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你何時不濫愛
榮國府的賈母什麼好東西沒見識過,但對南海將軍鄔家送給她的壽禮———一架玻璃屏風,仍很看重,囑咐鳳姐兒要特別給她留下。《紅樓夢》裡這類體現玻璃貴重的描寫頗多:林黛玉初進榮國府,就看見正房裡把一個玻璃大碗和一個青銅祭器鄭重地作為寶物對稱陳列;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就目睹了寧國府的賈蓉來向嬸子王熙鳳求借玻璃炕屏
;賈母的丫頭多用貴重的東西命名,除了琥珀、珍珠,就還有玻璃;當然我們更不會忘記怡紅院裡的那架帶機刮充當門扇的大玻璃鏡……
讀了《紅樓夢》,就知道玻璃這東西在清朝盛期已經進入了皇家貴族的生活。到清末民初,玻璃開始普及到一般市民家庭。
玻璃與水泥一樣,對於我們來說也是一種外面傳來的物品。據說埃及人大約在公元前1500年已經能熔制玻璃,後來傳入西亞兩河流域,在羅馬帝國階段已相當流行,大體而言,沿著陸上與海上的絲綢之路,中國的絲綢瓷器與西方的鐘錶玻璃相互傳流。但玻璃與水泥又很不一樣。我在《水泥:真要愛你不容易》一文裡指出,作為建築材料的水泥,與中國傳統建築在風格上很難達到和諧,但玻璃這東西不管是作為建築中的門窗配件,還是作為室內外的裝飾品,以及作為實用器皿,都很容易跟中國的傳統建築與中國人的傳統生活方式相融合。
當然,玻璃是一個寬泛的概念。清代以前的玻璃,多指以石英為主體的礦物熔制而成的透明物,現代玻璃則多屬硅酸鹽化工製品,而種類又極繁多,還有由透明的有機高分子製成的有機玻璃,等等。玻璃在我們眼下生活中幾乎無處不在,比如光學玻璃就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族群,甚至與我們時有肌膚之親。這裡暫且只討論一下作為建築材料的玻璃。
玻璃在建築中最初是專司令門窗透光的任務。在歐洲遊覽,少不了進教堂參觀,每當走進有著高穹頂的教堂內庭,耳邊是管風琴如訴如泣的轟鳴,日光透過大扇的彩色鑲嵌玻璃窗斜射進來,使自己沐浴在神秘的光影中,那時就會銘心刻骨地意識到,自己本土的傳統文化與那西方基督教文化,實在差異太大 儘管我並不會皈依那西方教堂所體現的宗教,但我卻不得不承認那建築,特別是那碩大的玫瑰花形或長尖拱形的彩色玻璃窗,給予了我極大的審美愉悅。
玻璃門窗使傳統屋宇的采光方式大大改進,並且也增進了保溫作用,而玻璃鑲嵌方式的變化,以及彩色玻璃的使用,又使建築物增加了新的裝飾功能。
中國傳統建築在基本結構不變的情況下,將門窗玻璃化,一般都不令人覺得彆扭。紫禁城裡宣統皇帝居住的那幾處院落的門窗徹底玻璃化後,看上去依然不失古色古香。我上世紀中隨父母來到北京,在四合院中還使用過外撐式木窗,那窗上糊的是高麗紙;還有一種窗是固定不能打開的,只有中間那一大格鑲的是玻璃,其餘圍繞它的小格子糊的是透氣的綠紗,到天涼時,則可以把一些末端包著秫秸桿的高麗紙捲簾滾動著放下,那紙簾之所以能捲起放下,是因為用一些緊拉的小繩做成經線,把那紙簾壓住。童年時,開啟與滾下那紙簾曾給我帶來很大的樂趣。回想起來,那時的房屋雖然只由許多高麗紙擋住窗戶,但只要屋裡生好鑄鐵的煤爐(有一種叫花盆爐,外型很美),嚴冬裡也從未覺得寒冷過,倒總覺得暖融融的,格外溫馨。
我對一些古典傳統建築在翻修中濫用水泥,常覺痛心疾首。但對許多古典園林的房屋亭榭在不改動原有門窗樣式的前提下,安裝上玻璃,卻總是心平氣和。相信不少人跟我一樣,對玻璃真有些個溺愛。
但從上世紀起,隨著玻璃工藝的不斷提升,它在建築中逐漸從配角演變成主角,它們不再滿足於充當門窗的配件,而是大搖大擺地去取代建築的主體結構。這風氣在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後,也便勁掃神州,最突出的,就是到處聳起玻璃幕牆的樓房。由疼愛,到溺愛,發展到濫愛,玻璃就像是人類沒教育好的頑劣子弟,開始到處惹麻煩。
目前最大的麻煩就是城市的玻璃光污染。響晴日,陽光射到高樓的玻璃幕牆上,那牆面成了巨大的反光鏡,照得馬路和人行道上的司機行人睜不開眼,有的玻璃幕牆使用的材料平整度很差,反映出的圖像已令人不快,更衍射出混亂的光影,從生理到心理上都讓人難以承受。這已經成為許多地方的一種「公害」。
一些新建築的設計,似乎也跟某些時裝一樣,越來越喜歡「暴露」,露頸、露臍、露腿還覺不過癮,總想以「走光」取勝。玻璃盒子般的房屋,成為一種時髦,露膛露肚,也許確有一種特殊的魅惑之美,偶一為之,聊備一格,未為不可,但到處腆胸凸肚,恐怕就不是什麼創新之舉、美的景觀了。
即使作為門窗,現在有的公眾共享空間,如商廈、餐廳、劇場,設計出大面積的玻璃門牆,通透倒真通透,連為一體也確實壯觀,而且往往擦拭得也非常乾淨,似有若無,但也就因此常常出現顧客沒有看出玻璃的存在,而貿然前行,被撞得頭破血流的事。
希望我們的建築設計師們,能把玻璃這種素質特異的建築材料運用得更好,具體的建議就是 停止對玻璃的濫用,提倡實用、巧用、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