她愛得無私,愛得忘我,愛得悲痛欲絕。寶玉也很愛黛玉,愛到癡迷的地步。可是他們之間愛的情緒無法正常交流,一方面愛的情緒十分熱烈,一方面卻無法表達。對於愛情,黛玉心裡其實非常害羞也非常有負罪感,對寶玉不斷地發脾氣就是這種矛盾心理的表現。她愛寶玉,又顧慮寶玉知道了她的愛情反而看輕她,玩弄和辜負她。所以寶玉每次想用《西廂記》裡的艷詞,來打通一條情感的直通線,但都遭到黛玉的嚴詞拒絕。情感淤塞的結果是把時間浪費在過多的猜疑、無謂的爭吵上。每一次爭吵,都使兩個人精神受到重創,一個在「瀟湘館憑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每一爭吵都是一種試探,每次爭吵都使兩個人心的距離更近一步。他們不明白「結婚是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的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族的利益,而不是個人的意願」(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沉醉於戀愛之中的黛玉,她不知道婚姻的決定權不在於寶玉,而在於榮國府當權者賈母及賈政、王夫人等人。赫赫揚揚將及百年的賈氏家族已經陷入窘境,財源枯竭、矛盾重重、後繼無人。賈府迫切需要選擇這樣的媳婦——她既能為賈家帶來財富、管理家政、團結家族人員,又能勸導不走正路的賈寶玉幡然悔悟,走立身揚名之路。於是,一場由封建家長親手導演的婚姻轟轟烈烈地上演了。林黛玉這位才華橫溢的女詩人,用她的生命在進行戀愛,當愛走向盡頭,她的生命也隨之終結。 悲劇之三:不屑於人情世故。
黛玉是七竅玲瓏的,封建社會對「禮」的要求非常嚴格。以黛玉的聰明,她什麼都看得破,對人情世故她也是通曉的。試看第三回,黛玉進賈府,隨邢夫人去見賈赦。賈赦忙著尋歡作樂,不願意見她,叫人出來說了番冠冕堂皇的話,試看黛玉的反應——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
也是這一回,賈母問黛玉讀了什麼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姐妹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從賈母的話裡面,黛玉立即醒悟到賈母對女孩子讀書的態度(我們從後文可以知道,探春等都飽讀詩書,不是什麼「只認得兩個字」)。所以當寶玉問她「妹妹可曾讀書」時,黛玉就調整了自己的答案:「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賈家飯後飲茶的規矩也不合黛玉的生活習慣,可她也不得不隨。可見她的表現十分得體,說話婉轉,很有技巧
所以黛玉不是不守「禮」,而是她在執行「禮」的時候,不肯像寶釵那樣表現出異常的熱情。換句話說,黛玉「做人」,非不能也,是不為也。她不耐煩,也不屑於這樣做。她是真人,是那株世外仙草。曹雪芹在她身上,抒寫著塵世中稀見的性靈之美,寄托著對超凡脫俗的純真人格的呼喚。黛玉的完美就在於她的超凡脫俗,然而超凡脫俗就必定會使她遠離人群,曲高和寡,這最大的優點又成了她致命的弱點。——這也只能自嗟而不能只怨東風。
所以,曹公說:林妹妹啊,莫怨東風,當自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