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晴雯撕扇」談起
人們製作一件東西,都是為了派用場的。比如:菜盤子,是為了盛菜用的。如果,盤子打碎了,不能盛菜了,這個盤子也就沒有用處了,人們便會把它扔掉。因為,它已失去了它的價值。但是,有的人,不用盤子來盛菜,而是把盤子用小桿頂著,耍出各種花樣,成了雜技中一種經常的節目,那麼,這盤子,也取得了它應得的用場,就無須去為它不能盛菜,而發什麼惋惜之情了。
扇子是為了扇風的。
但是,扇子被嬌癡的晴雯一把一把地撕了。晴雯由此得到了寶玉對她感情上的認證,晴雯本人由此得到了心靈上的滿足。扇子在這裡的價值,比起扇風來,就是無限的了,是千金買不到的了,比扇子的一般作用要大得多。扇子破壞了,但「笑」是完成了。
運用莊子的哲學術語來說,就叫作「兩行」。換句話說,在莊子的眼中,這兩者都可行。如果一定認為惟有盤子只能盛萊,扇子只能扇風,不能派其它用場,這叫作「固」,也就是「固執」。
莊子在《齊物論》裡說過:「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
這就是說,某些東西分散的過程,也就是另一些東西完成的過程。反之,亦應作如是觀。這就是達觀。所有的東西,都無所謂完成和破壞,一切都是相通而成為一致的。相通,即為「得」。合於「得」,就算派用場了。也就是說,一切都體現在自在的常規中。
萬物皆自得,就是自然的常規,它不應受其他規範的支配。常規的本然,就是它作用的表現,這種本然貫通在一切之中,這種本然得到它最適當的地位,就是規律。
如果認為扇子的本質是扇風的,而另外一些人認為撕扇子可以發洩心中鬱悶,得到情感滿足,這都是可行的。因此,把扇子故意撕破,這也算不得什麼「造孽」和「罪過」了。因為被撕的扇子,已經從另外一方面,作到物盡其用了。在撕扇子的過程中,已使晴雯轉惱為樂了。這就構成扇子價值的體現。但不能拿扇子來出氣。
晴雯撕扇時,寶玉發的一通議論,也就是莊子「兩行」思想的最好註釋,如:
寶玉笑道:「(這盤子)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供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它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聲響,就故意的摔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它出氣,這就是愛物了。」
毫無疑問,寶玉是按照這種思想法則,來判斷晴雯撕扇的是非的。因此,他對晴雯既沒有什麼責難,也沒有什麼歌頌,對扇子既沒有什麼惋惜,也沒有對它作出什麼讚歎來。
這「兩行」的思想,是莊周思想,寶玉是能夠身體力行的。
再從寶玉續寫《南華經》這一行動來看,更可以反映出曹雪芹是接受了莊周思想的。
但是,曹雪芹接受了莊周的思想,並沒有停留在「兩行」這方面,曹雪芹並沒有倘徉在莊周的思想境界裡,以為一切都解決了。如果曹雪芹單純是這樣一個人,這個曹雪芹就比較簡單得容易對付了。
曹雪芹確實受到莊子思想的影響,不僅受到,而且深刻瞭解。也正由於深刻瞭解,他才又跳出了莊周思想,有了他自己的獨立思想。
莊周主張「兩行」,也就是說,以「兩」為用。
儒家主張「允執厥中」,則是以「中」為用。
曹雪芹不主張「中」,不主張「兩」,而主張「極」。賈寶玉的行為乖張、怪僻、無能第一、不肖無雙、似傻如狂……正說明他是作到「極」了。提到哲學的高度來說,就可以說他主張「以極為用」。表現在他的內心世界中,化為情感,就成了情極之毒。
因為作到「極」,所以就去而不返。雖到懸崖,仍然撒手而去。他走到「鹿回頭」處,也不回頭,仍然向天涯海角奔去。這時,他追求的是「極」,而不是「而行」了。在這時,他就和莊周分手了,由「兩行」而發展到「至極」了。脂硯齋是比較能夠瞭解這一點的,所以居然運用了「毒」字來形容寶玉的「情極」。毒者,不治之疾也。
當然,這對主張「兩行」的莊周來說,全然沒有什麼,是無所謂的。留也行,去也行。不過,對賈寶玉亦即曹雪芹來說,就不行。他行到「鹿回頭」處,還要向前去,分明見到懸崖了,還不攀附任何籐木,依然撒手而去。他的「撒手」,可見,不是為了拋棄什麼,而是為了追求著什麼。他是為了追求,才拋棄的;不是為了拋棄才追求的。所以,脂硯齋說他有情極之毒,是說到點子上了。
為什麼曹雪芹跳出了「兩行」的世界,進入了情極的窄門裡來,而不屑回頭呢?
這和曹雪芹成長的背景分不開的。
在他走過的「天路歷程」中,不但沒有「八十一難」,而是,從降生那天起,萬物皆備於我。他就是「天之驕子」了。他得到宮廷式的待遇,再加上,宮廷中所得不到的待遇。他命定的是王子中的王子。
曹雪芹的歷史背景和家庭環境,是極端特殊的,這種特殊環境形成他特殊的心理和思想,是毫不足奇的,也是事物發展的必然結果。
在歷史上有兩個王子,經歷是最不尋常的。一個就是大家所熟知的釋迦牟尼。他經歷了繁華生活,看破了生、老、病、死的百態萬象,他想找尋出一種解脫的途徑來,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全人類,甚至擴大到所有生命。
還有一個是離曹雪芹時代不遠的皇帝,那就是傳說紛紜的順治皇帝。這位生命短促的皇帝,是否真正到五台山作了和尚,還是個不解之謎。但他不止有過這個念頭,而且,已在宮裡剃度過,這都是可以考查到的。這位年輕的皇帝不是為了全人類,倒是想超脫自己。
毫無疑問,他們兩個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前者,的確是位大哲學家,也和他所追求的救世的道路相稱。而後者則微不足道,順治想用禪悅的辦法,逃脫出血族社會政治生活的桎梏。適得其反,他得到的是加倍的還擊。不管他下的「罪己詔」,是別人強迫他頒發的,還是他自願頒發的,反正都一樣,說明他不過是一個兒皇帝。甚至想逃入禪門亦未可得。金鑾座保不了他,蓮花座也救不了他。
曹雪芹雖不生在帝王家,而生在包衣世家,但如果說對人生,由不知到知的過程,則和兩位前人有極大相近的地方。因此,很多人把他們互相比附,這也不足為怪。「色空說」和「索隱派」的出現,都充分可以證明這一點。
釋迦牟尼認為瞭解人生的終極,是無「我」,從這兒才能得大智慧,才能一切解脫,無掛礙,無恐怖,究竟涅槃。這時,也無所謂「法」,可以遨遊大自在天,達到了真如境界。實際上,釋迦牟尼渡化不了世人的,他只能作到自我完成。他確實作到了。
順治則什麼也沒有作到。他的政治文化方面,嚮往漢化,反而促使滿族元老更加緊滿化的統治;他想使政教合一,但他又不懂得是宗教先行呢,還是政治先行?結果兩下落空。他想使現實和理想統—,但他的理想,卻是屬於他個人的,不是屬於人民的,所以,這種破滅,只能促進他的自我毀滅……
曹雪芹看到這兩條路都不屬於他的。他想走另外一條路,這就是「昇華」的道路。
當然,這「昇華」的道路,也不是曹雪芹發明的,這在歷史上,是早有先例的,最光輝的例子,就是屈原、司馬遷、關漢卿、湯顯祖……
他們都把自己的遭遇,把自己的血和淚,凝結成為文字,用它記錄下內心的嚮往和理想,使自己的感情昇華,利用一種藝術形式,把它記錄下來。因此,曹雪芹才寫下了《紅樓夢》(《石頭記》)。如果沒有這一段經歷,他是不會製作出這部長篇小說的。
在這種實踐中,曹雪芹離開莊周,就走得更遠了。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莊周提倡「坐忘」,還說顏回說自己能達到「坐忘」的境界,孔子佩服之餘,也要追隨在顏回之後,莊周假托這段故事,是為了加重這個「坐忘」的份量。其實「坐忘」的不是顏回,而是莊周自己。
《紅樓夢》開卷第一回,便說:
「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又自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
由這段「作者自雲」中,就宣佈他不但不能「坐忘」,而且在「念及」之餘,還要「一一細考」,使這段記憶「坐實」,不但不「忘」,而且刻石為「記」,「記」和「忘」剛好相反。這就更證明曹雪芹的思想,不是莊周思想的余續,他已完成他情極之毒的「至極」的思想了。
由以上的認識,不難看出,曹雪芹是不會真正地向色空中來尋求解脫的,而是在藝術昇華中,找到了他自己的出路。
近來經常有人問我:你寫曹雪芹時,如何來寫他要寫《紅樓夢》的動機和要求呢?我想,就試著先談談曹雪芹與莊子思想的異同,來作為這個問題的粗淺回答吧。
至於這個「昇華」說,並不是我的發明,早在幾十年前,似乎就有人覺察到了。當然,光是個「昇華」說,並不足以概括曹雪芹。這倒不是故作跌宕。因為,寫作本身,並不光是精神的轉化過程,或是一種內心的記錄而已。創作當然是以情感來感染別人的情感。但是,作為一個作家,最後還是要以他思想的高度,來作為衡量他的最後標準的。因為,一個作家,總是受著他的思想支配的。鄭板橋畫竹子,要求人們還要到畫面外面去看他的竹子,現在說作家的背後,也就是這個意思。同時,作者創造出來的背後,也就是我們要加以「鉤沉」的世界。