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六如與林黛玉
讀者看了這個標題,想沒有一個不要笑的,以為我大約是在那邊大發精神病了。現在姑且讓我慢慢的將這大謊圓上,讀者且勿先去笑著。
《紅樓夢》中底十二釵,黛玉為首,而她底葬花一事,描寫得尤為出力,為全書之精彩。這是凡讀過《紅樓夢》的人,都有這個經驗的。但他們卻以為這是雪芹底創造的想像,或者是實有的經歷,而不知道是有所本的。雖然,實際上確有其人、其事,也盡可能;但葬花一事,無論如何,系受古人底暗示而來,不是「空中樓閣」,「平地樓台」。
我們先看葬花這件事,是否古人曾經有的?我們且看:
「唐子畏居桃花庵。軒前庭半畝,多種牡丹花,開時邀文征仲、祝枝山賦詩浮白其下,彌朝浹夕,有時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平)一一細拾,盛以錦囊,葬於藥欄東畔,作落花詩送之。」(《六如居士外集》,卷二)
「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花鋤上掛著紗囊,手內拿著花帚。……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埋在那裡,日久隨土化了,豈不乾淨。」(《紅樓夢》,第二十三回)
「一直奔了那日同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來。……只聽那邊有嗚咽之聲,一面數落著,哭得好不傷心。」(第二十七回)
讀者逐字句參較一下,便可恍然了。未有林黛玉底葬花,先有唐六如底葬花;且其神情亦復相同。唐六如大叫痛哭,林黛玉有嗚咽之聲,哭得好不傷心。唐六如以錦囊盛花,林黛玉便有紗囊、絹袋。唐六如葬花於藥欄東畔,林黛玉說:「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依蔡孑民底三法之一(軼事可征),那麼,何必朱竹(土宅),唐六如豈不可以做黛玉底前身?
但我們既不敢如此傅會、武斷,又不能把這兩事,解作偶合的情況,便不得不作下列的兩種假定:(1)黛玉底葬花,系受唐六如底暗示。(2)雪芹寫黛玉葬花事,系受唐六如底暗示。依全書底態度看,似乎第一假定較近真一點。黛玉是無書不讀的人,盡有受唐六如影響底可能性。
而且,還有一證,可以助我們去相信這個假設。黛玉底詩,深受唐六如底影響,這是一比較就可見的。《外集》所謂落花詩,是二十首的七律,與黛玉底葬花詩無關。但《六如集》中另有兩首,卻為葬花詩所脫胎。我們且節引一下,並舉葬花詩對照。
「今日花開又一枝,明日來看知是誰?明年今日花開否?今日明年誰得知?」(卷一,《花下酌酒歌》)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亦傾!」(第二十七回)
又如:「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熱最難當,寒則如刀熱如炙。春三秋九號溫和,天氣溫和風雨多。一年細算良辰少,況又難逢美景何!」(卷一,《一年歌》)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第二十七回)
後詩從前詩蛻化而來,明顯如此,似決非偶合的事情了。且可以參證的還不止此。唐六如住《桃花庵》,有「萬樹桃花月滿天」的風物。林黛玉住的地方雖沒有桃花,(第四十回)但葬的是桃花,(第二十七回)又做桃花詩,結桃花社。(第七十回)我們試把六如底《桃花庵歌》,和黛玉底《桃花行》參較一下: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裡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卷一,《桃花庵歌》)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第七十回,《桃花行》)
這雖沒有十分的形貌相同,但丰神已逼肖了。又如六如說:「花前人是去年身,今年人比去年老。」(卷一,《花下酌酒歌》)黛玉便說:「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第七十回,《桃花行》)至於綜觀兩人底七言歌行,風格極相似,且都喜歡用連珠體。六如有《花月吟》效連珠體十一首,(《六如集》,卷二)句句有花有月。黛玉則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第四十五回) 我約略翻閱了一遍《六如集》,舉了幾個上列的事例;如細細參較起來,恐怕還有些相似之處可以發見。只是一句兩句,很微細的,也不必詳舉。總之,我們在大體上著想,已可以知道《紅樓夢》雖是部奇書,卻也不是劈空而來的奇書。他底有所因,有所本,並不足以損他底聲價,反可以形成真的偉大。古語所謂:「河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大」,正足以移作《紅樓夢》底贊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