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愛情期待

林黛玉的愛情期待

林黛玉的愛情期待

林黛玉

當歌德在《浮士德》中寫上「永恆的女神,引導我們前行」時,他也許沒有意識到他無意中道出了一個為人們尤其是男人們所忽略的事實:正如歷史創造總是由男人承擔的一樣,男人本身又總是由女人啟悟和塑造的。雖然夏娃來自亞當的肋骨,但偷吃禁果的一剎那卻由夏娃傳遞給亞當。在女人的靈性面前,男人往往顯得不無遲鈍。假設這世界上沒有女人,男人就會變得渾渾噩噩,如同一汪死氣沉沉的泥潭。女人是人類這具有靈性的動物中最具靈性的部分,如果人們把自己稱為文化動物的話,那麼女人便是一道永恆的文化靈光。男人對女人的持續不斷和不知疲倦的追求,乃是他們對於這道靈光的永恆嚮往。經由這道靈光的照耀,男人才完成了自身人之為人的構建。從這個事實出發,我們可以看到在《伊裡亞特》中,海倫造就了整整一代古希臘英雄連同特洛伊男子漢;同樣,在塞萬提斯的筆下,沒有杜西尼婭的這道陽光,堂·吉訶德形象就無以成立。如此等等。或許是西方人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了這種秘密,他們有了輝煌的騎士時代,有了那個LadyFirst的人文傳統。遺憾的是,在我們民族的歷史上,呈現出來的正好是相反的愚昧顢頇。一部二十四史,只見男人的蠻橫,不見女人的靈光。早先的女媧形象,在這部歷史中不是被視作褒姒或楊貴妃式的禍水,便是如同西施和王昭君那樣被男人政治玩弄於股掌。這種昏暗在文學作品尤其在《水滸傳》那樣的強盜小說中尤為可怕。宋江殺惜、武松殺嫂、石秀殺妻,一個個全殺得理直氣壯、豪情滿懷。女人本來就是愛情的象徵,但她們被貶被殺的理由恰好就是偷情或媚人的罪名,一如晴雯的枉擔虛名,含冤屈死。按照這種昏暗的邏輯,假如特洛伊戰爭發生在中國,那麼戰爭的內容就不是攻打特洛伊城,而是爭相殺死海倫。女神般的海倫在中國的歷史上只不過是一個站在斷頭台上的妖怪,歷史的野蠻就是這樣形成的。女人作為人本意義上的靈物與愛情俱絕,從而只不過是男人採陰補陽的對象和傳宗接代的器皿。度過了極為漫長的年代,人們才逐漸看見了諸如《西廂記》中的崔鶯鶯、《牡丹亭》中的杜麗娘、《金瓶梅》中的潘金蓮這樣一系列女性形象;她們如同黑暗王國中的一線光明,使這個昏暗的世界初露晨曦。  

這就是林黛玉形象的歷史文化背景。  

作為大觀園中神明般的少女,林黛玉形象薈集了中國歷史上所有優秀女子的全部靈氣,以其驚人的才情卓然而立。過去在《西廂記》《牡丹亭》《金瓶梅》一類小說戲曲中被小心翼翼晦暗不明地展示的放浪美麗,在林黛玉形象如同一輪朝日噴薄而出。人格的獨立,靈魂的自由,第一次在這個少女身上獲得了生動的體現。其意味的動人一如夏娃剛剛睜開眼睛看見亞當、看見伊甸園、看見自己的一剎那。為此,夏娃受到了生育痛苦的懲罰,而林黛玉遭到的則是無望的愛情期待。同樣的悲壯在「創世紀」中被訴諸創造的苦痛,在「世紀末」中被訴諸期待的無望。前者是女人為歷史付出的代價,後者是少女為靈魂作出的奉獻,這種奉獻形式的結構不是向……愛情的期待,而是向……期待的愛情。  

這種向……期待的愛情形式與其說是一種理想,不如說是一種叛逆。因為在以往那些雲遮霧障的愛情故事中,愛的指向不是奉旨完婚式的世俗認同,就是入夢化蝶式的畏懼退避,更不用說那種對濁男的絕對依附。既然在一部沒有愛情的歷史和一個沒有愛情的世界上,愛情本身就意味著無望,那麼還不如在指向上將它付闕:既不指望奉旨完婚,也不幻想雙雙化蝶,而是以一個等待的形式傲然佇立;等待自身,等待未來,等待戈多。正如在賈寶玉的形象結構中靈魂先行自身一樣,在林黛玉形象結構中,先行自身的是無望的愛情期待。由色而空的形式結構,在林黛玉形象是由澆灌到還淚;因此,向……色的空,在此呈現為向……澆灌的還淚。由於澆灌的不可能在世復現,還淚便成了期待著的過程本身。  

這是一個極富象徵意味的過程。亞當的肋骨之於夏娃的先行規定性,在此被訴諸了詩意十足的澆灌。須知這澆灌前提蘊含了多少男歡女愛的歷史內容。遠溯《詩經》中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後有曹植《洛神賦》的淋漓雲雨,飛揚神采;及至宋明之際,驚世駭俗的《金瓶梅》幾乎寫盡了男女床第之間的現世歡樂。然而所有這一切兩性間的創造性歡娛,在《紅樓夢》裡全都被抽像為一個象徵性的動作,即神瑛侍者之於絳珠仙草的澆灌。生命由此定格為一個優美的造型,凝煉的線條自上而下飛瀉流動,草木有知,淚水漣漣。美麗的故事就這樣生成了。    

以澆灌為先行自身的林黛玉形象,以還淚為其在世形式。當賈寶玉認定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時,他還應該再補上一句:林妹妹是淚水的化身。淚水為水中至尊,不是自然的天地之氣,而是靈魂的現身形態。也許正是淚水的這種至尊意味,才有了孟姜女哭倒長城的傳說。當然,林黛玉作為淚水形象還不啻是對暴虐的抗爭,因為與這淚水直接對應的靈魂形態乃是作為賈寶玉形象原型的頑石。寶黛愛情的在世形態,由於抽像了色的前提,變成為以淚洗石的淒婉意象。  

毋庸置疑,無論是大觀園之前還是之後一段時期內的賈寶玉是稚氣的,混沌未開的。而且,他的這種天真起初與史湘雲的蒙昧極為相近,直到有一次他聽見史湘雲規勸他立身揚名時才將對方與自己斷然劃分開來。這種稚氣和混沌,用小說中的說法便是玉的蒙塵。蒙塵是賈寶玉寓世沉淪的必然方式,塵世的誘惑即便在這天分極好的少年,也不是沒有魔力的。再說,按照由色而空的邏輯進程,不經由蒙塵,又何來的清澈?需要指出的只是,忠心耿耿的洗塵者不是別人,就是那個被世人譏諷為小性兒的愛哭的尖刻的少女林黛玉。  

《紅樓夢》的讀者十有八九不能理解林黛玉沒完沒了的哭泣。人們往往按照世俗的生存原則衡量這樣的哭泣,從而作出世俗的人際評判。殊不知,正是林黛玉這一次次的哭泣,一點一點地洗淨了那塊沉淪寓世的頑石。想當初賈寶玉是多麼的蒙昧糊塗,即傾心林黛玉之靈巧,又仰慕薛寶釵之仙姿。即便在聽到《葬花辭》慟倒山坡的當口,內心深處也是將林黛玉、薛寶釵乃至襲人、香菱攪作一團。這與其說出自性愛的瀰散狀天性,不如說緣自賈寶玉與生俱來的稚氣。而塵世的混濁,又不斷地將這稚氣混同於鬚眉濁物的濁氣。每每在這樣的當口,林黛玉一場淚雨傾盆而下,使天地間頓時變得清新起來,從而使賈寶玉獲得沁人心脾的空氣,煥然一新地面對沉淪著的世界。然而,淚為靈魂之形,畢竟又終有盡時。「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林黛玉淚盡之時,便是賈寶玉徹悟之日。且不說林黛玉奔月時刻的如何淒絕人寰,即便是晴雯之死,也已經使賈寶玉寫出了如同「毀 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那樣的激憤之言;更何況林黛玉淚盡時刻對賈寶玉的沉痛打擊。因為寶黛愛情那種在世的還淚性質,致使寶玉這塊頑石離不開淚水時時刻刻般的洗滌。在此,愛的快感在雙方全然集中體現於淚的痛楚。事實上,無論按照心理邏輯還是生理科學,往往是哭而不是笑成為愛的高潮。林黛玉的眼淚是對賈寶玉最為興奮的刺激,而且刺激所至,直抵靈魂。一個是愛哭,一個是愛見哭。這就好比當今歌星之於聽觀眾,林黛玉因為有賈寶玉這一天生的知音和感應者,她才哭得其所。如果說,賈寶玉的靈魂以頑石為形,那麼林黛玉的靈魂以淚水為狀。淚不盡;石不醒;淚盡石醒,人去園空;一個奔向月宮,一個懸崖撒手,整個美麗的故事就這樣結束。

向……澆灌的還淚使林黛玉成為引導賈寶玉前行的女神,還淚的這種在世形態使寶黛愛情以向……還淚的結構互相關聯。淚水在林黛玉意味著無盡的期待,在賈寶玉意味著不斷的淨化。山石無水則不靈秀,寶玉沒有黛玉以淚相洗,也許會與賈璉無異。淚水規定著林黛玉的形象造型,也造就了賈寶玉的返樸歸真,使由色而空的靈魂自我實現成為可能。這是一幅絕美的還淚圖:透過迷濛的淚雨,一個看見了自己的知音,一個找到了導引的女神。這是眼淚之於雙方的關聯結構,也是小說所說的那條靈河的寓意所在。靈河者,林黛玉之淚河也。靈字既諧音於林黛玉之林,又意寓了靈魂的靈意。

與淚水構成林黛玉向……期待的愛情的在世形態相應,這一在世形態的特徵便是期待的焦灼以及與這焦灼有關的尖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幾乎就是這位期待者的自畫像,而「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則道出了環境的險惡和生存的緊張。如此焦灼和緊張將這個病如西子的嬌弱少女折磨得心力交瘁,但同時又將其口鋒砥礪得如同一把鋒芒畢露的利劍。林黛玉不是一個斯巴達克式的鬥士,但她必須面對與她為敵的整個世界並且其險惡不亞於斯巴達克在鬥獸場上面對的景象;與生命的草木質地形成巨大反差的外部世界的沉重高壓,迫使這個淚流滿面的少女以其犀利的口鋒傲然相向。所謂林黛玉式的尖刻就是這樣形成的。  

林黛玉那種玲瓏剔透和敏銳細膩的驚人才華,除了洋溢於一首首淒美的詩作,幾乎全都傾注在她之於世人的尖刻上。天生的高潔品性,使她睥睨一切,皇帝在她眼中也不過一個臭男人而已。既然本來就是世外仙姝寂寞林,除了對愛情的無望期待一無所有,那麼任何裝模作樣的言談舉止都成為多餘。純真的心地在此體現為驚人的坦率,見一個打趣一個,彷彿一面鏡子,映照出世人的種種醜陋和可笑。女兒本來就是水做的骨肉,更何況這顆淚做的靈魂,在這種罕見的晶瑩面前,任何世俗的濁物難免心驚膽戰和自慚形穢。當然,也正因如此,林黛玉形象才招致世人的種種非議。這與其說是非議對像提供給非議者以非議的口實,不如說是非議者面對這種高潔時的卑怯和嫉恨。因為人世如此污濁,即使上帝開口也不會美言相向,何況林黛玉這樣的爛漫少女。當然,人們不敢對上帝放肆,因為上帝教誨人類反省自身的方式通常不是採用告誡,而是訴諸洪水、災荒、瘟疫、戰爭之類的懲戒。相形之下,林黛玉式的尖刻畢竟只是溫和的告誡,只傷面子不傷身,致使在聽慣了皇上聖旨和上級命令的世人那裡非但不覺得震聾發聵,而且還敢嬉皮笑臉地胡亂詆毀;即便小說再三點明林黛玉的仙子來歷,人們也照樣無動於衷。由此可見,賈寶玉的確是非凡的,因為惟有他在林黛玉的尖刻面前不是感到咄咄逼人,而是顯得畢恭畢敬。他知道林妹妹從來不說混帳話,林妹妹一開口,不是揭露謊言,就是說出真相。事實上,仔細想想林黛玉的所謂尖刻,其中又有哪一句說錯,哪一件事說偏,哪一個人說走眼呢了?世人如果能有賈寶玉那樣的靈悟,也許就不會在這種尖刻面前忐忑不安了。

一方面是流向賈寶玉的眼淚,一方面是指向世人的尖刻,構成林黛玉作為期待者形象的兩個側面。當然,在林黛玉的期待中不無對婚姻的指望意味,但這種指望不是薛寶釵式的攫取利益,而就是林黛玉式的實現愛情。雖然就愛情的本義而言,僅僅是兩個人的對話和權益。但在中國社會及其歷史上,這兩個人之間的願望從來沒有在兩個人之間實現過。因為且不說兩個人之間的愛情本身在歷史上具有多大可能性,即便可能,也必須通過張生和崔鶯鶯式的奉旨完婚才能兌現。愛情必須經由婚姻的包裝,而婚姻本身又絕對不予考慮愛情。儘管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情,但婚姻向來就是群體性的家族事務。在《紅樓夢》裡,人們可以讀到大量的婚姻事例,不僅與當事人雙方毫無關係,而且家族統治者將當事人推入他們所設計的婚姻事務中時,冷漠得就像在從事牲口買賣一樣。按照這樣一種群體性的組合規則,當事人的婚姻願望只有在與家族利益全然一致並且同時也成為家族統治者的擇配意向時,才有可能如願以償。薛寶釵遵循這樣的規則,因此獲得了她想擁有的婚姻,儘管這婚姻所實現的與其說是她的個人情感不如說是其家族的利益。然而,在這樣的規則面前,林黛玉恰好是個犯規者。她所指望的婚姻除了自己的愛情願望什麼都不考慮,這就注定了她那愛的正當願望和權利與家族聯姻的世俗利益和權力之間的衝突及其悲劇性的結局,更何況在她的愛情要求中所蘊含著的還是過於理想化的純潔和高尚。  

以淚水為形態的愛情期待對於淨化賈寶玉的靈魂固然至善至美,但這種期待之於澆灌這一性愛本身的追求而言,卻純潔得令人怵然。這就好比純情少女之於初戀對象的理想化規定,苛刻得足以讓對方發瘋。清純的淚水可以洗滌靈魂的污垢,但難以將愛情推入朝夕相處的家庭生活。正如大觀園此景只應天上有一樣,林黛玉的此情也只有在天國才能實現。即便是西方愛情故事中的白馬王子和白雪公主之類的純情程度,也及不上林黛玉所期待的愛情之晶瑩。由於情的高潔,所以愛得苛刻。如此的纏綿悱惻和銘心刻骨,在一般的凡夫俗子不是魂飛魄散,便是逃之夭夭。然而,愛情的靈魂維度就在這樣一種愛情理想中被確立起來,掠過塵世的丘陵溝壑,如同哥特式教堂的尖頂一樣,直指高遠的天空。

在林黛玉向……期待的愛情面前,人們可以看到又一種天地人的結構方式,即與妙玉——寶玉——湘雲結構相似的黛玉——寶玉——寶釵結構。在這個結構中,林黛玉象徵著天空,賈寶玉象徵著世人,薛寶釵象徵著濁世。天空是賈寶玉先行自身的導引女神,世人由林黛玉的在世形態淚水所洗沐,濁世是賈寶玉寓世沉淪的生存共在。在此,所謂木石前盟乃是天國的靈魂之盟,所謂金玉良緣則是世俗的利益聯姻。靈魂與利益經由賈寶玉這個人的環節碰撞衝突,最後各得其所:林黛玉得其靈魂,將賈寶玉引渡向天國;薛寶釵得其軀殼,把賈寶玉拖入世俗的婚姻泥潭。換句話說,賈寶玉的靈魂交付愛情,其軀殼則抵押給婚姻。這種愛情和婚姻、靈魂和軀殼、天國和塵世的裂變和各自歸位,結束了大觀園世界的一切景致,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所謂「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描繪的就是這樣一片死寂的景象。

由此可見,林黛玉向……期待的愛情不是世俗的、色慾的,而是精神的、空幻的。人們可以說這種愛情因其濃郁的理想色彩而虛無飄渺,但必須指出的是,正是這種虛無飄渺豎立起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人文維度,斯賓格勒將這一維度稱之為第三進向,亦即在平面的長和寬之外的第三個維度:高度,或者縱深。人之為人不是因為其世俗的平面的生存進向,而是由於其精神主體的存在空間。人憑借這第三進向在精神上(而不啻是在生理上)站立起來,成為萬物之靈。而林黛玉也正是在這個維度上展示了她所具有的獨立人格和自由靈魂。  

相對於賈寶玉的混沌未開,林黛玉可謂靈性十足。她一跨進賈府便留意到各色人等的差別異同,諸如賈母的憐惜、鳳姐的喧嘩、邢王二夫人的深藏不露、赦政二舅舅的避而不見,更毋需說,在眾人中一眼認出那位「倒像在哪裡見過的」表兄賈寶玉,一個命定的知己。正是這樣的靈性,什麼事情都逃不過她的眼睛。無論是鳳姐的花胡哨,還是薛寶釵在佩物上的特別留心,抑或賈寶玉用心不專的飄忽搖擺,她都能一針見血地當場點出。如此驚人的敏銳不是可以用天資聰穎一類判斷解釋得了的,因為這種資質所基於的乃是人格的獨立和靈魂的自由。  

當年魯迅曾感慨說,一部《紅樓夢》,「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領會者,獨寶玉而已」。我不想在此貶低魯迅的判斷是否偏頗,但可以肯定的是,《紅樓夢》中領會悲涼之霧者不僅不獨寶玉而已,而且首先不是寶玉,而是作為無望的愛情期待者林黛玉。是林黛玉在《葬花辭》中率先感受到生存的緊張,是林黛玉在《五美吟》中大膽顛覆了昏暗的歷史,又是林黛玉在《桃花行》中深切領悟到大觀園世界的末日將至,更不消說這位少女以淚洗玉的艱苦行程,使賈寶玉得以一步步趟過塵世的污泥濁水,完成向天空的最後飛躍。除了因為天性善良,這位少女在薛氏母女的蘭言愛語下曾經蒙受過偽善者的欺騙,她在整個故事中始終不合流俗,傲岸卓立。在省親場面上,她寫出「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的清新詩句;在杯光觴影中,她於行酒令的當口脫口而出的是《牡丹亭》和《西廂記》的詞文。她會不加思索地隨手扔掉皇上經手的賜物;而面對薛寶釵的「珍重芳姿晝掩門」,她就是展示出「半卷湘簾半掩門」的風流瀟灑。她從不人云亦云,隨波逐流;她更不趨炎附勢,如同薛寶釵那樣審時度勢地朝賈母說上句把中聽的話,或者點上一出老太太愛聽的戲文之類。她的副本形象晴雯尚且身為下賤而心比天高,更何況她自身在愛情追求上的執著連同與此相應的對自由的渴望。她不是不明白她的愛情期待究竟有無希望,但她抱定「質本潔來還潔去」的人生宗旨,心甘情願地走向無望的天空,「一抔淨土掩風流」。可見,她那紅拂般的卓然識見,來自她不畏赴死的決心和不入濁流的心胸。毋庸置疑,這意味著她將付出什麼樣的生存代價,然而,人的維度就是這樣建構起來的。這裡不再奉行什麼好死不如賴活的苟活原則,而是昂然宣佈:不自由,毋寧死!  

這樣的人格和靈魂斷然揚棄了生存的圓滑,從而張揚出精神的高貴連同存在的詩意。生命在此不再順從於生存的煩忙,而是指向體驗的輝煌。也就是說,在這裡的原則不是世俗利益的獲得,而是人生審美境界的抵達。所謂第三進向,在此全然體現為生命的審美觀照。正是這樣的審美觀照,人們可以在林黛玉的愛情期待中領略到當年黨錮氣度、魏晉風骨那樣的貴族神韻。毋需任何標榜,其間詩意自在,燦爛閃爍。因為人格的高標,便有了靈魂的如此光芒。過去的李白、杜甫乃至蘇東坡、辛棄疾等等鬚眉騷客的詩詞作品中沒能讀到的璀璨詩意,此刻全然閃爍在了作為《紅樓夢》詩魂的林黛玉形象及其一篇篇歌吟中。相形之下,李白的佯狂、杜甫的憂傷、蘇東坡的「大江東去」、辛棄疾「欄杆拍遍」,在這樣的詩魂面前全都顯得不無做作。不管這些男人們如何手舞足蹈,捶胸頓足,但由於他們在人格上的不獨立和靈魂深處的不自由,不是有失尊嚴如李白,就是流於賈政式的所謂方正清肅如杜甫;蘇、辛兩位算是宋詞大家,一放開喉嚨便是鋪天蓋地,一會兒擎蒼牽黃,一會兒金戈鐵馬,可惜不過是一派豪放的渾濁;而且越豪放越渾濁,越渾濁越豪放。這股濁氣最後釀成一幕抱起孩兒皇帝奮力投江的忠烈喜劇,讓人弄不清楚那位宋末忠臣究竟是留取了丹心還是犯了謀殺罪。難怪《紅樓夢》選擇從女媧補天開卷,因為作者實在是被這麼一部鬚眉濁物的歷史傷透了心。  

以淚洗石的在世內涵,焦首煎心的期待過程,尖銳犀利的面世口鋒,卓然高貴的人格靈魂,這一切構成了林黛玉向……期待的愛情的形象造型。這一造型與小說開卷處的女媧補天形成一種互補性的象徵意蘊。如果說,女媧補天在小說中意味著對歷史的感慨以及對重創歷史之可能性的嚮往,那麼林黛玉作為一個愛情期待者形象所寄托的則是為《紅樓夢》所獨具的人文精神。這種精神的主要內容在於:是女人,而不是上帝,塑造了作為歷史主體的男人;因此,要想把一部陳舊的歷史翻向新的一頁,首先應該確立的不是象徵著力量的男人,而是象徵著審美的女人。因為堅實的石塊要成為美玉,得經由流水的洗濯,或者說,渾濁的力量經由審美的觀照才會顯得厚實而不愚昧。力量本身總是蒙昧的,沒有女人的靈性加以導引,就會使歷史充滿血腥的暴虐。當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發現人是萬物之靈的時候,真是應該再補上一句:女人乃是萬物之靈中最有靈性的部分。正如男人如同石塊,堅實、渾厚,象徵著力量和創造;女人好比流水,清靈、柔美,象徵著理想和審美。男女之間在天然質地上的區別,造成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所司空見慣的性別指向,男人永遠傾心女人的美麗,女人永遠崇拜男人的力量。由於男人天生的物質性,他們在心理指向上始終渴望精神的審美的世界;又由於女人天生的精神性,她們在現實生活中總是趨於物質的世俗的煩忙。因為男女共同的天性在於:自身缺少什麼就渴望和傾向什麼。當人們說男人總那麼好色,是因為作為力量的象徵,他們缺少美的靈氣;而當人們說女人往往很物質很具體時,則是因為她們本身太精神太抽像太審美太虛無飄渺。有了山巒的堅實險峻,卻企盼行雲流水的飄逸輕盈;有了流水的清澈晶瑩,又希望擁有群山諸峰的偉岸超拔,如此等等。因此,《紅樓夢》中賈寶玉的孩兒家玩話——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濁物——可謂一語道破天機,揭示出了歷史創造和人自身創造的全部奧秘。  

當然,這樣的奧秘是在兩個向度上揭開的,一個是女媧補天的向度,一個是林黛玉向……期待的愛情向度。人們在補天向度上讀到的是有關歷史創造的神話,在期待向度上領略的則是有關人自身創造的意象。  

作為上帝的現身,女媧示演了她的煉石補天。如同《山海經》所記載的誇父追日、精衛填海等等故事一樣,歷史的創造在此不是以具體的史志而是以象徵的敘事呈現出來的。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補天者是女媧,但實際上補綴天空的卻是女媧所創造的煉石。如果說女媧是與耶和華一樣的上帝形象,那麼煉石就如同亞當那樣是上帝所創造的男性造物。上帝製作亞當或者煉石,但他並不直接創造歷史。這是上帝作為造物主的本義所在。因為歷史的創造是由男性造物們直接承擔的。即便是像蛇和梅菲斯特這樣的撒旦形象,也只推動歷史的創造而不直接參與其中。直接的創造者角色由亞當或浮士德扮演。

然而,當我說男人是歷史的創造主體時,同時又意指女人是歷史創造主體的創造者。這其間的關聯在於:正如男人總是面對歷史一樣,女人總是面向男人。男人要通過歷史的創造顯示其在世的力量,女人往往通過對男人的創造而擁有世界。就男人而言,他通過創造與歷史合一,同時又通過女人與自然相接;就女人而言,則是她通過男人與世界合一,同時又通過自身的自然意味塑造男人。這樣的創造鏈環在創世紀時代,可以說是秩序井然的。蛇將創造的秘密告訴夏娃,然後夏娃再告訴亞當,最後亞當揭開蒙昧時代進入艱苦的創世勞作。同樣,在《伊裡亞特》中的歷史創造也經由自然到人到歷史的正常過程,由海倫創造英雄,再由英雄創造歷史。然而,這到了《浮士德》時代,從自然到人到歷史的創造鏈便被打亂了,梅菲斯特不是通過女人作中介而是把浮士德直接領出書齋,就好像蛇把夏娃撇在一邊而把亞當直接引誘出伊甸園一樣。由此,創造不經過審美的過渡而直接進入歷史,使歷史顯得暴虐的殘酷。在這樣的歷史進程中,女人的犧牲或甘淚卿的悲劇便成了勢在必然。不管浮士德對此如何懺悔或因此如何嚮往海倫,都改變不了這樣的殘酷性,從而洗不乾淨自己作為沒有審美意味的創造者的罪孽。至於歷史本身,也因為這種自然到人到歷史的創造鏈的被破壞而走向沒落,並且無可挽回。順便說一句,有關西方歷史的這種沒落,斯賓格勒在他的著作中是以文化生命進入文明過程這樣的軌跡加以描述的。  

相形之下,這樣的沒落在中國歷史上則早已發生。人們在《山海經》故事中還可以看到些許女性崇拜的痕跡,包括在后羿的故事中,嫦娥在夫妻間的地位也不像後來的女子那麼低下。然而,先秦以降,嫦娥們便如同《浮士德》中的甘淚卿一樣成了歷史進程的犧牲品。歷史的生成越來越不具備審美意味,不僅權術肆虐,盜寇蜂起,即便道德倫常也變成了暴虐的屠夫。隨著生存上的安全感的日益失落,人際術氾濫猖獗;又隨著兩性之間的創造意味的逐漸窒息,房中術瘟疫般風行。所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成了士大夫自欺欺人的生存策略,而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立功立德立言之道,更是將女性的創造性質棄之如泥。除了在從事房中術和傳宗接代的內室裡或床第間,整個一部歷史中幾乎看不到女人的身影。偶而出現幾個,也是道德審判的對象,而不具有絲毫對於男人的創造意味。世界就這樣淪落了,歷史就這樣僵死了;也正因為這樣,《紅樓夢》才開宗明義地推出女媧補天的神話。  

有關這種補天的歷史創造意味,擬在後面章節論述賈元春——王熙鳳——賈探春形象的系列時詳細闡釋,在此指出的只是,女媧補天過程中的煉石意象。我認為煉石是與補天相聯繫而不相同的神話意象。如果說補天象徵著有關歷史的創造的話,那麼煉石則暗寓著女人之於男人的創造。由於以往歷史過程中由自然到人到歷史的創造鏈的破壞,《紅樓夢》一開卷便請出女媧修補那個女人創造男人的審美環節。不管將來的命運如何,小說竭力要在歷史過程中注入審美因素。這樣的煉石意象具化到小說敘述的故事裡,便是林黛玉的以淚洗玉。  

雖然賈寶玉是一個拒絕創造的男人,而林黛玉也不以立功揚名為然,但在她的愛情期待中卻於一種末世姿態中提供了一個醒世信息:歷史進程亟需注入審美因素。也即是說,在男人創造的歷史上,應該具備女人煉石的前提。雖然歷史的使命總是由男人擔當,但導引歷史的卻不是帝王聖賢,而是永恆之女神,以及為這女神所顯示的獨立人格和自由靈魂。當法國浪漫主義畫家德拉克羅瓦在那幅著名的《自由引導人民》油畫中將自由之神訴諸美麗的女子時,他根本不會想到這樣的靈感早就在《紅樓夢》的林黛玉形象上光芒四射了。更毋需說矗立在紐約港的自由女神塑像之於整個文明世界的靈魂意味。遺憾的只是,當今中國知識分子不是直接從《紅樓夢》中讀出這樣的審美意味,而是從那座堅固的雕像追溯到那幅著名的油畫,然後驀然回首,那人卻是——輕靈飄逸的林黛玉。

領略了林黛玉形象在靈魂意義上的審美意味,那麼同樣可以省悟的是,這個形象與其說是作者情之所至,不如說是一個小說醒世的象徵。儘管小說本身不具有任何醒世意向,但林黛玉形象卻的的確確是《紅樓夢》留給後世的精神遺囑。遺憾的只是,有關這一精神遺囑,領略者寥寥。也許惟有壁立千仞的陳寅恪,在他的《柳如是別傳》中續寫了這樣的遺囑,推出了一顆同樣自由的靈魂,並且具有同樣獨立的人格,站在死寂的歷史路口放射著同樣燦爛的審美光芒。

這就是林黛玉向……期待的愛情的歷史文化內容。

林黛玉愛情期待的最後一個象徵意味,便是等待戈多式的期待本身。作為愛情期待者的林黛玉,她的期待過程是以淚洗玉;那麼她的期待指向是什麼呢?當然不是希望、理想或者結果、結局,而就是期待本身。這種期待就像矗立在紐約港的自由女神塑像一樣,沉默而執著,迷茫而久遠。等待戈多的意味不在於戈多的是否存在,或者會不會到來,而就在於等待本身的過程。同樣,作為期待者的林黛玉的期待,也不在於所期待的愛情能否實現,而在於期待過程中的以淚洗玉。就《紅樓夢》本身而言,林黛玉以這樣的期待完成了小說留給後世的精神遺囑。這個遺囑的主要精神在於: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濁物。進入歷史的男人只有經過水的洗禮,才會使歷史的創造具備應有的審美意味;而歷史的生命或者說活力也就取決於審美意味的有無。水枯,石則爛;石爛,歷史終。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這難道還不足以使世人醒悟過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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