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花的對話———談黛玉的生命構成
人與花的對話構成了黛玉的生命。對話是兩個主體間的平等交流、互動、互補。人與花之所以能對話,是因為人與花是兩個平等的主體,人不粗暴地剝奪花的權力,花不被人「殖民化」,花的光艷也並不遮蓋人性的風采。黛玉的形象是人與花兩個主體間的平等交流,和諧統一,互動互補,即人與花的兼性構成了黛玉的生命體。
一、人的美貌與花的容顏
在對黛玉的描寫中,你分不出哪是黛玉的容貌,哪是花的容貌。人的容貌與花的容貌是融為一體的。這與「姑娘好像花一樣」的描寫是不同的。在「姑娘好像花一樣」的句子中,「姑娘」是主體,「花」是客體,是有主次之分的。而黛玉的容貌與花的容貌是沒有主次之分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出主次。寫黛玉的美貌即是寫花的容顏。
黛玉天生的花容月貌,她「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1](P313),「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雙,惟有青女素娥可以彷彿一二。」[1](P1266)有詩云:「顰兒才貌世應稀,獨抱幽芳出繡闈;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1](P313)難怪王熙鳳讚歎天底下居然還有這樣標緻的人。
《紅樓夢》中,黛玉是花神。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 無魂無魄。」[1](P1276)黛玉的生日是農曆二月十二日,這正是中國民俗中花神的生日,即百花的生日[2](P214)。黛玉身體具有百花的幽香。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描寫的正是黛玉自己能生出香味,寶玉「只聞見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1](P225),「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兒的香」[1](P226),而是一種奇香冷香,難怪寶玉誇黛玉是香玉。這是因為黛玉是花神,總匯了百花之香。
花是害怕寒冷的,花到嚴冬季節往往都衰敗凍死了,是活不到嚴冬的。黛玉體弱怕涼,也沒有活過嚴冬。第八十九回中,寶玉到瀟湘館看見了新掛上的斗寒圖,上面畫著青女素娥。黛玉解釋說,「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裡斗嬋娟。」[1](P1166)青女是神話中主管霜雪的女神,素娥是月中的嫦娥。此時已是十月中旬,「斗寒圖」暗示著風霜刀劍嚴相逼的日子已經到了。果然「斗寒圖」掛上後,寶玉定親,黛玉茶飯見減,不肯吃藥,希望早死。到了十一月,黛玉已懨懨一息,垂垂待斃。這不只是黛玉身心有病,感情受到打擊,更是由於花神在嚴冬季節中的艱難處境造成的。
第七十八回中,寶玉以文祭奠晴雯時,正是晚上安歇之時,黛玉在沒有丫環陪伴下竟毫無理由地在芙蓉花處突然出現,顯得很蹊蹺,丫環以為是晴雯顯魂了。這是因為黛玉是花神,寶玉把晴雯當作花神祭奠,祭文都是讚頌花神的,所以黛玉出現了。
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失寶玉通靈知奇禍」中,怡紅院中本來枯萎了的海棠花開了,眾人覺得不得好兆頭,是花妖在作怪。賈郝要砍了這棵花樹,賈母則讓人鉸塊紅綢了掛掛,避邪。從這以後,黛玉的生命很快結束了。李紈說黛玉死前有迴光返照的反應,怪異的海棠花開也是花的生命的迴光返照。從此以後,黛玉的花的生命和人的生命都結束了。
黛玉是花神,死後是要成仙的,《紅樓夢》也正是這樣描寫的。黛玉死後,賈府上下的人都知道黛玉成仙了。寶玉問探春說:「我還聽見說:林妹妹死的時候,遠遠的有音樂聲。或者她是有來歷的,也未可知」。「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裡的仙子臨凡。」探春回答說:「但只那夜卻怪,不像人家鼓樂的聲兒……」[1](P1301)賈蓉說:「林姑娘死了,半空裡有音樂,必定她也是管什麼花了。」[1](P1321)寶玉對襲人說:「林姑娘既是念我,為什麼臨死把詩稿燒了,不留給我作個紀念?又聽見說天上有音樂響,必是她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了。」[1](P1347)當五兒把寶玉夢話說給寶釵時,寶釵想:「這話明是為了黛玉了,但盡著叫他在外頭,恐怕心邪了,妖柳怪來。」[1](P1403)很明顯,從賈府眾人的言談中不難看出他們把黛玉看成是花神了。
在《紅樓夢》中,祭神習俗是很被重視的。「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閏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線繫了。每一棵樹頭,每一枝花上,都繫了這些物事。」[1](P314)第一百二回中,農曆已是花朝月夕這一天。花朝月夕是農曆二月十五日,按民俗來講是日應祭奠花神,為花披紅掛綵。
人為親人送葬是人之常情,但人為花送葬卻奇之又奇。人為花送葬顯然是把花當作了有生命的主體性存在。《葬花吟》正體現了人與花的平等,也體現了人與花的難以割分,融合為一。
二、人的悲境與花的還淚在
《紅樓夢》中,黛玉隨著情節的發展而死亡,花隨著季節的流逝而衰亡。人的死亡與花的衰亡是同步進行的,人的悲境與花的還淚是融和為一的。正是「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類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1](P908)
黛玉在人間的悲境體現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黛玉從小父母雙亡,7歲進入賈府,寄人籬下。因此她異常的小心謹慎。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1](P26)每當她看老祖到別人家團圓和樂,她就辛酸異常,倍感淒涼。
第二,她從小就體弱多病,氣弱血虧,會吃飯時便吃藥。從黛玉的長相中可以看出她是非常瘦弱的:「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彎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1](P37)寶玉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風寒。」[1](P328)王大夫診黛玉的脈是「六脈皆弦,因平日鬱結所致」,「不知者疑為性情乖誕,其實因肝陰虧損,心氣衰竭,都是這個病在那裡作怪。」[1](P1087)
第三,黛玉的純真的愛情被剝奪扼殺。她多愁善感,敏感而又自尊。她知道了寶玉對她的真心後,內心趨於平靜,只能「每日家,情思睡昏昏。」[1](P307)但沒有人為她主張婚事,她身體每況愈下,只能感花傷己,迎風灑淚,對月長吁。正是「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1](P449)當她無意中得知寶玉結婚後,她焚稿斷癡情,魂歸離恨天,含恨死在瀟湘館。這是黛玉人間的悲境。
另外,黛玉的命運也是花還淚的過程。在《紅樓夢》中,人的悲境與花的還淚是統一在一起的。黛玉的前身是絳珠仙草。賈寶玉的前身,是女媧補天所剩,棄在青埂峰下的一塊頑石。這塊頑石被警幻仙子命為赤瑕宮的神瑛侍者,他看到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顆絳珠仙草後,日以甘露灌溉,絳珠仙草始得久延歲月。絳珠仙草後來脫了草木之體,修成女體。為了報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她許下願: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這就是著名的木石前盟。別人認為黛玉的性格小性難處,其實黛玉的性格也是由花神的命運決定的。「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更向誰?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1](P412)「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1](P413)為了報灌溉之恩,盡還淚之願,黛玉只能多愁善感,以淚洗面。因此,黛玉的命運正是花還淚的過程。黛玉後期常常是自淚不幹,「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1](P62)黛玉注定要流盡自己的眼淚,付出年輕的生命,落得淚盡而逝的悲劇結局。
可見黛玉的性格既有人性又有花性。我們分不清是「人的悲境」使她流淚,還是「花的還淚」使她處於悲劇的狀態,二者是有機融合在一起的。正如黛玉寫的那樣:「粉墜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1](P912)
著名的葬花詞不僅是黛玉對自身命運的感歎,更是對花神自身命運的哀歎。黛玉作為花神有這樣艱難的命運,是因為她「降凡歷劫,還報灌溉之恩。」
整個《紅樓夢》中眾女子經歷了「落紅成陣,隨水而逝」的悲劇,經歷了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群芳髓(碎)的悲劇。而其中突出的悲劇是黛玉的玉碎珠沉,水流花落的悲劇,即「沁芳」、「瀉玉」的悲劇。
三、人的高潔與花的純潔
中國歷來有披褐懷玉的觀念,意思是說一個人再貧窮,只要有玉就足矣。「君子比德於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玉成為衡量人的品德的尺度。《禮記》中有段話:「夫昔者,君子比德於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栗,智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隊,禮也;叩之其聲清越以長,其終詘然,樂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達,信也;氣如長虹,天也;精神見於山川,地也;圭璋特達,德也;天下莫不貴者,道也。」(《禮記》)玉的品德是溫柔敦厚,表裡如一,聲音舒揚,天地精華,堅貞勇敢,守信有禮,聰明公正,高潔不俗。玉在中華的詞彙中是至美至尊的詞。中華往往習慣以玉來比喻好花,如瑤花,琪花,瓊林玉樹等等。黛玉的名字中有玉,正是取玉之高潔這樣一層含義。
黛玉的高潔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黛玉素性好潔,就連落地的花瓣,她也怕被弄髒了。她小心地收集花瓣,埋好花瓣,讓花瓣隨土化了。黛玉葬花已成為《紅樓夢》中經典的畫面。
第二,黛玉是超塵脫俗的。她不以世俗的功利的眼光看待寶玉送給她的舊帕子,她能以審美的眼光看待舊帕子,並從舊帕子中體悟到了寶玉的真情,並為之題詩,寫下了《題帕三絕》。
第三,她能超越社會的功名利祿,她並不指望寶玉能取得仕途的功名,只希望和寶玉真心相愛。
第四,黛玉的名字取名叫「玉」,玉本身就是高潔的象徵。正是由於黛玉高潔不俗,充分佔有玉的品格。黛玉在寶玉的眼中是「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
第五,黛玉的超脫高潔在她的詩中也有體現。她在題匾時寫了《世外仙源》,「宸遊增悅豫,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氣象新」。「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犁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1](P448)正體現了黛玉的冰清玉潔,黛玉的性格是純真直率的。黛玉給別人的印象是「孤高自許,目無下塵。」[1](P52)其實她是在用純真來捍衛自己的尊嚴,用直率來抵禦外界的輕賤和冒犯,用小心敏感來避免外界可能給她帶來的傷害。在黛玉的身上,人的高潔與花的純潔是統一在一起的。人的高潔與花的純潔是有同構性的。
四、黛玉形象的生態美學意義
由於黛玉的生命構成是人與花的統一,述說著人與自然的平等交流,親密無間,因而黛玉的形象又具有了生態美學的意義。
寶玉的形象也體現出了生態美學意義。兩個婆子議論寶玉說: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歎,就是咕咕噥噥的。正因為如此,黛玉和寶玉才成為知己。也就是說,黛玉和寶玉都具有生態美學意義,這也是他們成為戀人、知己的深層原因和基礎。
黛玉和寶玉都賦予自然界中的事物一種主體性的存在。他們都和自然物有一種平等的視角,平等的地位。他們不但推己及物,還能推物及己。他們不但有人對物的感受,更難得的是,他們還能體會到物對人的感受體驗,這是我們以前所沒有認識到的,所忽略的東西。筆者認為,這恰恰是黛玉和寶玉的閃光處,也顯示了曹雪芹的遠見卓識。
在《紅樓夢》中,自然界中的花(黛玉)、石頭(寶玉)獲得了主體性的身份,主體性的地位,這種主體性的身份,主體性的地位有著異乎尋常的意義。
在自然界中,人不能搞霸權主義,人類應該正確確立人在自然界中的緯度,即人的自然緯度。不能因為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就實行人類霸權主義,用人類的聲音取代了一切其他生物的聲音。平等的思想不只是針對人與人的關係來說的,還應該針對人和自然界萬物的關係來說的。莊子說的是多麼好呀:「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3](P212)人類只是地球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員,人類迅速地毀滅地球生命圈中的其他生物,最終會侵犯了自己的生存基地。在自然界中,人與自然萬物是互相依賴互為前提的,缺一不可。人在自然界的生物鏈中,與其它的生物是平等的。失去了他者,也就失去了人類自身的存在。
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主張通過對資本主義「異化」的揚棄,實現人的全面發展[4](P41)。面對著新形勢、新格局,我們應該在馬克思《手稿》的基礎上提出新的理論主張,即自然界生物通過對人的「人化」的揚棄,全面實現自然界生物的平等的發展,而這種發展是以人和自然界生物的平等意識為基礎的。人的本質是「自由自覺」,自然界生物的本質又何嘗不是「自由自覺」。我們不應用人的「自由自覺」來取代和抹殺自然界生物的「自由自覺」。人對自然界的尊重與寬容是多麼少啊!20世紀後期著名學者杜夫海納、帕斯默與今道友信在關於新世紀美學的對話中主張:要建立生態倫理學美學;使人和自然處於適應狀態,把自然作為生命體而尊重其存在的價值。人類中心主義應該被廢除。人類中心主義的消解更有利於人類自身的自由自覺的發展。
人把自然作為生命體尊重的重要表現之一就是:人不僅要有人的視角,更需要有生態視角,而生態視角又是尤為重要的。生態視角在人的生活中是不能缺失的。生態視角包括人的視角,生態視角大於人的視角。生態視角具有海納百川的氣魄,是寬容的,是平等的,是更高意義上的「民主」。而人的視角是狹隘的,是偏激的,是自私的,是更高意義上的自我膨脹,自我氾濫。一位美國生態學家說得好:人類應該輕輕地走過大地,只獲取自己應該獲取的物質,把豐厚的財富留給下一代。
因此,黛玉的形象就具有了生態美學的重要意義,我們應該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